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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望不到尽头的白雾之中,那一树梅花已经盛开到了极致。
灵力掀起的劲风掠过的时候,枝梢上的白梅像是鹅毛大雪簌簌而下。
逐星身周被无数红绳围绕着,那些看似绵软脆弱的细线在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天罗地网将她与对面的人相隔。
天倾剑如今被插在地上,灵剑中传出一声让人神魂震颤的长啸,一只通体幽黑的巨兽站在了她前方,额上的月牙形白毛随风浮动,四条修长的腿微微弯曲,做好了进攻的准备。
在凶兽后方,白清欢黑发素衣,指间红绳的颜色亮得刺眼。
逐星看到这一幕,终于也反应过来。
她手中的杀招方才被拦住了,此刻竟却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居然是你,要不是你出手拦我,我还真没认出来,真是好伪装。”
白清欢稳稳站在原地。
只是她的面上像是出现了一丝裂缝,有灵力凝成的外皮正在快速剥落,像是破碎的面具碎片在往下掉。
正如逐星所言,这只不过是一层伪装罢了。
她是没找到互换回身体的法子,但是却另有收获,倒是找到了能够完美伪装的方法,前些日子买的那些灵材就用在了此处。
事实上白长老刻苦钻研某道之时,就一定不会做得太差。
若非方才逐星的袭击打中了她的脸,想来还能再维持两天。
“你竟然愿意为了段惊尘主动来此险境,应临崖要是知道了,怕是要气得呕血。”
白清欢面上浮出些许笑意,只是不达眼底:“应家的祖宗要是知道,他们好不容易保下了应家,竟然又有不肖子孙和妖兽勾结,怕是也要在棺材板里呕血。”
逐星已经感应到快速逼近的另一道气息了。
她微微挑眉,忽然收了杀意,转了口风道:“不过段惊尘对你倒也是死心塌地,居然就这样将自己的本名灵剑交给你,甚至连剑中的剑灵也为你所驭使,可真是……”
那道玄色身影落下,逐星的最后四字也别有用心地道出――
“情真意切。”
应临崖的身影落在落在那半截残墙之下,他的眉眼间像是笼着一层厚重的霜雪,素来沉默冷静的气息在此刻却有些许不稳。原本每一朵飘零时都被好生收捡的白梅花被打落了一地,铺在他的脚边,像是无边无际的白雪。
“真是麻烦。”
应临崖这一生都非常谨慎听话,一切都按着逐星想要的样子成长,唯独在对待白清欢这件事上,他数次忤逆自己的想法,那个名字仿佛成了他心口的一片逆鳞。
逐星冷冷往后退,她内心当然是想杀掉白清欢的。
但是如今的白清欢,早不是那个能够轻易捏死的金丹期修士了,更何况应临崖已到,她要是继续动手,那家伙不知道又会发什么疯。
饶是收了手,逐星却也不忘继续往应临崖心口狠狠扎刺:“你瞧,你请她来,她不来。知道你想要找的是段惊尘的麻烦,她倒是上赶着来了。你再念念不忘有什么用,人家早就愿意为新欢付出一切了。”
应临崖却未动,他目光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人。
白清欢脸上的那层面具还未完全破裂,或是段惊尘的眉眼同她是相似的清冷,又或是那些簌簌翻飞的白梅在浓雾中将视线变得模糊,恍惚间,像是她本人,完完整整站在了此处。
只是他曾经想过很多次再见她的情形,却未想过会是这样。
她站在段惊尘的剑后,眼底不见半分旧日的笑容,有的只是毫不遮掩的防备和杀意。
隔了数百年的岁月,果真什么都变了。
他哑声道:“没想到他会让你来。”
她偏头看过来,眼底冷沉的失望,没有解释为什么会是自己来,而是拔出插在地上的天倾剑。
看了许久段惊尘练剑,她握剑的姿势也和他相似,极其挺拔漂亮。
她拿剑指着对面的人,冷冷说:“我也没想到,那个苦心积虑想要害死我的那个妖兽,竟然会是你的人。”
他方才浮出的那一丝血色不见,脸上瞬间煞白,整个人沉默而僵硬地站在原地。
似乎该解释什么,可是似乎再解释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逐星确实是他的人,她想要顺手害死白清欢也是事实,而他无数次想要重新寻回来的人,如今正无法避免的渐行渐远,亦是事实。
世事总是难料,谁能猜想得到呢?
昔日那个连杀了人也会害怕得哭,需要他轻声哄两句才安心的小姑娘,如今也会拿起剑,站在他的对面呢?
逐星对于眼前的画面毫无波动,她冷冷翻了个白眼,“真是倒霉,请错了人,还得再去重新跑一趟去抓段惊尘。”
“好在此地与修真界隔绝,消息传不出去。”语罢,她又想到什么,笑着看向应临崖:“我倒是能抹去她的这段记忆,要我直接把她给丢回合欢宗吗?”
应临崖没有出声。
逐星扑哧一声冷笑出来:“我知道你舍不得,行,那暂时不放她走,留给你玩两日。不过你可别昏头了真准备将她带回羽山,我们还需要丢一个假仙君回去应付青霄剑宗的。”
然而应临崖却始终没有反应,他的身子长久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搭在他肩膀上的那些纯白的毛领贴在苍白的脸上,玄色的衣摆拖曳在地上,有一瞬间,他像是变成了那些未曾养活,在这片废墟上死去的白梅树。
逐星难得看到他这样失态的样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发现他看的不是白清欢的脸,而是她挂在腰间的一块小东西上。
那是一块不知是何质地的配饰,通体晶莹剔透,隐约透着幽蓝的色泽,如一块上好的寒玉。
它上面,雕了一朵并不算精巧的梅花。
他的身影好像瞬间没有了生气,张了张嘴,却一时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唯有极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嗓音,才能让对面的人听清楚。
“为什么,它还在?”
白清欢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她愣了一下,解下那块奇特的玉佩。
“你是说此物吗?它一直在我万宝阁的宝库中保存得好好的,为何会不在?”
不是的。
它不该在的!
他那时是应家最见多识广的少主,连如何抛尸都能精准而优雅地分出数个最佳的步骤,这样的应临崖,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解除道侣契约,会承受天道的强烈反噬呢?
当时他在修真界停留得太久了,寒渊诅咒在他身上爆发得猝不及防,虽说赶回了羽山,但是要解决的麻烦却接踵而来。
其他仙族防备他,龙族内部也想取而代之,他四面受敌,无法返回修真界。
而留在修真界的白清欢,兴许会成为那些人威胁他的手段。
更无法忍受的,在寒渊的诅咒爆发之时,属于应星移的那部分神魂似乎也要趁他虚弱,抢占主导权。
他自己都不知道,待寒渊诅咒退散后,下一次醒来之后,到底是应临崖,还是完全陌生的应星移。
应临崖会在杀掉那些对手后,将她接到身边,但是应星移不会。
从出生开始,就和他纠缠共生的另一个人,会杀掉她。
他只能残忍而决绝的,撇清和她的关系。
甚至为了不让那些人挟持她,坐视他并不在意这个前道侣的事实,让手下的龙侍对她极尽辱没之能。
他送去了那用来羞辱她的五百万灵石,应家的龙侍当着天下人的面,将她贬低到尘土中。
他们说她不过是区区金丹修士,说她背后的合欢宗不过是妖门小派,又说她趋炎附势迷惑应家少主,过去几十年只算是少主年轻气盛时经历的一场情劫。
如今劫过,缘也该散了。
然后,缘真的散了。
他躺在羽山应家冰冷湿冷的黑暗地宫之中,身体几乎全部化作冰雕,无法动弹。
那时候的他被寒渊的寒气浸入骨髓,被应星移的那部分意识折磨得神志不清,快要痛到失去意识的时候,看到眼前似乎有一根无形的锁链从中折断。
昔年结下的道侣契,就这样烟消云散,再也不复了。
但是还好,他在失去意识前,想的是,还好。
他在让人送去解契书之前,私下,又遣人送过过一封信和一枚玉佩。
玉佩是他亲自雕琢的。
他在许久之前,久到在和她结成道侣后不久,便拔下了胸口的那片护心鳞。以至于化作龙形后,最脆弱的胸口处没有华美的鳞甲,只有一块丑陋的疤痕。
好在,那块玉佩被他炼制成了一件无人能看穿的顶级仙器,甚至连一直暗中监视他的逐星也不知道那件玉佩到底有何作用,它看起来就和那五百万灵石一样,是一件用来打发前道侣的寻常玩意儿罢了。
只有他知晓,那是这世上最后一条纯血应龙最强大的一片护心鳞,强大到甚至足以抵挡住天道的反噬。
只是,如今它不该是完整的。
它该是破碎的才对。
第44章 杀白清欢,还等什么
本该碎裂的护心鳞玉佩未碎。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昔日解除道侣契时,白清欢并未用上他早早准备好的这一层手段。
那么,她又是如何扛过去那能让人神魂俱损的天道反噬的?
修士是人而非无欲无求的古神,修士自然也会有爱恨,谁又不会有心动又想长伴一生之人?所以修士结契为道侣并不少见,但是同样的,修士也会有厌倦或是移情之事出现。
但是若非两人都腻了准备好聚好散,又或是商量好了价码,否则鲜少出现单方面解契之事,那完全是在和天道对着干,若非是修为着实通天,或是家底确实丰厚有几十上百件法宝护着,那谁也不敢这样赌命。
那白清欢呢?
还只是一个金丹期修士,在合欢宗并不算多有权势,身旁也无一人可以庇护的她,解契当日到底是如何熬过的,彼时的她,心中想的又是什么呢?
想到此处,应临崖垂在宽大袖中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低着头,不去多看那块护心鳞制的玉佩,以防让逐星瞧出此物的不对劲。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那些沉重的话在他冰冷的的双唇上迟疑犹豫了许久,才问。
“你当日,是如何解契的?”
枝捎上的白梅又扑簌掉了几朵,落在她乌黑的长发上,她将天倾剑握在手中,抬眸,声音像是在说今天吃过什么一样的平静而淡然。
“解契不都是那样吗,和天道说声不好意思,今天我反悔了,不想和你年年岁岁了。”她脸上仿佛带了些许笑,眼底却是冷漠的,身姿站得笔直,没有半点旁人以为的散漫慵懒,倒像是一柄随时要出鞘的冷剑。
她似乎又想起什么,微微地偏了偏头,笑着问:“哦不对……你想问的,应当是我为何没死才对。”
笑容逐渐收敛,她清清冷冷道:“未能如应家主的愿死了,真是抱歉。”
不是。
应临崖眼中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他很想开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倒是逐星看戏似的抱着胳膊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忽然想起那些年他正在应家地宫里融合应星移的灵魂,后来又在羽山众多龙族之中周旋,怕是不知道解契之事的后续。
她一惯最爱做的事,就是往应临崖的痛处撒盐,此时自是不会放过让他。
“白长老可真是福大命大啊,要知道寻常化神境乃至渡劫境的修士,在天道反噬下怕是都要脱一层皮,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熬过去的?”
“我倒是不曾解契,但是也知道天道的反噬先是灭神魂,而后又毁肉身呢,金丹期的白长老居然没死真是难得。”
“哦对了,我好像还听说,当日合欢宗众修皆被困住,唯独白长老一人跪在山门前,对着天道再起誓,愿一人承受反噬,只求解除道侣契约。”
“虽说没见过,但听人说那血啊,从最上面一阶石阶流到了最下面,还有人说,那日白长老身上的红裳艳得着实漂亮。”
但是她从未穿过大红的袍子,因为她说,那会让她想起第一次杀人时的情形,血喷出来染红一身,怪难受的。
应临崖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开荒院落的了。
最后一次回头,他看到她又躺回了白梅树下的躺椅,很珍惜地抱着怀中那把剑,没有看他一眼。
他眼底有一些恍惚。
什么时候,两人之间已经背道而行到如此遥远的距离了呢?
和白清欢的初识,着实算不上什么浪漫愉快的经历。
当时的羽山应家内部像是一锅沸水。
应龙一脉因为出了个应星移,成了龙族之首;也因为出了个应星移,到最后嫡系只剩下个应临崖。
和应龙一脉比起来,其他龙族虽说没出如此风华绝代的人物,但好歹人多,不至于这样面临着断子绝孙的风险。
各个龙族在应家手下憋屈了数千年,在应家那位老祖宗死后,终于按捺不住了,所有龙族都认为,龙族之首该换条龙当。
比如蟠龙一脉的觉得,换成羽山蟠家也不错,而螭龙一脉觉得羽山螭家更好听……
羽山上界的其他古老仙族默许了龙族的内斗,甚至参与了推波助澜,毕竟这些生来就注定强大的龙族太强大了,所有人都害怕再出现一个灭世邪魔。
于是今年一条黄龙喝醉了坠落羽山,掉进寒渊里冻死了;明年一条蟠龙和一条云龙爆发争执死斗,双双殒命。
在这种情况下,应临崖抽身而退,借口回应家祖地祭祖,实则开始慢慢同化体内那片强大的,属于应星移的灵魂碎片。
只是,那可是灭世邪魔的灵魂碎片,又岂是能轻易吞没的,更何况他身上还被施加了寒渊的诅咒。
那夜他化作原型,盘踞潜在荒山的灵泉最底端。
天上的月亮圆满而明亮,倒映在水中之后,就变得破碎不堪了。
彼时的他,不知是否受到了应星移那部分意识的影响,忽然就觉得活着似乎全无意义。
所有人都想要他死,他该为何而坚持呢。
然后,在他闭眼之前,有人闯了进来。
在满池破碎的月光之中,拖曳着一具尸体,浑身是血又满脸落泪的白清欢,就这样走到了应临崖的眼前,准备把尸体抛到他所在的这汪灵泉中。
他那时想,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人呢。
人是她自己杀的,为什么又要伤心落泪呢?
后来才知道,她那时候甚至只是一个刚到金丹期两三天的小姑娘,在龙族,几乎算得上是刚破壳幼崽的年纪。
而她也不是伤心落泪,她只是太痛了,手断了,脚瘸了,在茫茫的夜色中,没有一个人帮她,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后来的无数次,直白而热烈的白清欢趴在他身边,认真对他说了一遍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