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全都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她看见的就是这个人！
第五章 白蚁
简露出一个久别重逢的笑，眼中含泪，对源霖说：“是你！我又看见你了！”
源霖没理简的激动和感动，一抬手就故技重施地给她一个遗忘咒，铁面无私，公事公办。
一团轻雾将简的头脸笼罩，简脸上的笑容还没落下去，她笑着闭上双眼，仿佛安详地进入梦乡。
简不再有动静，源霖才注意到屋里的怪声。
源霖使用法力之后，那个呜呜的声响更加大了，似一阵又一阵嚎叫，整间屋子在声波中震颤。
“呜――呜――呜――”
源霖微微蹙眉，他没有感受到这里有任何精怪的气息，可是这种声响不像是普通动物能够发出的。
源霖施法调出长鞭，将铃铛系回鞭上，而后侧耳仔细辨别，慢慢往声源处靠近。
他走进了简的房间，人类眼睛不好使，他摸索着打开灯，被衣柜和床塞得满满的小房间乍现眼前，只有一条三十厘米宽的小道可供走动。不算凌乱，因为一眼看完的空间里根本没有多少东西，没有造成凌乱的本钱，也不算整洁，主要是因为床头和窗台堆着的三栋书楼，一看就是随手放的，楼建得歪歪扭扭，从上到下没有一条称得上平直的线条。
在神族里做惯照顾年幼精怪工作的源霖愣了一下，书本这样摆放很危险，有点风吹草动就要被撞倒，如果人刚好躺在底下，大概要被砸断鼻梁。源霖婆婆妈妈地上前去将三栋书楼叠整齐，并全部搬到床尾摆放。
这样看着就舒服多了，源霖满意地点点头，而后才转身面对着床后的衣柜。
怪声就是从衣柜后面发出的。
源霖施法催动长鞭上的一根蛛丝，其登时如龙蛇般灵活地游进衣柜与墙面的缝隙里，一进一出便将怪声的来源捕获，拖了出来，放在狭窄的小过道上，又乖乖地缩回到鞭子上，重新成为千万条蛛丝中不突出的一员。
过道上躺着的是一只半个巴掌大小的白蚁。
三十厘米的过道被它占了一半，纤细的足和锋利的口器都在无意识地乱动，膨大如壶的腹部却如水般漫延开，几乎和米白色的瓷砖融为一体。
源霖歪头看着它，原来是一只尚未修炼成精怪的白蚁。
铃铛上有蜘蛛精的法力和些许源霖的法力，对有了精魂却尚未成为精怪的白蚁来说是巨大的力量源泉，白蚁如犯毒瘾的人，浑身难受，日夜渴慕，原本作为普通昆虫是无声的白蚁，在变得稍微强大一些、活的岁月稍微长一些之后，竟学会了发出足以被人类听见的叫声，真是神奇。
而源霖又进到这里施法，白蚁感受到的法力更多，因此更加躁动，发出的声音也就更大，几乎是在用尽全力嚎叫。
这类精怪半成品的动物各有个性，有些面对精怪的法力会极尽讨好亲近之能，有些会因惧怕而闪躲，有些会自怜自艾，有些会没心没肺地不当一回事，而在这个人类女孩家里的这只白蚁大概是个火爆性子，急于希望自己有所成就，急不来就发脾气乱叫。
源霖又想了一下，觉得它和方才处理的那朵蘑菇的性格大概差不多，都是任性小孩。这样性格的精怪还是不要太多的好，太爱随着性子乱来，会给遵纪守法维持秩序的精怪添麻烦。
白蚁数量众多的足支撑起它庞大的身躯，开始往床底下逃窜，源霖眼明手快地将它定住。
源霖回过头，看了眼站在客厅里的简，她在轻雾中逐渐面露痛苦。源霖飞身到简身边看清楚些，她看上去的确很痛苦。源霖纳闷，这个遗忘咒对人类的身体没有任何影响，是非常温和的术法，难道他情急之下动用了太多法力施的法过强了？源霖一指勾动那团白雾，本就很轻的雾气更加稀少，似有若无。
可人类女孩的情况依旧没有改善。
源霖猜可能是时间太久了，他得赶紧离开，赶紧让女孩从遗忘咒里出来。
而在房里的那只白蚁，源霖在须臾间作出决定，想自己是神族精怪，要和人类和平共处，帮助人类解决生活困扰是应该的，那种体型的白蚁都不需要拥有法力，光是样子就能将人类吓死，他不能让这么危险的东西留在这个人类女孩的家里。
源霖朝白蚁挥鞭，将它捆起来带走。
怎么来就怎么走，源霖毫无阻碍地轻松穿过一层玻璃窗，直直向天上飞去。
源霖先到被蘑菇毒气污染的那条街查看情况，看毒气已经被风吹散又被正常空气稀释许多，对精怪已毫无影响力，源霖观察了一下路人的情况，想对普通人类大概也不会带来伤害了。
不用绞尽脑汁想办法帮人类解毒，源霖心下轻松，无意识地晃了晃握在手里的鞭柄，被鞭子捆着的白蚁随之大幅度地荡来荡去，白蚁挥动它的足并发出叫声抗议，源霖才停下，“不好意思，忘了你在。”
白蚁愤怒地左右移动着锋利的口器。
源霖正不知道要把他丢到哪里去，突发奇想地同白蚁说：“要不去和蘑菇一起生活吧。”
说了就去做，源霖施法移动到埋蘑菇精的地方，蘑菇精察觉到他的气息，大声嚷着：“我错了！你快把我放出去！我真的知错了！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源霖不接受蘑菇精的道歉，无情地宣布：“你还不能出来，给你带了一只白蚁过来，你帮我将它培养成精怪，并且要把你和它的脾气都往温柔平和的方向扭转，转过去了我就放你出来，不然你就一直待在这里。”
“什么意思？！”
源霖一抖鞭子，白蚁身上的束缚即刻松开，白蚁落到地上。它仿佛有个狗鼻子，能嗅到精怪法力的所在，一落地就往蘑菇精的方向钻去。
蘑菇精鬼吼鬼叫道：“这什么东西？！我不要和它生活！快让它走开！哎呀！它爬我身上了！太恶心了！源霖快救我！”
“你和它好好相处，要是它死了我就再给你找一只过来。”
“我不要！！！”
***
除了摆好有安全隐患的书楼，源霖没有破坏屋内的摆设，来和去都是静悄悄的。
源霖带着白蚁 离开后，简脑袋上的一团白雾缓缓散去，她睁开眼，看着毫无变化的家，脸上依旧是痛苦神色。
她又遗失了极其重要的东西。
她的痛苦是失去本身造成的空洞，整个人如坠深渊的无措的惶惑，空洞有多大，痛苦就有多大。
简愣愣地往地上一坐，洗了头没吹干，头发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地板被沾湿，睡衣背后被沾湿，简置若罔闻，她在品尝某种失望的滋味。她不是没有遗失过，但她尽力去找了，似乎找回来了，可正欣喜的时刻再一次遗失，这种打击太过沉重，她一下子没办法接受。
她的空洞在扩大，占领了整间屋子，占领了她双眼所见的任何事物，她的世界全是空的，也全是苦的。
第六章 邪门
简从地上爬起来是一个多小时后的事，头发已经晾干了，冰冰凉凉地披在她的肩背上。
简安静地站了一会儿，从糟糕的情绪里翻找她的理智。
可是现在连她的理智也挺糟糕的，她的理智陷入到同一件事里。
她又忘记了什么，她莫名其妙地在自己的家又忘记了什么，她明明做着和平日毫无差别的事，她没有出门，没有去到陌生的环境，她好好地待在家里洗了个澡，为什么这样就会和上次一样忘记了什么？
不对，不完全一样，这一次她的感觉更加强烈，心里的缺失感更加严重，上次她还会偶尔怀疑是不是自己发疯胡乱幻想出某件事，可这一次她毫不怀疑，她就是见到了某件事，而后又因她不晓得的原因而失去那段记忆。
那段记忆对她而言非常重要，可她一而再地遗忘，像是被施了恶毒的咒语，像是中了奸险的蛊毒，属于她的记忆却由不得她。
她明晃晃地知道，她丢失了比上一次更多的东西。
简脱力般退了一步，倚着墙，不经意微微侧头往旁边看了一眼，是厨房，她似乎要去厨房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去。
简沉默地收回视线，百无聊赖地往沙发走去，坐下，随手拿一本书翻开看，看了两页，她猛地抬起头。
不对，这里少了一样东西。
简放下书四处看了一圈，在看茶几上的一团纸时她想起来了，是铃铛！这里原本躺着一个铃铛！
简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分明从医院的一棵树下挖出了一个小铃铛，还是个哑掉的小铃铛，不作响的，她把它好好地带回家，又仔仔细细清洗干净，然后放在了茶几上，怎么会不见了呢？
难道那铃铛真的和她的遗忘有关？难道那就是使她遗忘的罪魁祸首？
好像还有一样东西，除了铃铛以外，她还正在因什么东西而苦恼的。
简想了片刻，觉得她家似乎比平时要安静些，才记起洗完澡后听到的呜呜声。
那声音现在也不见了。
她的记忆，铃铛，怪声，不约而同全都在刹那间消失！
简腾地站起身，原地转了个圈，不知该干什么，又坐下，继而又站起来，开始在家里无目的地双手抱头走来走去。
太邪门了，太邪门了，她撞邪了，家里有怪声，还会无缘无故丢失小物件。
她肯定是遇着不干净的东西了，她的家里除了她之外肯定还有别的东西在，那东西会叫，会走动，会拿小铃铛，会藏身。
不知道还会不会让人失忆。
简登时打了好几个寒战，浑身起鸡皮疙瘩，慌忙跑动着将家里所有灯打开。
开了房间的灯，简又是一声惊呼，有人动了她的书！
她的书居然端端正正地被放在床尾，一个她从来没有放过书的地方，一个她从来没有过的整理书的方式，这绝对不会是她自己干的。
完了，那东西进了她的房间，短时间内搬动这么多书，体型肯定不一般，说不定是个巨大的怪物，一口就能把她吞掉。简不知何时吓得泪流满面，还带着委屈，她原本以为自己只是普通的倒霉，没想到自己的体质还会招惹鬼怪，难道没有受到父母祝福出生的孩子就要遭遇这些吗？
简抬手擦掉眼泪，吸吸鼻子，多年来的生活使她练出了一项技能，委屈是她情绪的转折点，感到委屈之后她就能触底反弹重新振作。
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她应该不至于真的被藏在她家里的东西吃掉，如果这东西那么厉害，为什么还要躲她，要害她还是要吃她就来好了，不出现在她面前说明她还是有一些能够震慑住它的力量的。
简深呼吸一下，想接下来的任务除了寻回记忆，还多了一项：与家中的脏东西作斗争。
她要去拜菩萨，她要寻求正义的神秘力量的帮助，明天正好是周末，她天一亮就去。
简记得办公室的张大姐说过隔壁区的观音庙很灵，上回张大姐带她准备中考的儿子去拜，本来成绩一般般的儿子破天荒地考了个全班二十五名，可把张大姐激动坏了，回到办公室连着半个月都在怂恿同事去拜观音。
敬鬼神而远之的意思或许是得先敬一下人家，人家才会远离她。
简双手合十，朝家里的四处拜拜，念叨着：“我们先和平共处一个晚上，我明天就去拜菩萨捐香油钱，明天就去，决不食言。你和菩萨有没有联系？一定要联系上呀，附近只有观音庙，没别的了，菩萨不会贪我的钱，你联系了人家会把钱全给你的。菩萨很好说话的，到时候你别害羞。”
简不敢睡，全屋开着灯，她裹着被子缩在沙发上，捧着一本书，看一行就留意一下四周有没有动静，心里乱糟糟，又怕恶鬼凑过来把她扛走，又想直接冲到街上晃悠一晚上算了，又因洗过澡了不想下楼，又想那鬼应该是个好鬼还会帮她整理书本，又担心那好鬼万一正好喜欢吃某个人体部位该怎么办，又觉得家里的脏东西万一和菩萨不对付怎么办……
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的遗忘上面，这比家里的怪东西更奇怪，她一个普通人能知道些什么，为什么要被抹掉记忆呢……
简在凌晨时分模模糊糊地在沙发上睡过去，还睡得挺安稳，直睡到早上九点多才被邻居的关门声吵醒。
简睁眼就是一派明亮的客厅，她拥着被子傻坐了两分钟才记起自己在客厅睡的原因，瞌睡全醒了，缩在沙发上睡出来的肌肉酸痛也没心思管了，简连忙跳起来查看一下自己全身有没有少了什么。
幸好样样齐全，和睡之前一样，简松一口气。
***
根据神族数千年以来的传统，每个到人间办事的精怪都要到附近的庙里给正在跪拜的人们送祝福，让他们拥有一个乐观良好的心态面对生活中的各种困难。
上一回源霖到人间来时有点紧张，又出了点意外，他就把这事给忘了，但这一回他没有忘，将白蚁送到蘑菇精身边之后就勤勤恳恳地往庙里去。
是一间规模一般的观音庙，香火挺旺，一大早就有香客排队进庙，点燃的香冒出的袅袅烟气在小庙的上空亦能看见些许。
神族精怪获取人类心中所求的方式各不相同，族中有很多历史悠久传承了数代的动植物精怪家族，他的朋友斯宸就是来自一个灵气很强的白波斯猫家族，他们本身的法力就能够听到人类的一部分想法，还有一个蝙蝠家族，拥有通过人类的眼睛看到其在脑海里构建的画面的能力，昨天被他抓住的那个蘑菇精也是来自一个庞大的蘑菇家族，他们可以通过人类呼出的气体得知其想法。
源霖不属于任何一个精怪家族，他是一只来自普通羊群的自行参悟了天地玄机的山羊，他修炼的法力里没有家族数代精怪传承下来的特殊能力，除非他自己创造并往下传。像源霖这样的精怪神族里也有不少，如果是修为不高的精怪，可以借助族长给的尾羽，其上有族长的法力，可以将人类的心思呈现，如果是像他这种修为高的精怪，一般都已经根据自身特点发明出了适合自己的方式。
源霖对法力的控制极好，他能将些微的法力打进人类身体里，而后调映出他们此刻真正的想法。
族长曾觉得此法适合在神族内部推广，但行动之后才发现难处，一般精怪对法力的控制没那么精准，向人类而去的法力多了会对他们的身体造成伤害，少了会没有效果，故只能作罢，至今此法仍是源霖专用。
源霖隐身站在观音菩萨塑像面前，施法获取香案之下的人们心中所求。
因他对合情合规的要求比别的精怪高，所以他的筛选条件要比其他精怪严格一些，一旦他察觉到人们的诉求是会对别人产生一定量的不算好的影响，例如希望在竞争中的自己万事亨通、而对手事事倒霉的，还有希望生个男孩争家产的、 希望谁谁跟谁谁分手再同自己好的，他都不会送祝福。
但世人所求很难不对自己以外的人产生影响，而这些影响又大部分称不上是好的，源霖工作了几小时，送出去的祝福也只有几个。
源霖比身后的菩萨更加法相庄严地站着，垂眸看向跪拜的世人，心中不起波澜。
忽然，有一滴水落在他的心上，平静的心海泛起涟漪，一圈一圈向外扩散，细微的起伏足以将镜面一般的世界扰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