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余味(2)
张慧清明白这只是礼节性的一个拥抱,但她不管动机,只享受这刻,把头搁在他肩头,环住他的腰。 “你一定疑惑我是怎么喜欢上林宁的,对吗?”陶正礼感受到她的贪恋,拍拍她的背,张慧清眨眨眼睛,他真是她肚里的蛔虫。 “我确实想知道,但我不想主动问。”张慧清坦诚道,“倘若你能把我当朋友推心置腹更好不过。” “是习惯和不服。你信吗?”陶正礼道,“曾经薛家少爷是学堂的小霸王,他的跟班都说林宁是他的人,开始我不过是赌气,偏偏就要喜欢她给薛少爷看,后来就是一种习惯,习惯看她穿白衣的身影从我身边过。” “你为什么不追,导致她嫁给了天门山的季先生?”张慧清不愿意在他的怀抱里听林宁的事,索性放开正视他。 “是我的错。”陶正礼叹口气,“但她到云城,我多番打听也不知晓,季远凝那小子心眼真多,只怪他把她藏得太好了,更可惜那场洪灾救她的人不是我。” “我若是季先生,也会藏了她。她心性太纯,不适合接触这么多复杂的世情。 也许我之所以喜欢她,也是因为在江湖里沉浮太久,险恶看得太多,像她那样傻傻闯进来见我的真不多了。
你看她为你泰禾办事,不遗余力,差点把自己搭上,这点我做不到,我首先会计较得失,不可能心无旁骛。”张慧清的眼睛闪亮亮,和着她脸上泛光的油彩,浮光掠影的美下是真心之言,这也许是陶大少喜欢林宁的根源吧,这一点上她也无奈,她张慧清不会为了喜欢的男人伪装自己。 陶正礼笑笑:“你自有你的聪明剔透,人的环境不同,不必相比。” “得你陶大少的赞许肯定,我就值得。谢谢你,陶大少。”张慧清下决心转身不看他,“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那我告辞了。”陶正礼拿起桌上随手放的帽子,对她告别。 “诶……”她矛盾地转过头来看他,只见陶正礼的背影,他真的离开,她微微惆怅着。坐下来卸妆,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对不起,林宁。 陶正礼慢慢下楼,门外的记者已经散去不少,零星几个见他从鸣凤班出来,想拢过去采访,被他谢绝了。 他坐上车子,吩咐司机:“回家吧。” 陶正礼正闭目养神,拈了拈眉心,转弯时司机一个紧急刹车,把他往前面耸动。他睁开眼睛,见前方一个拎着手袋的女人,双手摊开堵住车前,她没有作声,只是默默站在车 头前。 “这……”司机为难转头看他。 “我来处理,你在路边停吧。我一会来。”陶正礼揉了揉太阳穴,这是令他头疼的女人。 太头疼了……她的胡搅蛮缠他是领教过的。 “你找我何事?”陶正礼下了车,温和问道。 “你需要给我个说法。”薛明柳不依不饶,“否则今天你大不了从我身上压过去。” “你向我讨说法?”陶正礼哑然失笑,“你和你姐夫,天门山的闵舵主是什么关系?你有什么资格来这里向我讨说法?你和你姐伺候同一个男人,你觉得我会怎么想?我要是你,一定不会拦在路上丢人现眼。” “你……你怎么知道?”薛明柳听她点出来自己过去的隐秘,她不由面上涨红。 “我没有什么多说的,你自己回去想一想。”陶正礼轻蔑丢下这句话,眼瞅着薛明柳扭身跑了。 “伯母您出来吧,我看见您了。”陶正礼明锐的眼扫过墙角,另一个女人暗暗躲在那里,她密切注视这一切。 此刻被陶正礼点穿,她只好现身出来再无法躲藏。正是薛夫人,她今天盘起头发别了个精致的发卡,穿了一身嫩黄,陶正礼依稀记得这是她第一次和自己相约,并在锦阳饭店里共舞一曲时的穿着。 那天他夸了她一句,伯母这件衣裳漂亮,很适合您。她就晕乎了。 那天薛夫人是带着糊涂来的。但见到陶正礼的那刻,她心里忽然明镜似的,觉得自己梳妆完全正确。他是那样年轻,一身的深蓝色洋装、里面打着领带、熨烫笔挺的衬衣和缎面背心……她这样的妆容衣着好像才配他一点,最关键的是显得年轻。 她和他聊了许多,从薛明桦的痛苦到丧子的难过,越聊越起劲,从没想过自己会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早就过了青涩的年纪,怎么还会如同少女一般,情窦初开的感觉又回到自己身上。 她告诉陶正礼,自己的亲生女儿大小姐薛明桦现在心里苦得很。她不过是闵舵主的继室,而闵培元女人从没断过,若非因为明桦是薛家女儿,他断难娶她的。 “明桦大姐真的是很难办啊。”陶正礼道,“我记得当初是明桦大姐死生无悔要跟着闵舵主的。” “是的,薛家全家人都反对过,还预备把她许给别家,可明桦居然逃婚,记得那家还告过我们薛家,险些明桦声名尽毁,薛家也得赔上官司,紧要关头倒是闵培元保下了她。”薛夫人说着叹道,“孽缘,真是孽缘。” 孽缘不孽缘的,发乎心。只要心里觉得值得,就该一往直前,算不得后果。陶正礼总结了一句。 只这一句,在薛夫人心头滚了一滚,她明显沉默下去。其实很想知道,却说不出口?遇上你,是我的良缘还是孽缘! 她还给自己一个准备,先同服务生说好了,菜过五味后,上一个惊喜。 连自己和薛老爷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浪漫,也是她一直很想拥有的浪漫。年轻时对象为成熟稳重的薛老爷,他没有给她,年长时却又换作了芝兰玉树的陶正礼,她却不知道他会不会给她。 人,真是最矛盾的动物!不仅矛盾还充满着随时丧失勇气的纠结。 她不由手心紧张得满是汗水,眼看酒过三巡,竟然坐立不安起来。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小提琴手上场。按照之前的说辞,餐厅经理道,薛夫人是餐厅的重要客户,今天正好满额,特别赠送小提琴手拉舞曲一首。 拉的正好是曲风俏皮轻快的流行曲《卡门》。 于是她说,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陶正礼有些迟疑。 她看透了他想拒绝,道:“你就同情一下丧失儿子的母亲好吗?我想起以前陪小宝练习跳舞的时光了。其实我并不老,只有三十六七而已,只想重温一下当初的美好。” 陶正礼站起身子,掸了掸衣服沾染的灰尘,行了个标准的邀请礼仪,薛夫人执着他的手,他的舞姿很漂亮也很标准,同他的人一样规规矩矩,带着薛夫人旋转跟着旋转,飞连着飞。 舞曲早就终局了,她心里不是不明白,总是自己放不下这些细枝末节。老房子着了火,比干柴烈火还要猛烈,只能任它烧断房梁,塌了柱石。
第九章 余味(3)
共舞后,她太期待和陶正礼会面,当然每次见面她会告诉了陶正礼许多,包括薛明柳不是自己亲生女儿,她只不过是三房梅夫人的庶出女儿,还有她和闵舵主的一些闺阁风流细节。
薛夫人自信满满仰头问陶正礼,你还想娶她吗?她不过是我女婿玩剩下的,就凭她梅夫人的庶女也想占我明桦的风头,想都别想。你陶大少青春正好,娶妻娶贤,三思而行吧。
果然他就悔婚,碍于陶老爷暂时没有退亲。更听说他爱上了一个戏子,薛夫人是始料未及。
“伯母今天跟着我,为何?”陶正礼停步不前,手插在裤兜里问道。
“我听了张老板的戏,你的情人我自然是要来看看的。”薛夫人说着有些恼了,“年轻漂亮,掩不住的行动风流,难怪会迷倒你。”
“和伯母您无关。”陶正礼冷漠道,“我喜欢张小姐,断不会喜欢年纪堪称我娘的女人。”
这句明话砸向薛夫人的心,不仅凉了她的滚滚热血,更直截了当刺伤她的感情,这些时日自己好像一个笑话,而今天跟踪更是自取其辱。
她有些不可置信望着陶正礼,红着眼圈问他:“既然如此,当初你为何要来赴我的约、与我共舞,那时候你如此想的,就该早早拒绝我,断了我的妄想!可你亲手放了把火,眼看它燃起来,却在一边袖手旁观,甚至带着满腹嘲笑看好戏?”
“是我的错。那时我看您丧子难过,只不过想宽慰您,没想到让您误会这么久。”陶正礼的脸上写着歉意。
“道歉有什么用?”薛夫人失神喃喃道,“枉费我对你的紧张关心。你喜欢谁,过怎么样的人生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是我自作多情了。”
陶正礼道:“伯母,既然话已经说清,该走的是我,我告辞了。”
陶正礼干脆利索上车,车子启动后,路上剩下薛夫人一人,她把脸埋在双手里,从小声抽泣,一股悲哀喷上胸臆,变成泪流满面。
陶正礼没有回头看那个渐行渐远的女人,她的痛苦饮泣他根本视而不见。
不是为了探问薛家的种种消息,他会接近薛夫人?他冷漠地用中指推推眼镜。
“到了,大少爷。”陶正礼正盯着外面的夜景,耳听司机报站。
陶正礼推开陶府大门。灯火通明,陶老爷在沙发上等他了。
“你去哪了?”陶老爷阴沉着脸问道。
陶正礼不答,直挺挺站在陶老爷面前。
陶老爷几步过来,“咚!”地一响。陶正礼的额角挨了陶老爷一手杖,伤口一热流出血来,“你是不是跟戏子胡闹去了?告诉你,这件事我已和老薛私下议定好,你愿意也得娶不愿意也得娶,趁早少去鸣凤班跟那个姓张的女人鬼混,给我收了心。”
陶老爷的胸口起伏着。
“爹,薛明柳那个女人不干净,我打听过了,她和天门山的闵舵主有些暧昧。”陶正礼道,“我不愿意娶。”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得了你?”陶老爷一激动,竟然咳喘起来。
“老爷,服药的时间到了。”管家端上药碗。
陶正礼忍着伤口隐隐作痛,额头流血,接过药碗,一勺勺喂给捂着胸口的陶老爷。
“你不要以为给我献殷勤就可以让我改变主意。”陶老爷受用着陶正礼的伺候,明明看见他的血顺着面颊滚落下来,一颗颗落在地上,还是用冷淡的语气道,“别忘了,你可以是我陶家的大少爷,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是,爹,我明白。”陶老爷拿出这句话,加之地上猩红的血迹,陶正礼疑惑为何陶老爷听到这些,依然要自己娶她,此刻拒绝并非好主意。
面前这个男人的主意就是天心,天心难测更难违。
“很好。从小你都没有忤逆过我,说明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响鼓便不用重锤。”陶老爷喝了汤药顺了气,咳嗽气喘好了许多,“等会医生来给你包扎一下。”
说着,转脸吩咐管家道:“去请医生来,就说我大儿子磕伤了额头。”
管家应诺退下,陶正礼也随着管家退了出来,等医生过来包扎敷了药,才觉得伤口越发疼痛,他想弄清楚一些事情,出门而去。
林宁终等来了张慧清,傅石带着她走玉溪庵的后门进来。
“你是……慧清。”林宁抬眼望着她,她似乎很难才聚焦瞧见这是谁。
“林宁,你怎么这样憔悴?”张慧清见林宁青黑的眼圈,精神萎靡不振,桌上的粥和馒头都没有动。
张慧清端起粥想喂她几口。被林宁摇头推拒了,她 好像没有太想交谈的兴趣,张慧清见她黯淡无光的眼神,问傅石道,她这样多久了,有请医生看过吗?
傅石苦笑道,汤药天天不停,但是没什么用。庵里的懂医的师傅说,她这是心病,还需要她自己改变观念,宽恕自己,才能走出来。
“宽恕?难哪。”林宁忽然听懂了这句,不由感叹道。
“林宁,请你振作起来好吗?”张慧清拉住她的手,觉得冰冷潮湿,毫无温度,“想想你的家人,林家只能指望你了,你还记得想去的江城吗,还有你的家业,一切都等着你呢,你不能就这样倒下。”
张慧清来前只觉得对不住她,见到她蓬头衰败的模样,越发心生不忍,她深负林宁的重望,没有把她活着的消息传递到林家人去。她不禁着急想唤醒她。
林宁缩回了手,依旧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张慧清摇着她,傅石也在一旁劝道,林小姐,你醒醒好不好,求求你别这样了,我心里真的害怕。你看看,你的朋友们都在为你着急,你快看看我们吧,醒来吧。
傅石的情真意切,张慧清不免动容。虽然上帝给林宁关上了门,但也着实为她开了扇窗。有傅石这样忠诚的男人守护她身边,还有心心念念一直不忘情的陶家大少为她出力,她何其有幸!
第九章 余味(4)
张慧清想到陶正礼时心中一痛。陶正礼帮她从闵舵主的魔爪下挣脱出来,明里暗里维护至今,陶家的声望,令闵舵主收敛许多,她便也能在聚贤茶社这个三教九流成群的“码头”里经营着鸣凤班。 张慧清的思绪复杂,她咬了牙:“我想办法给她请医生来,这样下去可不行。傅先生你得看好她,不能让她有差池。” “张小姐你放心。你人面广,在外面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医生。拜托你了,我也替林小姐谢谢你。”傅石道。
“我这里有些钱。”张慧清掏出手袋,抓出一把银洋随手拿张报纸包好了,塞到傅石手里,“林宁在庵里吃穿用度,总要花钱的,这些算我的。” “不,我有分例薪水,可以给她开销。”傅石拒绝道,把张慧清的手推回去。 他自然不懂张慧清的心思,她对林宁的歉意都在这包钱里。她当然不会收回去,只把报纸包的钱放在林宁面前的桌上,便要离开。 傅石把张慧清送出来。林宁抽出包着钱的报纸。摊平后她仔细读了读,上面偏偏是张慧清挽着陶正礼的大幅照片,大标题是“陶家大少另结新欢?” 这些天林宁被禁锢的阅读能力忽然激活,她三两下读完这篇报道,脑子里突然清晰:张慧清再也不会把自己活着的消息传出去了,这就是她为啥会放这些钱的原因,大抵是出于对自己的愧疚。
忽然的澄明之后林宁心中瞬间涌上的只有恐惧,恐惧的是自己永远会处于这个境地走不出来! 永远,永远!难道真是永远! 她的情绪忽转低落,倏忽什么都不重要了,夺门而出,漫无目的停步在荷花池前。 林宁想起曾经读过的一本《天方夜谭》,里面有个诱惑人跳下去的女妖,她似乎望见那个诱惑的女妖在向她招手。更想起曾经在季园的慨叹,只要这一跳,林家流离的家人就一家团圆了。 爹、娘,她在心里默念着,耳畔似乎想起弟弟喊“姐姐”的稚嫩声音, 她的腿不由自主向前走着、走着……
此时庵里的大钟突然敲响。“咚咚咚”的急促的钟声,洪钟大吕飘扬过来,像净化像召唤,突然惊醒了林宁。
“林施主留步。”就在她就要进水的时候,身后传来的惠净师父的声音。虽然轻,但悠扬穿透人心。 “师父有何指教?”林宁回头问道,即便她无心惜命,但她还是习惯性礼貌回答着。
“林施主你连死都不怕,为何不敢活着?”惠净师父问道,“用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真的能解开你的心结,让自己好受吗?你先回答我这两个问题。”
林宁仔细思考着这两个问题。她答道:“是我没用,我护不住菊蕊。傅石也是,我还成为他的拖累,慧清和陶正礼在一起,我无人通信,没办法再回江城,我就是多余的,还有什么理由存在世间?”
“你的回答,都是妄念都是执念,如果你这样想,想来想去不过一场空,永远得不到你心里的答案。你听我仔细说,你的丫鬟菊蕊,我相信她和小石一样,是源于真心的喜欢而卫护,也是她自己的选择,他们都不后悔,请你不要苛责自己。 林施主你现在的身份问题,倘若你想回江城,即便你不是林宁,想回去,也能想办法达到你的目标。只要你想今后的人生是什么样,它就会变成什么样。所以我认为你的人生会越来越好,只要你坚信不疑。 也许你现在不信我所言,怀疑我的话。你不妨给自己打一个赌。你跟着我修行,数月后你定能明了。 你要记住,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 自性能含万法是大,万法在诸人性中。若见一切人恶之与善,尽皆不取不舍,亦不染著,心如虚空,方能去诸恶业。你跟我到法堂来吧。” 惠净师父的轻言慢语,有股魔力似的。林宁顿时放弃极端想法,随她去法堂整理。 傅石回来正见着她跟着惠净师父后面进了法堂。问问僧尼,说是林施主险些轻生,幸被住持劝住方止。他听了一惊后又放下心来,林宁跟着惠净师父,自然万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