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看到了,形势所迫而已。”季远凝拂掉陶正礼的手,捋了捋自己的衣领,忍了忍他说的话,他说什么?生前因自己受到困扰?他怎么知晓他们夫妻间事?
他心情不悦起来,更没好气,嘴上还得客套:“若说我没有资格,你陶正礼更有什么资格?我好歹是她的前夫,她曾经爱过我。”
“你!季远凝!你不准开棺,让她入土为安!听见没,季远凝!”陶正礼的情绪非常激动。张慧清有些惊异能看到失确了温润的他。
季远凝一双墨晶死死盯着陶正礼,手指不自主蜷起来,半晌没说话,之后自己和缓下来,换了满眼无奈:“人言可畏。”
“闵舵主,你也得如此逼人吗?”陶正礼转身,玻璃片后的炯炯目光和闵舵主对视,后者盯着陶正礼的眼睛有些闪烁。
不过片刻,闵舵主恢复威严:“陶大少爷,这是我天门山内部的事情,你是外人无权干涉。倘若今天此事没个答复,我以后如何管理天门山手下帮众?”
这番话顿时噎住了陶正礼,他还想再说什么。季远凝一句话定了性:陶正礼,全城都知道我休了她,她能以我爱妻的名义下葬已经待她不薄了。此事由我决定,开棺――
至此,一言九鼎。陶正礼纵然气愤也无计可施。
叮叮梆梆,棺材钉都撬开了。人们都害怕看死人,离得远远的,唯有池三爷让师爷把轮椅推近,仔细观察。尸体面部遮着白帕子,这副手帕角是很普通鸳鸯戏水的花样。身上倒是林宁惯常爱穿的一套连衣裙。露出来的皮肤都被火燃烧过,一片片焦黑。
池三爷一个眼色,师爷打算上前揭开遮面的白帕子。
一个丫鬟穿梭给各位来宾送茶,无意间一瞥。不看则已,一看她的茶壶摔落地上,更不顾一切,颤抖的手摸着那副白帕子,珠泪滚滚而落:“夫人,真的是你,没想到,你就这样凄惨走了。”
“你是谁?”季远凝意外问道。
“我是东苑丫鬟,名叫燕子,这副手帕是我送给夫人的道别礼,没想到她会遇难……”燕子低头抹泪,一时间气氛凝重,所有人都没有言语,听着她的抽噎在空气里蔓延。
“真的是她!”陶正礼心里脑里只盘旋着这句话,一阵阵发晕,张慧清扶住了他。
季远凝也被燕子感染,露出悲戚神色。他掩过神悲痛轻描淡写对池三爷道:“怎么样?”
“怎么判断是你的帕子?”师爷咄咄逼人,追问燕子。
“这手帕花样虽然普通,但我绣的时候刺破了手指,左边鸳鸯头上的一抹红是我的血滴在上面,所以背面有渗透。”燕子说着掀起帕子角,果然是暗红血印。
师爷便也哑口无言。
季远凝见大家没有异议,下令封棺。棺材封好,吉时早过,倒也不急着启程。
他唇角微翘,双手撑在池三爷轮椅扶手上:“三爷,您说的,今天都算您的。”说着让郑管家当即算账,尤其是金丝楠木棺椁和白玫瑰,着实花费不少。
师爷只得在众目睽睽下抽出银票,池三爷心疼他花出去的大洋,恶狠狠剜了师爷一眼。
季远凝大声对下人道:“今天大家辛苦了,晚上加餐。不过你们都要谢三爷的赏。”
于是众仆从异口同声喊道:谢池三爷赏。
池三爷面色铁青,一只手锤在扶手上,忿忿道:我们走!说着自己推轮椅负气而走。
莫五爷欣赏地望着季远凝,不由微笑。
池三爷一行人走了,便正式启棺了。季远凝带着抬棺人,姚阿杏伴在他身边。陶正礼执意要去墓地,张慧清在一旁默然同行。
陶正礼望望半灰半蓝的天空,伸手摸摸怀里的钱包,那里藏着林宁的浅笑,他只觉得心口部位钝刀子割肉般抽痛。
落葬动土时,他眼镜起了雾,一铲铲黄土坑里落下,只觉得一阵阵难过抑制不住,这些黄土埋葬除了棺椁,更代表自己逝去的感情。
张慧清无声地捂嘴痛哭,她把自己的披风盖在土里。她是她在云城最好的朋友,投契的友情和甜蜜的爱情一般,可遇不可求的。
安茹在队伍里低着头,她偷偷瞥一眼季远凝身边的姚阿杏窈窕的身影,暗叹口气。
姚阿杏此时偏头望了眼季远凝,他面上看不出神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八章 尽燃(1)
其实邢涛知道林宁尚在人世,也知晓她的位置。
因为火车站爆炸后的第二天,林宁就睁开了眼睛。
林宁醒来后环顾四周,是完全陌生的环境,身侧空无一人。
她脑子里最后的记忆是傅石极其迅速地扑向自己,两个人顺着力翻滚着,终于冲出爆炸燃烧后的火海,然后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撑起身子,还有些酸疼,她慢慢在房里探索着。这里布置简单,只有普通桌椅,她唤道:“傅管家,傅管家,你在吗?”
空无回答。
房间很小,和当初她初到云城的旧巷小楼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这里只有一间卧室。她想推开窗户,只能微微打开半扇,外面似乎还隔着层百叶窗,只能透气感知天光,却看不到外面。
林宁往门口走,穿过厨房卫生间就到门口玄关,推了推大门紧闭。
她完全被锁在里面了,什么音讯都不通,更什么都不知道,一时间心急起来,自己还活着,傅石和菊蕊呢,在哪里?
她再次把房间里的窗户和门都摸遍了,窗户和门唯有目力所及看得到的那两个,都上了锁。
不甘心的她再喊了一遍“有人吗?”
没有回应。
林宁泄气地坐下来,脑子里飞速转动,最后下的结论是:等等吧,总有人会来的。
深呼吸几次,她担忧恐惧的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既然被锁在这里,肯定会有人来,自己这个前季夫人的身份,在别人眼里应该还是个香饽饽。
她静静在房间里等着,斜斜依靠着床被枕头,不知怎的有些困倦,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耳听门一响,从轻梦中警觉睁眼,她竟然看到菊蕊缓缓走近床边。
“菊蕊!”林宁蹦下床去拉着她的手,怎么也够不着似的,她只好放弃,道,“你也逃出来啦,太好了菊蕊。”
菊蕊似乎并没有以前的神气,默默点点头:“夫人,是我来了。”
她带几分拘谨,看到她的一刻,林宁总觉得她神情阴阴郁郁,和平日不太一样,不仅如此,她还觉得自己记不住菊蕊的模样,怎么看都是模模糊糊 。 “你留下来陪我吧。”林宁心中奇怪,道。 “我……夫人……我来看看你,以后前路艰难,到底放心不下……”菊蕊仿佛叹口气,“我……走了……” “你去哪里?”林宁见菊蕊转身就走,想拉如拽空气,眼睁睁瞧着她飘然去了。 “菊蕊……”林宁大喊一声,这才惊醒过来,原是南柯一梦。她拥被想着菊蕊话意,菊蕊怎么就走了,她去了哪里?林宁心里忽然对菊蕊的去向惴惴不安起来。
屋子里还是没人,她心里焦灼着,这是什么意思,把自己关在这里然后就置之不理?
别的也罢了,可这屋里什么吃的都没有,有锅灶亦没菜,仔细听听自己腹中空空,咕咕直叫。
“砰……”不待她多想,窗台处传来声响,静极处她的耳朵极其敏锐,直接几步跨到窗口处,仔细看外面的百叶窗留了口,有人从窗口把食盒递进来。她想抓,只看到惊吓着缩回去的胳膊和手。
“你是谁?谁把我关在这里?”林宁喊了出来,“菊蕊和傅石呢?” 开始外面并无回答,她不死心,多问了几遍,道:“我知道你在外面,你不说话大不了我就不吃,我林宁从来不吃不明不白的东西。”
“我……我叫小眉,只负责为小姐你送饭,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外面是个脆生生的女孩声音,听起来年纪甚小,语气有些胆怯,“小姐你要好好养病,争取早日好起来。”
“养病?谁说我病了?”林宁急切道,“我没病,我知道你做不了主,你让能做主的人同我对话,我等着他!告诉他,今天他不来,我就不吃饭!” 她越说越怒,压抑不住情绪,拍了窗台。 “……我不知道,小姐……”窗口外的小眉只能受着她的激愤,不能多言什么,越发怯懦。
“小眉,你就把我的话给那些人带到,这些全是我说的,与你无关。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他,明人不说暗话、不做暗事,我等着他坦白告知到底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是想做些什么!”林宁微微平复一下,继续道,“还有,同我一起的两个朋友,菊蕊和傅石,他们去哪了?”
“我愿意帮你问问看,小姐,只希望你先吃饭,不要伤了自己的身体。”小眉这话一出,林宁的态度和缓了些。
她道:“你快些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小眉应了。
林宁微微听到小眉悉悉索索踩草地的声音,心里升起一丝希望。她坐下来,本想等着小眉的主子来,可左等右等,又实在饿了没有气力,饭菜的香味就在窗台处一阵阵勾人,让人垂涎欲滴。
林宁禁不住诱惑挪过去打开食盒,鸡鸭不说,还有红焖虾,这个季节算是一顿丰盛的饭食了。在这一点上,她挑不出什么值得抱怨。 那天小眉到底没出现,她还是把饭吃了。对方存心想晾着她,时间稍长,一点挑不出来刺,因为小眉还会送水,送衣物、送生活用品……那个关她的人存心想让她生活无忧,好像除了自由,她的需要都能满足似的。
小眉依旧只是送东西,问她也不答不理。林宁揣摩不知道她有没有带到信,等来等去没有任何音讯。好些天了她觉得应该认清形势,万事靠自己。
这次她留了心,随口问问小眉送晚餐的时间。大概林宁问话多了,和小眉熟悉了不少。小眉便告诉她,每次送饭都是晚上七时左右。
林宁暗暗做着准备,吃过饭后她估算着时间,夜已经深沉时,她毫不犹豫举起长条板凳,用力一下下向每次送饭的窗口砸去。
“哐哐哐”地一顿猛打猛砸,林宁好吃好喝积攒的力气都用在今夜这刻。夜间静谧,声音传得又大又远,林宁不管不顾,一心只想砸开窗户锁。
几番力道极大的打砸,加之此处一向开合就已松动,功夫终不负有心人。她砸开了外面的木制百叶窗,一个能钻人的洞呈现在她眼前。
像这种平房,她接下来只要跳下来即可。踏在窗台上,虽然黑,但望望下面甚至能嗅到青草的香气。今夜林宁头次仰望这漫天闪烁的星光,呼吸着夜晚凉凉的新鲜空气,格外快慰。
她咬着牙就要往下跳。
“林小姐,且慢!你走不得!”夜里传来冷冷的人声,是个冷静的男人声音。
“你就是小眉幕后关我的人?”她借着星光,似乎瞧见有个黑影袖手抱臂,站在不远处草地上对她说,她估计这个落差并不算太高。
“林小姐,既然你看到我,就知道天罗地网而你势单力孤根本逃不出去。”男人淡然的声音,藏在一顶檐帽下。
林宁笑笑:“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关我?”
第八章 尽燃(2)
林宁的笑,微微勾着唇,眼神里一片冰冷。她想了想继续问道:“我的朋友呢?菊蕊和傅石呢?他们去了哪里?”
“我看见你时,你身边没有任何人,而且我关你的原因,是因为你林宁已经死了。”男人道,“你根本无处可去,只能呆在这里,这里才是最能庇护你的地方。” “你认识我?你知道我叫什么?”林宁眉头一拧,“你是谁?应该是季远凝的熟人吧?另外,你说我死了,我不是好生生在你面前站着,说什么瞎话骗人。”
林宁的分析令男人惊讶了一下,很快听他微笑道:“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林宁已经死了,死在聚贤茶社附近的那场车祸里,尸体早就被烧得面目全非,今天的报纸上正好有讣告,还有大幅遗像,可不就是你。你说,我找季远凝不正好。”男人极其淡的低哑口气,对他是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口吻也悠然,“我好像透露得太多了点。林小姐,你请回吧。否则让我动手,我可不是会怜香惜玉的人。”
“我不信,你说要登报,明天你把报纸带给我看。”林宁站在窗台上,就势一跳。嗯,不试试怎么知道。谁会被他的鬼话迷惑,林宁判断他说的这些都是编出来骗自己的。
“别跳!”男人声音洪亮大喝一声,但是已经晚了,她落在地上,脚忽然受振动,筋扭了一下,她疼得地上单腿跪下,但是眼看男人追过来,只得拖着一条疼痛的腿往前勉强走着。
男人到底练过的,腿脚极快。他几步追上她,抓着她的手腕,从身后抄起抱住,就往打开门的房里拖。
林宁不从,使劲挣脱,另只手险些掀开他的帽子。男人力气大,又有防备,她一击不成又扭不动他,于是一口咬在他手腕上。男人也是能忍,任她的牙齿狠狠咬进了肉里,血从他手腕处流淌下来。
林宁以为他会松手,甚至会负气甩一巴掌,倘若如此她就可以趁那时候她返身再逃。可是男人根本连呻吟一下都没有,直接拼着一口气把她甩进了房里,她瘫坐在地上,望着门在她面前再次快速合上,而窗口也有人立即噼里啪啦订上木板。 此刻檐帽男人长舒口气,对着门里道:明天我会让小眉送药来。
远处停着一辆车,他走近时车上坐着一位布衣灰衫的男子打开了车门,檐帽男人甩了甩手腕,撕了衣服熟练止血,道:“太狠了,以前见她还以为是只小白兔,哪知道是只会咬人的雌猫。呵,还挺疼。”
灰布衫男子看着檐帽男人渗血的手没有作声,黑暗阴影下的他看不出表情。
“她不是要报纸么,明天把报纸给她看。”灰布衫男子道,“快上车吧,我带你回去包扎一下,只是有件事我要求你。”
“我知道,你放心吧,我口风一向紧。”邢涛点点头,拉开车门坐了上来,看了眼正怔怔瞧住夜幕下小房子的灰布衫男子,对他叹道,“这里我都安排好了,你不必担心。我们走吧!”
男子嗯了一声,转脸看到邢涛渗血的伤口,布条随便扎着七零八落的。
邢涛望着正在埋头为自己重新包扎的灰布衫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叹口气:“唉,你这个怨哪,只怕难解。”
灰布衫男子嘴角动了动,却依旧专心做他手上的事情,最后在他手腕上压了个结,道:“我欠你实在太多了,你到底是五爷的人,却暗暗帮我。”
“你我兄弟,何必如此生分。”邢涛笑道,“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走一步看一步吧。”灰布衫男子收回目光,瞧着车窗外一望无际的黑,只是偶尔见那星星点点的暗光,嘴里说出这句话,心里也没有十足把握。
小眉送午饭时带了张早报来。醒目的位置上是一份林宁的讣告。
云:吾曾经的爱妻季氏夫人林宁于九月四归宁途中在聚贤茶社前突遇车祸不治身亡。追悼和吊唁日期暂定九月十二日。夫天门山季远凝哀启。
林宁望着报纸上自己的讣告,还有那大幅遗像,不由呆 住!
戴帽子的男人说得一点也不错,自己已经“死”了,死在大庭广众之下,死在众人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