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林花几时重——仲晶昕【完结】
时间:2024-05-15 23:15:26

  莫五爷这话说得实在是很对,季远凝深以为然。他娶到她确是祖上积德了。可这德昙花一现,不够自己和她相守。真的遗憾呢。季远凝想着叹口气。
  10 号的门牌闪闪发光,季远凝庆幸和遗憾交织,五味杂陈。
  傅石瞥了眼季远凝,心道:季远凝不过尔尔,癞蛤蟆吃上天鹅肉后还不珍惜,林宁跟着他受的苦,从他在季园就看在眼里,为何这些苦非要报应在林宁身上!太不公平!
  季远凝和自己一般出身,怎么他就是天命挑选的可以得到林宁,他可以自己就不行?
  三个人各怀心思,从同安里到湖昌会馆门口。
  湖昌会馆门口果然是莫五爷描述的灯笼和徽派建筑的灰黑色檐瓦,格外显眼。还有正正板板提着“湖昌会馆”四个字的匾额。季远凝抬头望望,一言不发跟着莫五爷往门里走。
  傅石惊异于这里比五爷说得更加奢靡,穿梭往来身段玲珑的女人,飘散的是夹杂女人香的烟气,只在鼻前一过,就是一阵醉。漫说傅石不怎么对这些花花世界纸醉金迷感兴趣,他还是听见娇滴滴的女人说笑眼光追了过去。
  季远凝不为所动,跟着莫五爷往会客厅走。
  会客厅里倒是简单。桌椅摆放清清爽爽,正中相对两把太师椅,中间坐着掌事的顾山主。他身材魁梧,历经沧桑的面膛微黑,一双眼睛生得逵猩瘢季远凝凭借直觉,这是从苦里淘换出来的男人,他对他顿生几分敬意。
  男人旁边伴着一位女子。一身花旗袍,足蹬一双红色高跟鞋。说她不洋泛吧,她头发却又烫成时髦式样,说她中国化吧,脚上的皮鞋闪闪发亮,还有意去了鞋上的攀钮,是新晋时尚款式。她执一柄檀香扇,给男人不住得扇着风,头顶上有吊扇嗡嗡作响,还不解热。
  江城之酷热,名不虚传。
  “坐。”顾行舒手虚虚一抬。
  莫五爷心有点虚,到底他是“抢”了季远凝的舵主印信,登上了舵主之位。他理理长衫,坐了下来,随后是季远凝和傅石。
  “你就是莫五?”顾行舒上下打量一番,“谁是季远凝?”
  顾行舒挂念着自己交给印信的对象,他一直不明白印信怎么落在莫五爷手中。他不喜欢繁文缛节的客套,直接开门见山。
  “是我。”季远凝站起身答道。
  “你说,云城分舵出了什么变故,我的印信是交给你的,为什么旁落别人?”顾行舒说话直冲重点,并不拐弯抹角。
  季远凝的余光飘了一眼莫五爷,后者的面上压着阴云似的微微一沉。
  季远凝斟酌开口,把自己出了什么变故,闵舵主和池三爷的火拼还有最后陶大少告发池三爷下狱之事全部说出。顾行舒恨得拍了桌案:“这个闵培元,真是帮里的败类。枉沈山主曾如此信任他,没想到是个中饱私囊之徒,死了也好,少个蛀虫。”
  接下来季远凝说帮中人一贯心服莫五爷,自己还是年少识浅,又是五爷一手提拔的知遇之恩,愿意全心辅佐五爷云云,把自己放在谦卑的位置,言辞中特意抬高五爷。
  顾行舒听罢,仔细站起身走到季远凝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又走到莫五爷面前道:“既然云城众人异口同声,此事我也不再追问,希望莫五你吸取前任闵培元的教训,收敛私心,不忘帮规。”
  听得莫五爷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放下来。他的眼光投射到季远凝身上,季远凝垂下眼眸,规规矩矩坐了下来。小季心思细密周到,也是借机向自己表明心迹。
  “我一定不负山主期望。”莫五爷躬身作揖,弯腰时给傅石使个眼色。
  傅石连忙拎过箱子,给顾行舒送上了带来的云城特产。
  “只是一点心意,也是给山主的见面礼。我知道江城这里什么都有,金银财宝绫罗绸缎的山主一定看不上,不如带些特产山货,给山主和弟兄们尝尝鲜。”莫五爷笑道。
  “好,我收下了。”顾行舒拍拍手,进来了一个喽收拾了东西。
  “对了,还没跟各位介绍,这位是我的新婚夫人花琪芳。”顾行舒谈了正事,转到太师椅旁边,他谈起女子脸上满是温情,一手扶着她的腰,爽朗笑道。女人娇羞笑着。
  季远凝太熟悉这种男人的眼神,那是沉浸在爱情和幸福中特有的眼神,自己曾经也有过,多久了,久得他都忘了这种滋味,现在这种滋味更不属于自己,他透过顾行舒身旁的女人,想的是自己和阿宁,旧巷里的日夜,还有初入季园的兴奋甜蜜,那晚间在后院的情话畅想,还有萤火虫花与月为他们助过浪漫之兴……
  他不想再看,把目光钉在桌子上。同样不想多看的还有傅石。莫五爷带着季远凝和傅石起身,对顾行舒拱手道:“恭喜顾山主。顾夫人如此标致妩媚,可谓郎才女貌。”
  “她可不止是女貌,她嫁给我,是我顾行舒高攀了。她可是本城梨园阁里响当当的名花旦,她能力排众议相中我这个粗莽汉子,是我的荣幸。”顾行舒谈起花琪芳,明显兴奋起来,话也多了不少。
  “山主和夫人鸳梦缔结,可喜可贺。我代表云城分舵所有帮众,祝山主和夫人情比金坚、百年好合。”莫五爷不失时机言道。只说的顾行舒心花怒放喜笑颜开,和颜悦色地命令手下带他们下去休息。
  见过顾山主,莫五爷给季远凝和傅石放个假,许他们去城里逛逛,只是不准闹事。季远凝早就听王司机说过江城有个顶灵验的修元寺,起了心要去拜拜。
第十九章 错落(5)
  祁之岚和周慕青约好来修元寺逛一逛。他们来得晚,再有一个时辰修元寺就要关门闭客了。祁之岚刚刚踏进山门,便看见人们纷纷往大雄宝殿处拥挤过去。
  她拦住一个信女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
  女子匆匆答道:“听说有人中暑了,具体情形我也不知道,正要赶过去看哪!”
  周慕青走到之岚身旁道:“岚儿,最近天气热得反常,我留心过今年有干旱的苗头,修元寺这边一直在收容流民,他们饱一顿饥一顿,恐怕是饿晕的。我们去看看,帮一把。”
  两个人随大流而去,大雄宝殿前倒着一个男人。此人衣着得体,一袭灰色长衫,不像流民。周慕青带着祁之岚挤进去,见方丈有些六神无主,男子额头磕破了皮,流着血迹混着青紫,紧闭双目。
  周慕青过去行合十礼。周家二少江城鼎鼎有名的新贵,方丈哪无耳闻,正好有如救星,给周慕青还个礼。
  “这是怎么了?”周慕青问道。
  “唉,不知此人有什么心结。他从山门处就三步一叩五步一拜,直拜到大雄宝殿佛祖像前。大概天气怪炎热的,他忽然起身,撑不住中暑了。”方丈感叹道,“这位先生如此虔诚,希望佛祖能保佑他实现心愿,阿弥陀佛。”
  “请各位让一让,有位学医的学生来了。”一个年轻学子赶过来。
  这位医学生蹲下身子给他检查急救,他解开他的衣领,脖子处赫然露出一块银制的长命锁。之岚低头望着那锁上的图案,瞧出些门道来了。
  她扭着头,仔细辨认着银锁片上的图案。忽然灵光一闪,这好像是变了形的“祁宗”两字的篆文,她蹲下身,把锁片翻个面,后面是刻着的是生辰时间和乳名,下面落款单个幸字。
  之岚松了手,她从手袋中抽出随身携带的纸和钢笔,写下了锁片背后的文字。
  “你在做什么? ”周慕青敏锐觉察她的动作,走过来问道。
  “等会把这个男人一定要留下,我有事情问。”之岚郑重把写字的纸笺收进手袋里,周慕青觉得她的肃穆完全不是玩笑。
  男人被急救后,和尚们驱散围观人群,给他搬到通风口,快速散热。慢慢男人有觉知,慕青给喂了一些放盐的凉水。他和祁之岚就在旁边耐心等待他清醒。
  “我……”男人撑着自己的身体缓缓起身,睁开眼睛第一句就是,“阿宁!”
  “你醒了!”周慕青道,“你中暑倒在修元寺里了,大家救了你。你能告诉我,你的姓名么?我姓周,周慕青。”
  “季远凝。”季远凝看了看自己脏了的长衫,慢慢起身仔细抖抖灰尘,扣好扣子。
  他是季远凝!祁之岚心中惊了一下,她在林宁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她本来想多问几句,但她转念一想,林宁另有选择,陶家大少已经是她的未婚夫,何必多生事端,把这个话题咽了回去,另外问道:“季先生,你家中还有亲人吗?”
  “没有了。”季远凝平静答道,“桃花江的水灾,害得我家破人亡。”
  “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的。是外地来得?”周慕青追问。
  “我是云城来的,来这里游览几天罢了,还要回去的。”
  “那你现在住在哪里呢?”祁之岚问道。
  “就在湖昌会馆。周先生,周夫人,我和你们素不相识,为何要问这些呢?”季远凝勾起好奇。
  “我们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坐下来细细聊聊如何。”周慕青笑道,他的笑容很温润,不知怎的有种可信的意味,令季远凝放下心防,竟然坐下来。
  之岚起个头道:“季先生,容我冒昧。你脖子上的东西……”
  “这个长命锁吗?”季远凝把那枚长命锁从衣领里取下来,摊在手心里,道,“这东西,是我娘临终前交给我的,直到她临终前,我才明白我不是她亲生的……”
  季远凝不愿意回忆桃花江发大水的那天,是他隐藏在内心里的悲痛。但今天,他无端对面前的两个人生出了没有防备的亲切,听了祁之岚的话,他犹豫一会还是原原本本说了。
  没人知道灾难是如何发生的。村里人都明白桃花江水位比寻常年份高一些,但谁都不懂怎么那土堤就能儿戏般崩溃了。
  铺天盖地漫进了水。水有自然界何等摧枯拉朽的力量,它酝酿着惊人的速度,向平原席卷开来,所有的房舍、人畜、植被……无一幸免!
  季远凝是被轰隆隆的声响惊醒的。这声响如此剧烈强大,仿如怒吼,他的床很快漫上水来。
  不好!脑子里首先考虑的就是母亲!他赤足盘着水,踏浪往她身边去。水来的很快,立时淹没大腿。
  “娘!”他大声呼喊着,床上没有人。她起身在家里唯一一盏五屉柜的上层摸索着什么。
  “娘!”他又呼喊了一遍,“快跟我走,水来得很快,房子会塌的。”
  “找到了……找到了……”季母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兀自摸索着,把一块硬硬的东西挂到他脖子上,“听着凝儿,这是你亲生母亲孙幸娘留下来的东西。孙悟空的孙,幸福的幸,姑娘的娘,名字你记着。这件东西给你,若有缘你会见着你真正的亲人的。我不能成你的拖累。你自己走,快走!”
  “不,娘。我一定要把你带出去。”说着话,水立时漫到胸口,黑暗里,他似乎感受到地动山摇的意味。
  “你快走,会塌的,快!”
  季母发狠地推着他,他用着气力去拉她。季母体弱,被他有力的手臂裹挟着,只得随他拨水往外走。
  “轰轰轰……”
  连续几声巨响,他只觉得母亲柔弱的手臂用尽全身的力量,半是推半是漂把他往外顶着。
  “哗!”
  “娘!娘!!娘……”季远凝回望着砸下来的横梁屋顶,这横梁砸碎了他一切希望,在他的生命里横扫一切,他心碎痛苦。黑暗无尽的夜里,他第一次感到悲伤又渺茫。他的热泪滚烫,只要泪水滑过的地方,皮肤都是烫烫的一片。
  他已经站不住了,身子被水卷着浮起沉落。他不能张嘴,因为水会往嘴里鼻子里灌,水里的东西都在漂,他抓了块不知哪里的床板当浮木,最后看一眼屋顶砸下来的地方,已经被水漫盖黑茫茫的。
  “娘!”他在心里呼喊着,泪水和江水混为一处。他努力攀着床板,此时把命运已经交给了老天,满心满眼都是绝望。
  村子里哭喊一片,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甚至是四面八方。水里是无穷尽的冷和绝望,世界都完了,全完了。末日也不过如此!!人间地狱更不过于此!!
  他说完后长长叹口气,即使沉浸在回忆里,他的心依然揪紧着。还有那种刺入骨髓的凉,更有呛水后的窒息感,原来记忆是伴随着触感的。祁之岚听着他的描述,感同身受似的。
  “你过的应该很艰难吧。”周慕青插了一句话。
  “一言难尽。人生在世,哪没有挫折的。我之前从没有考虑过值不值得,只是觉得应该为了目标奔忙。不瞒周先生你笑话,我起初的目标只是活下来,然而娶妻之后,我的目标就是要出人头地。别人有的,我也要用一双手给我夫人创造出来。”季远凝苦笑着。
  “那为何……你夫人呢?”祁之岚有意问道。
  “后来,我发现我错了,错得很离谱。”季远凝说起伤感满满,“我的夫人失散了,她只怕不会原谅我,我没有做到承诺她的事情。”
  “不要悲观。生活就是一个礼物盒,我们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因此在开礼物时候,有时你如意的,但大半时候都不如意,痛苦看淡些,都会过去的,只是人生还是要明确你心的方向。”周慕青劝慰着。
  周慕青的话很平实,季远凝听了心中一震。他一直沉浸自责中不可自拔,对阿宁的悔意不能抽身,周慕青的话劝勉着他。
  “对了,你住湖昌会馆,是帮中人?”祁之岚想多了解他一些。
  “我是天门山云城分舵的,随我们莫舵主出来为顾山主贺新婚的。”季远凝道。
  “好,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恰巧我和你们顾山主算有点交情,回头我去找你,我请你吃饭。”周慕青伸出手,友善地和季远凝握了握。
  季远凝并不挂怀。他对周慕青祁之岚谈些不与人说的旧事,只是不便与熟人说的事情,反而和陌生人坦诚相待。他压抑自己太狠了,需一个渠道疏解。
第十九章 错落(6)
  顾山主盛大的喜宴即将开幕,这些天湖昌会馆里里外外打扫着,到处透着喜庆。
  周慕青踏进湖昌会馆的大门。他第二次来,只为季远凝。
  那天修元寺偶遇后,祁之岚特意去祁家内院的藏书楼翻资料。
  她记得锁片图案的篆文为“祁宗”,她认祖归宗后,才知祁宗正是自己爷爷的名姓。她在祁家的藏书楼隐秘暗格里翻出一沓旧信件,有几封是孙幸娘寄给祁宗的,言辞亲昵、纸短情长满字相思。
  祁宗说自己无法娶孙幸娘,除了孙幸娘的爹娘不愿意自己的年轻女儿嫁给够当女孩祖父的祁宗,更因为娶着名门望族出身的老妻,他笔下都是柔情和歉意。祁之岚实在想不到执笔人是一位知天命的老人家,只阅读文字,仿佛面前站着一个二八小伙。
  某天祁宗记录他和孙幸娘偷偷缱绻。幸娘问他,倘若有了孩儿该如何?祁宗在文字中记录自己的回答,就是要为她做一枚银锁片,一面刻上自己的名字,一面写好孩子的信息,就算分离,可凭此相认,他还特别在信中画了图样,之岚对比丝毫不差。
  之后孙幸娘举家搬走,祁宗在郁郁相思中死去。祁宗死后孙幸娘彻底消失,想想大概她生了季远凝后无力扶养,才送到季氏夫妇手中。因此,她十分肯定,在辈分上,季远凝还是自己的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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