算算日子明天居然就是自己的追悼会,她只觉得荒谬可笑。既然如此,现在坐在桌前看报纸的林宁又是谁?
她疑惑、想不通,仔细思虑这则讣告肯定会广为流传,那么江城那边舅舅家不也会得知吗?
而且这“死讯”一经宣布,自己有何面目回江城?本来就白热化的林氏钱庄的争夺,舅舅他们拿着这些公告,倘若不认自己,又该如何?一念及此她顿时失了所有胜算,回去江城的理想不免被击打得暗淡下去。
一念及此,林宁只觉胸口越发紧,她深呼吸几口气,缓了下来。
但心脏处似乎有团火焰在滚滚冒着、烫着甚至抽着,这感觉久久无法解开。憋闷,十分憋闷!
她想出去走走,可是意识到根本出不去,她所有面对的外界只有那方送饭才会打开的窗户。
她呆呆坐着,蓦然眼里满是泪水而不自知。等到眼泪流淌到手背上的时候,惊觉不能放任情绪如此,她脑子很乱,不知怎的划过聚贤茶社门口张慧清的花旦海报。
张慧清!她是自己的希望,如果能见到她就好了……
这么一来,林宁人一下子坐不住,脑子转过千头万绪,更无法静下来,她站起身来回踱步想着。明天定然是不能见到慧清的,因为她一定会参加吊唁,过几天如果能见到她,还可以了解一下季远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所以“葬礼”后,林宁自然要实施她的计划。
时间过得很快,葬礼那场戏已经过去。隔了一日,小眉对邢涛说道:“林小姐今天送去的东西她什么也没吃,每顿都原封不动端了出来。”
邢涛反馈到灰布衫男子那里,他皱皱眉:“她想干什么,闹绝食?”
“这只小雌猫啊,真是一天一个想法。”邢涛看着灰布衫男子摇摇头,接着对小眉说,“你还是照旧送晚饭过去,问问她要干嘛。”
“是。”小眉答应退下。晚上打听到林宁的意思,说要听张慧清的戏,最近特别想听她的戏,想得茶饭不思,食不下咽。
灰布衫男子勾起个笑,道:“小意思,满足她。”
于是林宁就听见外面断断续续飘来“见新坟肝肠寸断心欲碎,泣不成声抚石碑……”这一折是张慧清的《哭坟》。
林宁想喊慧清,又觉得声音不太对,她继续往下听,一段结束后接着是电台的女声袅袅的播报,他们居然拿收音机糊弄自己,气得她在屋子里扔东西。
小眉听见“啪嗒”砸东西的动响,捂住了耳朵。
“去请张慧清来,别想糊弄我。”林宁发飙大吼。最近她发现胸口那股邪火越来越烈,激得自己格外难受,收音机这事让她唯一的希望瞬间破灭,情急下唯有砸东西让她泄愤。
“这……”小眉为难了。
正在此刻,邢涛走到小眉身边,示意着拍拍她的肩,让她对着窗户里喊道:“好,我答应你。”
这次他自作主张去了鸣凤班,打探后得到的答复是张慧清不在。
等林宁问起小眉,请张慧清的事情,小眉答道:“去请过了。这些天张小姐告假没在鸣凤班。听说是陶大少把她邀去游玩,不在云城。我们实在没法子请到她。”
张慧清来不了了。林宁憋的一口气忽然在心中梗住,她痛哭失声。小眉在屋外听见她大声哭泣,觉得自己也跟着难过起来。
第八章 尽燃(3)
是夜,林宁才明白,什么冷静自持,在她身体极度难受的情况下根本保持不了。 她难过至极,低落时一阵阵哭泣,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恐惧时心脏处阵阵抽搐,急促的深呼吸,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好烫,她摸摸自己额头,身子似乎在发烧。
她起身坐着,顿时坚持不住。头晕乎乎,心一阵紧似一阵,终于撑不住倒下了。
小眉只听房里“扑通”一声,连着叫了“小姐,小姐……”
没人答应。
她顿时自己也紧张起来,忙派人去给邢涛送信。
不一会儿车到了。
邢涛匆匆而来,随着他来的还有一位自己从来没见过的灰布衫男子,那人戴一顶黑色宽檐帽,拉得低低的,看不见脸。
邢涛接过灰布衫男子手中的钥匙开了门。林宁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凌乱散落的头发下是憔悴的面容,她的黑眼圈很重,拧着眉头还保留着痛苦的模样,她清瘦多了,见到她的憔悴,他的手微微一抖。
灰布衫男子快步过去,把她公主抱起来,印象中她比现在重好多,怎么在手中如此轻飘,传说赵飞燕身轻能掌中舞,体量不过如此吧。
他把她平放在床上。邢涛见状对他道:“我就在外面,你有事叫我一声。我现在让人去请医生来。”
灰布衫男子点点头。邢涛虚掩了门,吩咐小眉坐车赶紧请医生。
“阿宁!”灰布衫男子悔恨地拿下帽子,隽逸的面庞不是季远凝又是谁!
季远凝抚摸着她的面庞,抚上她纠结的眉头,她很烫,他抱她的时候就感受到了。
她又发烧了。这让他想起当初薛少爷绑架她凶险的那夜。
那夜他救出林宁后,把她箍在怀里安抚,她才睡去,望着她极不安稳的睡容,心像现在一般抽痛着。
薛少爷不过是只扰人的嗡嗡作响的苍蝇,但是就这样一只苍蝇,从小到大,有事没事过来搅扰一番,尤其伤害阿宁,不可原谅!他的眸子闪出狠厉的神色,他是擅长把情绪掩藏起来的人,只是面对她,他最是情难自禁。
林宁深锁眉摆着头,在梦中乱语:“别过来……你别过来……季远凝,快救我……”
知道她被梦魇住了,他无意伸手触了触她的额头,糟糕,如此烫!之前两个人的体温在一起热烘烘的尚不曾在意,这下才知自己粗疏了。
那天是深秋,云城的夜晚寒气深重。 他脑子里思绪逡巡,巷子口对街有家医馆。
他不管不顾,抱起林宁一口气冲到楼下。虽然林宁苗条并不沉重,但远途无轻夫,亏得季远凝年轻有把子力气,硬是抱着她敲开了医馆已然关闭的门。
林宁烧得呓语:“爹……爹……你别走啊。阿娘……娘……”眼睛就是不睁开。
季远凝急了:“大夫,这……这怎么办?”
还好医馆大夫备了西药,先给她注射了一针退烧药。药效很快,过了一会再摸,便是额头上一手浮汗,人缓慢清醒起来。
大夫常规检查着,开了盘尼西林注射消炎。
病气让林宁憔悴,她眼皮沉沉,晕晕乎乎使不上力气。季远凝端了凳子坐在她床畔,边帮她看着瓶里药水,边气恼薛家那坏胚胆敢染指自己的女人,只恨自己还没能力解决这些个麻烦。
当时他是没有能力解决薛少爷,现在呢就算他心想事成,成功坐上天门山的第二把交椅。还是不敢!唯有这样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深锁她于这样简陋的宅院,他不愿意让林宁恨他,恐怕身不由己。
这宅子的由来还得感谢旧巷小楼的房东太太。季远凝听说房东太太要出手这套农家院。他让邢涛假托新相中一房妾室家里太太们扯皮的由头,出手买下这套远离云城的农家小院,把林宁安置在这里。
尽管他不想暴露身份,然而她病倒的消息实在令他意外又放心不下,跟了邢涛来。
他没想到进来后面对的是,晕倒在地的她。他准备好的任何说辞、打算面对她的指责,所有的顾虑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刻除了能从手心里感受到她的温度,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定定看她。
林宁的睡颜依旧那么美,就算是病中,许是这些天小别胜新婚的缘故,此刻只觉得她病西子的娇弱,一举一动都在扯动他的心。
她翻了个身,他给她拉了拉被脚,惊动了她。
“你是……关我的人?”林宁迷瞪着,眯缝眼睛看他。
他没有做声。
她只觉得头晕很累,不想睁开双眼。但她感觉在身旁的好像是个男人。一瞬间脑子里反应正是那晚在草坪上看到的檐帽男子。
“你也想找季远凝报仇,是吗?”她虽然累,脑子还是能够运转,闭着眼睛问道,“大概我是季远凝被休了的夫人,这个身份对你们还有点用?”
他怕她发现,起身转过去,没有回答。
“你们每个人都把我当做算计的筹码……报仇的寻仇的谈判的,你们直接去找季远凝那个混蛋啊,把我林宁当做了什么?我是他休了的下堂妻,对他没用了,没用了!你懂吗?他不会在乎我的死活,你们何必白费心机。”林宁拼尽自己的力气喊出这几句话,手扬起来,拍了拍紧绷绷的心脏,那里好像压了块大石头,说着说着涕泪交加,“谁在乎我林宁是谁啊,谁 会在乎!”
季远凝听了这些话,像把心放在油锅里煎,一面焦臭了,另一面翻过去煎熬着,他强忍握拳不回头看她。他知道这一刻见面,只会加重两个人的隔阂,还不如让她以为关她的是别人。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望着她崩溃的状态,他后悔了,犹豫了,可所有一切都太晚了。
“你说话啊!你不敢是吧,看来我说的句句正确,一语中的。呵呵,太可笑了。我林宁活这么久,在季园里不过挂季夫人的虚名,到头来还是栽在这个虚名上。谁记得我曾经是林宁,那个怀揣大学梦的女孩子!”双眼溢出停不下来的眼泪,打湿了枕头和被褥。
季远凝想回身过去抱住她,他忍耐着,听她因流泪而抽噎的声音,自己的心早就软了,越发针刺一般,身体微微颤抖。
他唯一能做的只能暗暗伤怀,双手交叠,一只手捏着另只手的骨节,释放着内心的情绪。
邢涛带着医生推开门,看见他们一个躺着流泪,一个背着身子站着的尴尬。
医生一来就缓和了这个寰郑医生看诊,为不让林宁发现,季远凝走远站住细听。
“唉,小夫人发烧倒是不碍事。只是不知邢爷您听说没,惊恐忧思,情志不舒最难将养。”医生望闻问切,站起来拱手对邢涛道。
第八章 尽燃(4)
邢涛来不及阻止医生顺嘴喊出自己,他以目送医生,没想到医生继续说道:“邢爷,现下我先开药让她退烧,再开些舒肝解郁、败败心火的药物先吃着。但心病还需心药医,她能不能彻底好,就得看她的意愿了,最好能顺病人自己的心意。”医生慢悠悠道,情志疾病算是棘手,不免再次叹口气。 林宁听见医生提及邢爷,趁邢涛和医生谈话忘了掩饰粗哑声音,林宁睁眼仔细打量了他。 这身个,这形貌、这声音,林宁脑子里闪过大写的邢涛两个字。这么说那个人是邢涛? 既然他是刚刚来的,那么之前在自己床畔的男人。倘若是莫五爷,怎么会躲避不发声?那么只有一个人,就是――季!远!凝! 就是季远凝!林宁一瞬间勘破真相,她勉强撑起昏沉的身体,盯着远远站的灰布衫男子。待邢涛送医生出去,他本亦要跟出去。 “季、远、凝、你、留、步。”林宁一个字一个字丢出口,“我知道是你,你不用装。” 林宁这一嗓子,季远凝只能转回头。他拿下帽子,两个人目光相对,林宁的电光火石,季远凝的闪闪躲躲,谁都没有多发一言。 “我……”季远凝想着自己是男人,总归要面对的,他启唇,却无法解释。
“季远凝,又见面了。”林宁凄然笑着,她肿肿的泪眼弯成一个怪异的形状,和着她的声音,季远凝沉痛。
他顿时不想不顾,走近前去,隔着棉被抱住了她。
林宁的手不停得捶打他,发泄着自己的怨懑不满和痛苦,哇得哭出了声音。
他只是抱着她,捱她并不算疼的打,这样隔着棉被的拥抱,令林宁想起自己在云城第一次发烧的感受。
那天她输完液拔了针,同样享受着季远凝隔着棉被的拥抱,只是他趴在自己病床边,就这样伸着胳膊沉沉睡着了。
她不知为何探出手轻抚着他沉睡的脸庞。
“你醒了。”季远凝感受到她的还稍带热度温柔的手,调整一下自己微麻的胳膊,之后一把握住她的。 “我们回去吧。”林宁道。 季远凝点点头,扶她下了床,拎着药,和她缓缓步行。只有巷子里挂的一盏铁罩灯,射出混混沌沌的光。 折腾忙碌了大半夜,夜色早就深沉得很。四顾茫茫,唯独巷子口那盏昏黄的灯光,在这敛声屏息的时刻,只有男人搂着女人的身影投在地面上。 冷雨夜里,她的身边甚是温暖,因为有他。而今天的屋子里,因为有他,她觉得意外而荒唐。 “季远凝,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林宁收住哭泣,掀开被子披衣坐起问道,“你自己不是口口声声要休了我?就算姚阿杏犯错,我不信你不清楚她做了什么,可你只相信她不信我,甚至要当着别院所有人的面秀你对她的宠爱,公开羞辱我。现在我要走了,你后悔了想回头?是不是?” “阿宁,我对你的承诺在,我永不会忘。”季远凝面对她,坦诚道,“无论客观情况怎样变,你怎么看待我,我都不会因为任何因素的影响,而忘了我对你的承诺。” “你这是耍滑头。你的意思是照顾我,只因为你曾经承诺过对我责任是吧。现在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的承诺是单方面的,我不接受,我不需要你什么承诺,因为那只会让我生出无端的痛苦!你我已经离婚了,不需要谁对谁再尽义务。你是独立的人,我也是,我也会有自己的生活,寻找新的爱人,而你也是。我们爽快地放开彼此,不好么。”
季远凝越听脸色越阴沉,若不考虑她在病中,他压着自己的气性低声下气:“你还在说这样的傻话,阿宁。我放不开你,明白吗?我无法放开你,我同意你离开,我以为我会做到,但我做不到。至于阿杏,她很可怜的,我希望你宽容对她。”
宽容!这个词,不是唯一,把他想享齐人之福的企图暴露无遗,林宁顿住,冷冷鄙视地盯着他。
“我嫁给你时你并不珍惜。我和你已经离婚了,你还要限制我、禁锢我。你自己不觉得荒谬吗?还要我宽容姚阿杏,你要求我只能孤独一世,只能选择你,而你对自己是什么标准,到底想脚踏两只船?可恶!”林宁控诉着,眼泪又不由自主淌下来,双手更激动捶着床沿。 “我现在不能跟你说太多,因为我有我的难处。阿宁,请你相信我,我会不顾一切保护你,这诺言始终有效。”季远凝郑重道。 他望着她的泪流满面,言语是如此无力疲软,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所以,你又在对我许诺了?”林宁忽然泪中带笑,一抹看起来极其古怪的笑,“季先生,你不觉得你的诺言太轻易了么。” “阿宁,我对你说过很多话,我知道好多你都已经忘了,但我不会忘记,因为我全是发自肺腑,请你信任我。”季远凝诚恳道,再次抱住了她。 林宁抹去脸上泪痕,他的承诺,他的话,就算今晚出自真心,明天呢?她还记得季远凝被下药那夜翻云覆雨,第二天还是一切如故。他能做什么,为自己做些什么,嘴上说得漂亮,行动上依旧只能把自己关起来。她想信也不敢信,不能信! “太迟了,太迟了。”她笑着摇头,一直摇头,然后狠狠推了他,用自己最大的气力,抗拒着他的任何行为、任何言语。 “你别过来,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你走,你走!”林宁的喊声无比痛苦。苦的是她被狠狠缠绕在这份感情里,挣不开逃不掉,受的是她自己,捱的也只是她自己。她的喊声最后变得声嘶力竭,只是做着嘴型: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