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这些发现告诉了周慕青。慕青道,季远凝是祁家的血脉,总该认祖归宗的。他更愿意帮助她一臂之力,亲自去请季远凝一趟。
于是他来湖昌会馆见顾行舒。
“周二少,你日理万机的,如何来我这里?”顾行舒和万德商行之主素无太深交情,这一次又为什么?
“因为贵帮的季先生。那天我和季远凝季先生在修元寺相谈甚欢,我许诺他要请他吃饭,我查查黄历,今天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我惦念着和他的约定,饭店我都订好了,特意请顾山主把季先生借我几天。”周慕青笑道。
“季远凝?”顾行舒听到这件事觉得很是不可思议。周二少什么人?江城三大家族周家的掌权人,更是卫戍司令张司令的义弟、江城商会的会长,虽然说是个商人,但也在江城 说得上话,居然来问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季远凝。
漫说顾行舒惊讶,听见这件事的莫五爷和傅石更对视一眼。季远凝这小子,只是初来江城逛一逛,居然就结识了周家二少?
“对。”周慕青肯定点点头,“我和他一见如故,我很喜欢他。”
“好,既然你周二少向我借人,我哪能推辞呢。”顾行舒一口应承下来。
季远凝只觉得周慕青的话是他从小到大听到最不可思议的事。
他随周慕青去了祁家,见识了祁家老老少少,祁之岚更为他开祠堂。这时候他才确定,自己居然是江城三大家族的祁家人,而且辈分还不低,连家主祁之岚都得喊自己一声叔叔。
季远凝如堕梦中,若非听祁之岚仔细解释,他如梦似幻,感觉老天简直在戏耍自己。
季远凝有些懵,眼看着祁之岚和祁家列祖列宗上香,他木木望着排位上“祁宗”的两个大字,没料想这个陌生的名字是自己的生身父亲。祁之岚拉着他一同跪下,祝祷着:“爷爷,如今祁家失散流离的人都已经齐聚,您能在九泉下瞑目了。”
季远凝耳畔似乎有悠远的呼唤,他不由随祁之岚磕下这个认祖归宗的头。
之后是家宴,季远凝的银制长命锁被祁家人传看一遍,最后落在季远凝手心的时候,他自己从没有意识到,这东西居然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他来江城前临时戴上的,他只觉得放在季园那里并不安全,也许这是冥冥之中的提示。
周慕青为他敬了一杯酒,随之岚的称呼问道:“小叔,你在云城生活如何?”
季远凝听这个称呼还是不大习惯,他沾染的江湖气息一时间改不了,他拱拱手道:“周二少,不值一提,糊口罢了。”
他说这话时提杯灌了一口,有三分迷茫。周慕青察言观色,心中有了几分揣测。他给他敬了一杯,道:“小叔,别怪我直言,只怕人生八分不如意。我猜,你应该不甘人下,只是时机未到?”
“我还能如何?这么多年还是要人无人,要兵无兵,难哪!” “小叔,你要是同意,我愿意襄助于你。只不过我不是帮派中人,天门山中事我插不上手。但你想想人生何至于一条路走到黑?倘若你在云城从商,我这边倒有些人脉,帮助一二。只是你得先在江城,在我万德商行历练一番,你可愿意?”周慕青的提议令季远凝一愣,他展现了另外一种机会,说不定能通过万德商行撇开天门山的束缚。 季远凝内心权衡着,他想了想就要回答。 “小叔,你一定要考虑好,愿意留下,我想办法通过你们顾山主把你留在江城。若你在万德商行体验半年左右,那时云城天门山里你没在,会有变故,这是你需要考虑的。最重要的,是你内心的指引,你是否真心愿意留下,重新学习。”周慕青说话耿直,先矛盾摆在前面。
季远凝低头细细思考。周慕青的话在理,他舍得放弃云城天门山的季先生么?他在问自己,得到的是迷茫。
“小叔不必着急,这几天你住下在江城玩玩。你决定了就来万德商行找我,这是我的名帖,后面有地址。”周慕青从衣袋里取出了名帖,递给季远凝。
家宴完毕,祁之岚安排好陪季远凝在祁家后院逛逛,后来祁管家有事来报,她便离开一会,只剩季远凝一人在后院。他大概是酒劲上头了,微微有阵阵不真实的眩晕。于是捡个台阶坐下来,把周慕青的名帖翻来覆去阅读着,在脑子里模糊的记忆着。
天色暗得晚,但晚间天气似乎变了脸,忽然一阵风,他害怕名帖被风刮走,狠狠攥进手心。耳边只听得风在摇动岸边草,呼啦呼啦的声音。
季远凝站起身,整理着自己的衣衫,今天的遭遇他到现在还没有转过弯来。但是他记得周慕青对他说得话,以及揉在手里硬纸壳做的名帖。
第二十章 重叠(1)
闲来无事,季远凝独自去江城闻名的新记市场转转。
在门口买了一角钱的票进去,这是季远凝第一次正式在江城逛一逛。这里的戏场书场很多,还赶上大马戏巡游,聚集了很多父母带着孩子们围观着,旁边就是个小动物园,连蛇虫虎豹都弄了来,在铁笼子里供人参观。
季远凝有点后悔今天来,高高悬挂的广告画报大意是马戏巡游得三天,难怪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他看了会动物表演,看小猫数数、小狗跳火圈,喝了个彩。人慢慢越聚越多,他挤出人群找个长椅歇歇脚。
坐了一会,旁边来了个布衣保姆抱着宝宝。这孩子还小,在保姆怀里瞧会热闹,转动闪亮亮的大眼珠,不知怎的,嘴巴一撇,还在她身上扭动着,她控制不住,只得捡个最近的长椅坐下来摇摇宝宝,嘴里不住“哦哦,爸爸妈妈一会就来哦,俊生。”
季远凝盯着孩子良久,看他乌黑溜圆的大眼睛,嘟嘟的红嘴唇还有毛茸茸的黑头发,这孩子营养极好,白白胖胖的格外惹人疼爱。他盯着孩子看,孩子也瞪着眼睛,哇得哭出来。
保姆看季远凝盯着不放,不好意思道:“打扰先生您休息了吧,我家主子一会就来。”
“我来试试吧。”不知为何有股暖流从季远凝心中散发出来。他尝试把宝宝抱起来,嘴里学着保姆发出“喔喔”哄孩子的声音。宝宝的眼睛盯住了季远凝,这个奇怪声音的来源,一时之间忘了哭泣。季远凝情不自禁抱着他,欢喜地很,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恨不得想亲上他粉扑扑的小脸蛋。
保姆看他哄笑了孩子,不由奇道:“先生,你好厉害,我们家俊生认生得很呢,除了我和少爷小姐,别人抱都要哭半天呢。”
“你叫俊生啊。”季远凝没听见保姆的话似的,抱着孩子不撒手,“长大一定和你名字一样漂漂亮亮。”
孩子好像听懂了季远凝的话,对着他咯咯咯咯笑起来。他的声音在季远凝听来,格外悦耳。保姆更加惊奇了。
陶正礼手拿一根拨浪鼓走来,看见季远凝愣了一下,紧接着很看见小家伙被季远凝逗得咯咯直笑,不得不感叹冥冥之中还是血缘的力量势不可挡。
他该出面了。他走上前去道:“哟,季同学,好巧碰见你了,谢谢你帮我看了会儿子,现在你该把他还给我了。”
“你儿子?我在云城时没有听说你娶妻生子。你陶家也算云城名门,一点风吹草动大报小报的记者全都蜂拥而至,不会一点音讯没有。”季远凝狐疑地望着他。
“确实如此。因为我妻子一直在江城,她有孕在身,被我保护得很好,所以并没有公开。倘若云城那些大小报的记者朋友发现了,不得刨根问底?”陶正礼熟练地接过孩子,一边给孩子递过拨浪鼓,一边说道,“我顶烦他们。我陶家大少从来不喜欢那些乱写一气的记者。”
季远凝望着他熟练的呵护孩子,没有再多想下去。
正在此时,俊生口齿不清“啊啊”哼几声,他摇着小手的模样简直化了季远凝的心。陶正礼接过来笑答道:“乖,爸爸在这儿,在这儿。”
听到两个人一呼一应,季远凝竟然没来由地心里发酸,他怎么只见了这孩子一面,还是陶正礼的儿子,就会如此觉得亲切而难割舍。
他痴痴望着他们。陶正礼把孩子递给保姆,从保姆的袋子里掏出水壶,还有备好的勺子,手背上试了水温,给俊生戴上围嘴,喂了他几口水,对季远凝道:“季同学,我不方便就不送你了。你自便。”
喂完水他对保姆道:“天气热看俊生也出汗了,我们过去车里,早点回去吧。”
保姆应答着,忽然捂住肚子道,“少爷,我肚子疼,想去趟厕所。”
“好,我带孩子去车里等你。”陶正礼把孩子抱着,自己也背上了大包,迈步走开了。
季远凝没有离开,他眼见着陶正礼熟悉地用勺子给俊生喂水,喂水之前试探一下水温,挂围嘴,喂水以后还给他擦嘴,仔细又认真,知道他是惯常照顾着这个孩子。
季远凝看了看,觉得自己好笑。说了不是陶正礼的儿子么,爸爸照顾儿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但他一直望着,忘了自己想上楼转转。目送陶正礼抱着俊生离开。
陶正礼下楼去了,季远凝还愣怔着。他坐了一会,自己收回思绪,觉得无趣就要起身。
但是,在下楼的方向,倏忽有一道熟悉的背影闪现。他盯着那个背影,发型完全不一样,身材好像清瘦了点,但是他的直觉,那不就是阿宁!
他只觉得头皮发麻,汗毛倒竖。他坚信那就是林宁!忙忙起身追过去,不顾众人异样的目光,边跑边大声唤道:“阿宁!停下!阿宁!”
他往 前跑着,不顾一切急跑。正如他后悔今天来到,就在靠近那个女子的时候,远远来了一队花车,头前摆着动物的造型,眼睛处还牵了亚浦耳的小灯泡,闪闪发光,放着激烈的音乐,大人孩子都赶着花车,人们纷涌而上。
于是,季远凝眼睁睁看着“林宁”消失在人海中,而他苍白的声音消释在“蹦擦擦”的音乐中。
再寻不见。
那的确是林宁,她内急收拾好后在门口遇到了保姆。她说,人太多,又挤又热,少爷把孩子带到车上等她。说着保姆急匆匆上厕所去了。林宁心里念着俊生,连忙出来,找楼梯下楼。
季远凝的喊声她当然听见了。但她没有回头只加快了脚步,就在她自己捏把汗的时候,幸好有队花车隔开他们。
林宁上了车子,陶正礼看她有些气喘吁吁,感叹道:“你应该也看到季远凝了。我不得不佩服血缘的力量,我只能带着俊生先来车里。其实,你准备好如何面对他么?”
陶正礼看穿她的心思,顿了顿,“其实你没有准备好,是不是。”
“……是的。时至今日,我不想这样出现在他面前。”林宁点头道,“他之前对我做出的种种,想起来我心中都痛,都喘不过气来。尤其是在水里的那一瞬间,我真的恨!我曾经在最难的时候险些放弃自己的性命,可我被惠净师父所救时,我承诺自己要爱惜自己,不再做傻事。可季远凝凭什么主宰我的生命!连我的梦里都是重复他推我下水那一幕幕,我不能原谅他。绝不能!”
“小宁,我明白。无论你做什么,我都能理解。”陶正礼道,他现在能读得懂林宁了,她不需要言明,他都懂。
“不。陶正礼,我要做的事,你不一定能赞同。”林宁把俊生抱过来,正色着说道。
季远凝挪动步子出了新记市场的门。他疯了似的在里面转了好多圈,再没有佳人的身影,慢慢马戏散场,明天再演。他无力地坐在市场的长椅上,低垂着头,手指插进头发里。
夕阳透过市场的大理石栏杆投射进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怔怔望着脚边一小块橙色的阳光,原来天这么晚了呢!
他随意的把手往衣兜里摸手帕,忽然触到一枚硬硬的纸片,掏出来一看,是周慕青的名贴。万德商行四个端正的楷书下方,周慕青的名字,令他换起记忆,他不再犹豫,亦没什么可以犹疑不决的。
他立即起身,抖抖衣服的皱褶,迈开大步离开新记市场,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地方:万德商行。
第二十章 重叠(2)
周慕青出面了。
他带着季远凝来到湖昌会馆,直接向顾行舒和众人坦诚季远凝的身份,他笑道:“季远凝他毕竟是我夫人的小叔,让他就这般匆匆忙忙回云城,他们亲人之间分离太久,不瞒顾山主说,我夫人觉得舍不得,想向顾山主说个情,给季远凝时间让他在江城盘桓。”
顾行舒没有必要为了季远凝开罪这位如日中天的周二少,况且对方现在求到自己眼前,他沉吟一阵道:“周二少,这件事我没有意见,只是得问过当事人的意见。”
当顾行舒问季远凝的时候,季远凝直截了当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愿意留下。我已经在祁家认祖归宗,当然要留下为祁家尽尽自己从来没有尽过的力。”
“你一定要留下?”莫五爷追问。
“是的。”季远凝诚恳道,“五爷的知遇之恩,当年我在云城人生地不熟,找工屡屡受挫,投入天门山时,收弟子几位大爷推脱,又是五爷您为我开了香堂,我季远凝不敢忘怀。但现在祁家对我也是陌生之地,这么多年,我需要时间去了解他。如果家主祁小姐需要我留下,我更义不容辞,请五爷体谅。”
“那好,记住那是你自己的抉择。”莫五爷听出季远凝心意已决,不再勉强。他背过手去,站在一旁,暗红的长衫上流动着光影,他站在光影的暗处一言不发。
季远凝最后给顾行舒鞠了一躬,顾行舒想了想道:“季远凝,我想单独同你说几句话。”
季远凝同周慕青点点头,随顾行舒去另一间房。顾行舒从苑先生开头,谈起他在自己面前对季远凝的夸赞,这次来江城见到,想着分别,不免有些话想说。
“山主,是我保护苑先生不利,让他毁在池三爷的手上。”季远凝见顾行舒提起苑先生,主动请罪道。
“和你无关。我想的到你的处境。我也是做事出身的,全靠自己一双手打拼。我最烦那些论资排辈的规矩。”顾行舒似乎从季远凝身上看到了自己,居然对他坦诚自己的经验,“你得狠下心肠,想出头,除了光会埋头做事没有用,谁挡在你的目标面前,就拔掉他,自然不会再有论资排辈的规章了。”
季远凝一下子领悟顾行舒的意思,这不是怂恿自己对帮中人下手呢?他望着顾行舒听他下文。这下顾行舒心虚起来,只有他自己知道前任沈山主是怎么死的,他一个好端端的人如何能福寿膏就了酒。
“是,我明白了顾山主的好意。”季远凝活泛,他不会让人下不来台,他收回目光,仔细掂量着,答道。
顾行舒心喜他这一点,带他从房间里出来,还补了一句:“季远凝,我的话你可要仔细琢磨。”
季远凝毕恭毕敬道:“帮主所言,季远凝自当记在心上。”
“好,你这就随周二少去吧。”顾行舒笑道。
莫五爷本想暗暗留季远凝问话,没想到顾行舒开了金口,只能看着他和周慕青同去登车。傅石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叹口气。
傅石陪着莫五爷回了房间。莫五爷起先默然不语,他看了眼傅石:“我本带你们来是见识见识,也是想让你两个和缓和缓关系。不想会有这一出,傅石你怎么看?”
“五爷问我?”傅石苦笑了一声,“季先生就是季先生,他的命永远都这么好。以为他和我一样,出身寒微,不想人家竟然是祁家家主的叔叔,人比人要气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