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是个神迹。
简登时理解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她遇到了神明，这是毫无疑问的。
简看着小羊，同他说：“我知道你是神明。”
小羊警惕地瞪着简，想问她是怎么知道的。而这种眼神在简眼里却全不是那回事儿，她觉得小羊在眼巴巴地向她求救！
简心里对这些天接连不断发生的怪事的那点疙瘩立刻烟消云散，她像接受每天的菜价一样接受了少年和小羊的存在，接受了人类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神明的世界的事实，并且觉得自己因少年而对那个世界倾注了不少情感，她也应该要做点什么。
简神情凝重地问小羊：“接下来要怎么办？我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你是不是正在被别的妖魔鬼怪追杀？待在我这里安全吗？要不要我去备点大蒜和狗血放在家里？”
小羊摇摇头，想说精怪间的斗争不关她这个人类的事，她担心这些也没用，他只不过是中了一个简单的现形咒，当然，这术法经过獐子精的一点改良，让他不仅是现出本体，还是现出了幼年时期的本体，简直奇耻大辱！动物精怪变回本体时几乎凝聚不了多少法力，发动不了像样的攻击，何况是这么幼小的羊羔身躯，獐子精用了此招之后原是应该接着攻击的，可獐子精体力不支，没办法一鼓作气要了他的命。而他若是留在现场，是可以调出法器直接绑了獐子精而后再想办法离开的，谁知被这个慌里慌张的人类一下子给抱走了，什么都没有做。小羊叹气，人类世界真是充满了不可理喻的事情，好端端的怎么会遇到这么一个好心肠又要护着他的人类，他不仅不能怪她，从情理的层面来说，他似乎还应该感谢她。
小羊瞅着近在咫尺的女孩的脸，他看得出来女孩是真的很担心他，难为她一个人类想要护着一个精怪了。他本是可以在路上跳出她的怀抱转身就走，可他一直没有那样做，他任由她将他抱回来。他从来没有试过被一个人类抱在怀里，甚至他在成为精怪的两千年里也没有被谁抱过，那种感觉很奇妙，人类剧烈的心跳声就在他耳边，那一刻他仿佛寻回了某段失落已久的记忆。思及此，小羊有一丝动容，微微侧头，舔了她的手心一下。
简差点嚎啕大哭，小羊舔她了！这是充满感激和求救意味的举动！手心那个柔软温热的触感！那是小羊在说将自己命交给她了的意思！
小羊本身全没那个意思，可她自顾自地焦虑起来，她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对小羊最好的？她对神明的世界一概不知，也有自知之明，她一个四体不勤的普通人不可能帮到他什么，可是小羊信任她，她拼尽全力也要做点什么来回报小羊的信任。
简双眼含泪，捧着小羊的脸给了小羊一个坚定的眼神，“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小羊：“？”
简又忧心又感动地挨着小羊坐，时不时摸摸小羊的脑袋，问小羊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东西，小羊皆摇头。
后来简不问了，只摸着小羊发呆，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翻来覆去地想，从中全然得不到任何实感。小羊被摸得不耐烦了就用脑袋轻轻顶一下简的手心，简便移开手。可过一会她又无意识地伸手摸小羊。
简想起几年前看的《风沙星辰》，里面有一群令她印象很深的羊，作者说它们一出生就被圈养，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对喂养它们的人无比温顺，人们都觉得它们已经被驯服了，可是不然，它们会一直用头顶、用稚嫩的角、用成熟的角去顶栅栏，由生到死，一辈子都这么无意识地顶着栅栏。它们不是为了逃脱，它们回过头来依旧会对圈养的生活表现出令人感动的温顺，或许它们自己也不曾知道这个动作的含义。然而旁观的人们知道，那种行为是源于它们天性里的对自由的渴望。羊圈能让它们 的存活率提高，但终究不是它们的归宿。
简的手心又被小羊轻轻顶着，她立刻就知道了小羊还不属于这里。
简朝她家客厅看了眼，小声同小羊说：“的确是连羊圈都不如，难为你了，被我抱回来，我是人间的倒霉鬼，你在神的范畴里大概也算不上一个运气好的神。”
一个小时后，小羊站起身，从简身边跳开，变成人形。
简猝不及防地又见到这个她忘不掉的少年，简腾地立起来，杵在他面前，怕来不及一般拼命看他。
太美了，哪怕见了三万次，她也依旧会对他心生赞叹。
她是个对于美有想象、有追求、有向往的人，也就是说她是个愿意为了美有所牺牲的人，她自己也在此刻对此有所觉悟。
她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她遇见的神明。
神明只不过是个清瘦的少年，简想他在神的世界里应该只是一名年轻弱小的神，他那双眼角稍微带着点下垂的澄澈大眼睛，高挺清秀的鼻子，白皙的皮肤，都在描绘着他的纯粹又易碎的美丽，但干净利落的轮廓和偏瘦的体型都让他添了一分不可忽视的风流和潇洒，他将两种矛盾的感觉融合得很好，既天真又风情，既懵懂又冷清，既高贵又脆弱。
她连生出了想要保护他的心思都觉得对他不敬。
他合该是不沾染半点红尘的。
要是她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遇见他，她说什么也要缠着他，只盯着他看就会获得某种满足。可现在她年纪不大不小的，在这样美轮美奂的少年人面前多少有点拘谨，怕惊扰了他的美，这是人生中最易碎的东西。
而在她的迟疑里，神明离开了。
他就这么转身往窗外飞走了，他连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消失了。
简错愕地盯着那扇完好无损的窗，又跌坐在地。她没有忘记他，可是看着他消失的感觉比忘了他要更难受。
简抱膝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想那少年出去乱跑不知安不安全，又想自己在他面前总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太丢脸了，在小羊面前她似乎更自在些。
想到小羊，简皱眉思索了两分钟，小羊可能还会回来，她得给小羊准备点东西。
***
现形咒只能束缚源霖一小时，源霖再次获得变成人形的力量之后，寻仇之心无比急切，顾不上别的，源霖怒气冲冲地飞身赶到小过道去，那里空无一人，獐子精果然已经跑了。
源霖自负地哼了一声，开始施法追踪獐子精。和他交过手的、身上留有他的法力的精怪不可能逃过他的追踪。
獐子精没跑多远，源霖很快去到他的藏身地。见面又是打架，源霖这回没有给獐子精偷袭的机会，顺利将獐子精抓住并捆成粽子，又因太过生气而给了獐子精好一顿揍，把獐子精揍得鼻青脸肿，随手将他扔到一处深山密林里，并警告他好好想明白在人间应该怎么行事再出去。獐子精的修为高，源霖的结界困不住他，只能让他答应下来留在这里思过，约束不了他的行动。
源霖临走前不忘再给自己讨回一口气，给獐子精施了一个极强的现形咒，獐子精起码要以獐子的模样生活一个月。
办完事，源霖才想起那个将他强行抱走的人类女孩还没处理。
源霖暗暗叹气，方才场面太混乱，他一下子被女孩说的什么软件给唬住了，其实他还是应该按照规定消掉她的记忆。
如此想便如此做，源霖施法回到了打斗的小过道，又凭记忆向简的家飞去。
这时已是凌晨三点多，可简家里灯火通明的，源霖暗道这个人类为什么不快点睡觉，他不想又跟她嗦。
源霖穿过一层玻璃飞进简家里，迎面就是一片青青葱葱的植物世界。
源霖愣在窗前。
第十章 狗窝
简的想法很简单，人要吃吃喝喝，羊要吃吃喝喝，那么能变成人又能变成羊的神也应该是要吃吃喝喝的。
在网上一搜就能知道羊爱吃什么草，可大晚上的简没办法去哪里买到，只能将就一下用冰箱里的菜和她种的几大盆盆栽来充充场面。她小时候连种仙人掌都种不活，长大后痛定思痛，只养最好活的绿萝，在成功养活一盆绿萝长达一年的时间之后，她便欣喜地发现自己果然有种绿萝的天赋，不怎么浇水、不怎么搭理它，它也能活，于是简一个高兴就买了好几盆绿萝养在家里，放在各个需要装饰品的角落，而此刻，这些植物正好派上用场。简还考虑到色彩搭配，把水果篮里皱巴巴的老年苹果放在边上，万绿丛中一点红。
简看了眼时间，想他可能要睡觉，人可以睡床上，她在沙发上睡就成，可羊睡床不知道能不能习惯。
简的目光移到沙发边上堆书的角落，好几栋高耸的书楼都建在一个灰色的垫子上，那是房东留在这里的狗窝。简费劲地将那些书都搬开，露出已被过于沉重的负担压得扁塌塌的狗窝，在寂静无声的凌晨时分，简和中年狗窝面对面，相顾无言。
狗能睡的话，羊应该也能睡。
简朝狗窝郑重地点点头，双手将它托举出来，连着它身上的尘与灰，还有两簇黏在在底部的她掉的头发，一起运送到浴室。那个又人又羊的漂亮神仙回来的时间不定，说不定下一分钟就到了，简没有完全清洗狗窝又晾干的机会，只能用抹布将狗窝面上的脏东西擦掉，因狗窝本身就浅灰色的，有些脏的地方瞧不太出来，她来回擦了三遍，确保每个角落都照顾到。看网上的资料说羊的嗅觉很灵敏，简怕那只羊闻出了狗窝的中年味道，往上面喷了柑橘味的香水，清新甜美的气味，希望他会喜欢。又怕他看出狗窝被她用来放书放了好长一段时间，已经压得不蓬松了，便在衣柜里翻找出买回来还没用过的新浴巾铺在上面，珊瑚绒质地的，这下看上去是挺舒服的了，有一张床的基本模样，柔软蓬松，干净清香。
简一阵折腾完成了饮食和住宿的安排，就抱膝坐在地上望着窗户等待。身体也安静下来了，她的脑子又开始自动思考近来发生的事，这个世界好奇妙，她好像回到了几岁的时候，还住在村子里，借了隔壁哥哥的那本又旧又脏的《世界未解之谜》翻看，那时也是这种心情。不理解，可是存在着，便只能先接受。
想了有大半个小时，简实在疲倦，精神和身体都嚷着要休息，差点顺势枕着膝盖睡过去的前一秒，那少年飞回来了。
简忙扶着墙站起来，锤锤有点发麻的腿，奔向立在窗前不动的少年，在他的美貌面前顿了一下，深呼吸，鼓起勇气细细地看了他的脸，又打量了他全身，没看见任何受伤的痕迹，简稍微放心，又问：“你……有没有，受伤？”
简一和他对上眼就说不好话，索性不看他，低头瞅着自己交握的手。
“没有。为什么你家里变成这样？”
“啊，”简往后睃一睃，小声解释道：“我想你是羊，应该喜欢吃草。但是现在商铺都关门了，没办法去买，只能用我种的草暂时应付一下，你如果肚子饿了的话就吃吧，都是很好种的草，不用担心，我一下子就能都种回来。”
源霖淡淡地说：“我不需要吃东西。”
“噢是这样啊……我没想到这一层……”简咬咬下唇，想自己真是个笨蛋，他既然不是寻常生灵，自然不需要用寻常的食物来补充能量。
源霖垂眸看着人类女孩头顶的发旋，又抬眼看了看她身后的青青草地，微微笑了一下。注意到脚边放着一个垫子，源霖指着它问：“这是什么？”
“啊，这是给你准备的床，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形态睡觉的，想着你万一变成小羊睡觉可以睡在这里，睡床也行，随你选。”
他不用睡觉，平日里也几乎不会现出本体，这张地上给小羊准备的床看上去还不错，试着睡一下也没关系，但是……“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睡觉？”
“你在外面乱跑会有危险的，肯定休息不好，在我这里……”简说着说着又觉得这么说话不礼貌，还是逼着自己去看他。简抬起头，带着惊慌和期盼看向他，“在我这里，两个人两双眼，彼此之间相互帮助，或许就，没那么危险了。”
简想起自己还没做自我介绍，便说：“我是简，简单的简，是容易的容再加一个女字。你叫什么名字？”
源霖被简小心翼翼地盯着看，不太适应，本想说不关她的事，开口却变成了：“我叫源霖。”
“很好听，是哪两个字？”
“起源的源，甘霖的霖。”
“噢，好听，字写出来也好看，呵呵……”简不知 道该说什么，不经意瞥了眼放在旁边的狗窝，问源霖：“你，睡觉的时候是，人还是羊？这个窝你别嫌弃，要不我帮你把名字绣上去吧，那样可以多点归属感。我针线活还行，绣字没问题的。”
“……不用了。”
“那你可以睡床上。”
“我不睡觉。”
“啊？不用吃东西也不用睡觉吗？那，真是，很节能环保的生活方式，好羡慕，呵呵……”简傻笑两声，又低下头去，想自己做了一堆无用功，在源霖眼里一定很傻。
源霖有点犹豫了，他想给这个女孩施遗忘咒，不管女孩在手机里写了什么，只要她没办法真的回忆起来他就好，可他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质疑这种做法，他似乎不该从她手里再夺走她的记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源霖对这两者的认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模糊。将行之路不清晰，这让一直走在宽阔大道上的源霖产生了不曾有过的无措。
两人处于令大家都不好受的尴尬沉默里，简抬头，发现源霖正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简的心狠狠一颤，她必须全身肌肉紧绷地缓缓呼吸才能控制住汹涌的情绪，她微微皱眉，在用尽全力的控制中显现出某种庄重，让对面的源霖不禁想认真地听一下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哪怕亲眼见过这只羊和别人打架，但简仍觉得源霖是除了美以外没有任何攻击性的生灵，她再弱小，也应该护住这份美。
“你先别跑出去了，外面很危险的，”简以最大的诚恳对源霖说：“要不你在这里多待几天吧，我家里有菩萨庇佑，脏东西都不敢跑进来，你在我家里住一定会没事的。如果你有你的办法保护自己，也请告诉我，不管要做什么，你说出来，我尽力去帮你。”
因为在神族里生活太久，族长费心布置的环境在源霖眼中皆是寻常，谈不上美也谈不上丑，只是他常住的地方罢了。但源霖看着简一派赤城地向自己表决心时，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和小老虎一起看的星空，这个女孩的眼睛很亮，不是如灼灼日光的明亮，而是如星光那样隐忍低调，只在需要她的夜空中耀眼的明亮。
挺好看的。
源霖暗暗叹气，想说不要对他这么热情，也不要费心替他准备这么多东西，今天过后他不想再和她有联系了。又在心里背了一遍族规关于人类碰见精怪施法的处理，修为足够的精怪要对人类施遗忘咒，修为不足的精怪要回到族里请修为高的精怪帮忙施法，不可以让人类知晓精怪的存在，否则会给精怪世界造成恶劣影响。
恶劣影响，他深刻地理解这四个字，不仅是精怪会遭天谴那么简单，不让人类知晓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是在保护他们的世界。这一层，在知晓魔族族长的所作所为之后，所有有独立思维的精怪都会明白。人类面前不可有神，因人类是会弑神的生物，任精怪有怎样的力量，也逃不过会谋算有野心且繁殖速度极快的人类的手掌心。避开人类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他们知晓精怪的存在，人有人的世界，精怪有精怪的世界，相互独立，互不干扰，这样便是最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