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培养成才了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向亦斌搬出去之后还三天两头问你要钱,文儿这段时间这么难,你不知道帮一把,还给那好吃懒做的小崽子零花钱!”
“好吃懒做不是你惯的吗?不是你们非要把他赶出去的吗?我不给他让他饿死在大街上?”
“你给他一次房租的钱不就够了吗,谁知道你又给他多少?”
“我给他多少怎么了?不是你儿子吗?你儿子败家能怎么办?”
“你儿子才败家!”
不知道是怎么从挂档话赶话说到儿子败家的,向妈本来就慌张,匆匆忙忙起步,还没出地库,就在拐弯的时候自己刮桩子上了。
向爸气急败坏地在车里捶窗大叫。
“让你慢点慢点,不会拐弯吗?你瞎啊?那么大一个桩子杵在那你看不见?!……”
向妈也吓了一跳,“你闭嘴!”她吼道,自己又小声念叨,“还好还好,没碰到别人。”
还没念叨完,从拐弯退出来,后面距离没看清楚,把对面停着的别人车头给撞了。那辆黑色的越野车看起来倒是结实看不出剐蹭,但向妈还是不敢动了,提心吊胆下了车,就往楼上跑,留下向爸骂骂咧咧地把车停回去。
向亦文在上班,接到电话,她妈急得快哭了,“怎么办啊?……我不认识那个车,不知道贵不贵,你要赔人家钱吧?……”
向亦文连忙安慰她妈不要怕,指挥她拍照拍视频然后把人家车牌号发过来就行,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妈觉得自己闯了大祸,“我再也不开你车了,吓死我了。难怪你爸说我什么事都干不明白,我真是什么事都干不明白……家里本来就乱糟糟的,我还给你添乱,你上班那么忙……”
晚上向亦文回来,看她妈戴着眼镜在认真看手机,过去仔细一看,上面是《遇到躲远点你赔不起车标大全》,哑然失笑。
“……都怪我爸。你本来就紧张,他又骂你,换谁谁不慌神?”她安慰道,“等一下我说他。他一点耐心都没有,以后不用他陪你练了,我有空陪你。要不,花钱找个陪练,练几次就没问题了。”
“那不行,不要花钱。”向妈立刻拒绝。
本来是挺高兴的一个事,现在她妈又被泼了一盆冷水,把新拿的驾照藏钱包里,也不拿出来看了,也不嚷嚷练车了。向亦文心里也过意不去,但她真的太忙了,也确实觉得家里事那么多,没必要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和金钱,又没有车需要向妈开。要不是暂时度过了经济危机,她和齐全差点都琢磨要卖一辆车了,但因为车开了太多年,二手价格太低,还不如留着。
奶奶生病之前,偶尔还愿意跟全家一起坐车去附近的公园走走逛逛,但她自从回家之后,一是行动不便,二是丧失了心理上的安全感,不愿出门了。医生说尽量定期去做复健,家里给她买了助步器,渐渐地她能摆脱轮椅,撑着助步器慢慢走。她记着齐盼的话,是“暂住”在这里,等着回她印象里那个家,于是就每天问她见到的每个人什么时候回家。更愁人的是,她开始不认得家里的房间和路了,明明之前大半年她已经住得很熟悉了,坐电梯下地库,到小院里浇花晒太阳,甚至在小区里走一走她都没有问题,现在她连上个厕所回来都能走错房间。在家里走错还好,有一天齐妈一眼没顾到,她竟撑着助步器走到了院门口,差点就开门出去了,还好向妈出来浇花看见了,没让她出去。
“老头子托梦给我了。”早上起来,奶奶经常坐在床上愣怔好久,水也不喝,饭也不吃,谁进来看她,她都是这一副说辞。“他说后院那棵老槐树死了。家里没人气儿,树就死了。我说没死,他不信。那是他家单传下来的老屋,他爷爷传给他一个人的,他怨我给祸害了,在下边都不放过我。我得回去告诉他,我没祸害,我这辈子都不欠他的,我在那树底下给他烧点纸,让他别托梦吓唬我了,我害怕……”
一开始齐妈说了一次,什么老槐树老槐树?屋都卖了,树可能早就连根掀了。结果奶奶大发雷霆,破口大骂了一整天,气得齐妈心口疼,一天没进奶奶房间,后来谁也不敢再提老屋早就已经卖了的事了,只好由着奶奶一惊一乍地说去,她还不仅白天说,晚上要是醒了必然要讲一遍托梦的事情,搞得全家人都快神经衰弱了,连齐全都莫名其妙有天晚上梦到了他都快忘了样子的他爷爷,吓得半宿没再睡觉。
听说复健还是要在能走动的情况下尽量走动,齐妈有时也趁她状态平稳的时候在家附近扶她稍微走一走,通常不会超过十分钟的距离。然后老太太突然看上了小区里的一棵树,摸摸索索半天,说这是他们家老屋后面那棵树。齐妈当时没在意,说了一句这树差十万八千里呢,你眼神不好看错了。
老太太当时没吭声,结果另一次出来散步的时候,她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拿了齐爸不知道藏在哪儿的打火机,摸索着要给老爷子烧纸。齐妈吓一跳,冲过去抢过了打火机,这一下老太太的劲儿上来,抱住树就不撒手了,嗷嗷大哭,哭她没办法在树底下烧纸,哭她去世了多年的老爷子,哭没有人能带她回家,哭她悲惨压抑的一辈子。
很快把小区门卫保安都招来了,问齐妈是谁家的,齐妈脸上挂不住但也只好说了。
旁边路过的邻居们纷纷驻足,有眼熟的,说,“这不是向女士她们家的嘛!”
“向女士是哪一个?”
“就是之前有个老头总在别人家花园里撒尿,被罚款了的那家的。”
“哦哦哦!”
……
所幸老太太身体坚持不住,没哭多长时间就败下阵来,齐妈打电话叫来齐爸和向妈,推来轮椅,好不容易把她折腾回家,每个人都急出一身汗。
全家又在小区里出了一次名,向亦文还没回家就在群里看见了,这回有几个有点交情的邻居还私聊她表示同情,说照顾老人确实不容易,那个养柯基的姐姐还善意地推荐了她家里人用过的住家护工,向亦文也只能礼貌道谢。
奶奶哭得虚脱,吃了药睡下了,全家人也都脱了一层皮,向亦文晚上回来,看到饭都没有人做,各自累瘫在床上沙发上不想动。
她也不知道该怪谁,就给全家点了外卖。齐全今天跟朋友吃饭去了回来晚,他进门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好娃,准备睡了,他也没出声,自己洗漱完之后抱着电脑下了楼加班。没过一会儿,她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坐在他旁边。
“怎么了?”他问。
向亦文沉默着,不知道要说什么,就眼神放空看着齐全的键盘噼里啪啦。
齐全盯着屏幕,也没看她,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像是自言自语,但也是说给她听的。“一直拉我去创业的那个前同事,他一直拍着胸脯打包票,说就算不赚钱,也不会把家底赔里面。”他笑了一下,说,“我一直以为不会把家底赔里面的意思是不会赔钱,今天我才知道他所谓的赔钱是什么意思。他家里在北京和深圳有好几套房产,以前他老婆创业失败,随便卖了一辆车就把坑填上了。几百上千万在他眼里都不算赔钱,确实再赔都不会把家底赔里面。我跟人家比?我拿什么跟人家比啊。人家从家底里拿一根汗毛,放在咱家就是倾家荡产了。”
向亦文木然地听着,心里很想说,现在知道后怕了?当时谁哭着喊着要赌上全家的风险去创业?要不是我劝住你了,你现在上哪儿哭去?但她只是木然地听着,并没有说出口一个字。
“我现在清醒了,咱们家,再也经不起一点风浪了。”齐全说,“如果奶奶的状况,不是一天天好起来,而是……咱们怎么办?”
他问的也正是向亦文心里担忧的,但她喉咙发紧,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无意间一抬头,楼梯上坐着一小团黑影,正是本来要睡了但是发现妈妈没在身边又出来找她的小琪。小琪也不叫她,就自己光着脚缩着坐在楼梯上等她。
她没有回答齐全,也回答不了,只好疲倦地站起身,走上楼梯。小琪默不作声地起来跟在她身边,回到床上躺下睡觉。她关了灯,屋子安静下来,就只能看到楼下隐约的一点点光线和齐全断断续续的键盘声。
她就那样睁着眼看着天花板,直到身边两个娃都睡熟,楼下也没了光线和声音,才悄悄地拧开夜灯,摸起手机。手机上是永远没处理完的工作,她划过去,看到齐盼发来的未读信息。
“齐全说奶奶又闹了一场。我明天去看她吧。”齐盼说,“奶奶一点好转都没有吗?”
其实奶奶身体上不能说没有好转,因为她确实从之前只能坐轮椅到现在能走路了,胃口也好了一点,但身体上越是好转,她的内心就越陷在那个想要回家的执念里出不来。
向亦文想了好久,只回了一句,“她还是要回家。”
盯着齐盼那边一直正在输入,反复了好久,才出来一句,“家都没了,回哪儿去呢?”
这句话不知为何戳中了向亦文的委屈。我想给全家人一个家的,她在心里想。想给她和齐全夫妻俩一个家,想给爸妈们一个家,想给老人一个家,想给孩子们一个家。但这个家,现在把所有人框在里面身心俱疲。孩子压抑,老人痛苦,每个人都忍不住争吵和互相指责,那她做的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呢?如果每个人都不愿意待在这个家里,那当时团结一致的决心就只是奢望吗?如果这里不是家,哪里才是家呢?如果这个家危巢将倾,那他们这些早已无来处可归的人,又能去哪里呢?
齐盼为了安抚奶奶,半夜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张旧照,是她离家那年偷偷从家里带出来的,后来不管搬过多少家,一直都带在身边,照片尺寸很小,做了塑封,泛旧的黑白相纸也几乎没有磨损。照片上正是后院那棵老槐树,奶奶坐在树下的小板凳上摇着蒲扇乘凉,旁边站着蓬头垢面的六七岁的齐盼,还有趴在地上热得吐舌头的一只闹闹。
照片太小了怕丢,她把照片放在手机壳里面。手机壳是透明的,下课的时候她放在包旁边,被一旁的蒋末然注意到了,好奇地问,“这是什么?邮票吗?我知道邮票,小时候见过我爸那一辈的人有收集邮票的爱好,就类似我收集女团的小卡。”
“……倒也不完全类似。”齐盼就抽出来让她看。
推荐信算是彻底让蒋末然站了齐盼的队,这应该也是蒋亚君希望看到的皆大欢喜的结果。虽然蒋末然坚称这是纯粹的公事公办,不掺杂一点人情世故,但还是对她爸和齐盼有可能发展的关系表示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亏我之前还以为他要跟我妈破镜重圆。”
蒋末然又自觉不自觉地恢复了下课后跟齐盼的谈天说地时间,看完照片,跷着二郎腿坐回第一排,眯着眼睛滔滔不绝地分析着。
“……他现在可能嫌我累赘了,以为他找了新的后妈,我一生气,就转而投奔我亲妈去了,他就正好从此甩掉我这个累赘。无所谓,”她手一挥,满不在意地说,“此处不留老娘,老娘浪迹四方。他们这种只能活在红尘俗世中的人,不能理解我终生追求自由的梦想。”
齐盼不觉笑道,“小孩志向还挺远大。”她随意地话锋一转,“你知道,你想申请那个夏令营的事,是谁告诉我的吗?”
“不是我爸吗?”蒋末然说,“他巴不得赶我走,最好大二就出国,别回来才好呢。”
齐盼笑着摇摇头,“你知道你的梦校有一位校友跟你近在咫尺吗?”
“什么?在哪呢?”蒋末然的兴趣被勾起来,“你们院的?哪一届的?学姐还是学长?现在做什么的?”
齐盼看她那伸长脖子的样子就想笑,“不是。”她说,“是住你爸家里的那位。”
蒋末然一下子坐直了,二郎腿放下来,眼睛一瞬间瞪得溜圆。“你说什么?!”她满脸不可置信的神情,“你是说我妈?”
“……不然还有谁住在你爸家里。”
“真的假的?我妈是那儿毕业的?”蒋末然爬上座位,翻过桌子跳下来,“她不是跟我爸是同学吗?她什么时候……你怎么知道?她怎么会跟你说?我怎么不知道?”
“那你自己琢磨琢磨为什么她跟我说不跟你说。”齐盼拍拍她,“行了,走吧,我赶时间。”
“她哪一年读的?什么专业?……”
“……你自己去问她,她住你家里,又不住我家里。”
第29章
周末的时候,蒋赛邀请齐盼跟她们一起出去玩。春末夏初适合赏花逛风景,她选了条适合轻松徒步的登山路线,可以看到满山的桃花。齐盼以为就是蒋赛带儿子去爬山,没多想就答应了。
结果齐盼已经在车上快到约定碰头的地方了,蒋赛才说,蒋亚君和蒋末然也去,他前妻也去。这又是什么修罗场?这段时间参与向亦文她们一家人的消耗已经让齐盼身累心累了,实在不想看这种一家人乱七八糟的聒噪场面。
“别想反悔啊,你要是现在扭头回家你就怂了。”蒋赛像是知道她心里想什么,赶紧说。
“你不对劲。”齐盼说,“明明你之前在我这儿还一惊一乍地说那个女人的不是,现在怎么了,跟人家三口人一起合家欢呢?你被向向传染了?”
“……我懒得跟你掰扯,见面再说。”
看起来蒋末然和她亲妈不像以前那么水火不容了,爬山的全程蒋末然除了有时候跟表弟斗嘴,经常走在她妈身边,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还会同时爆发大笑。
孩子们走在前面,蒋赛和李唯走在中间,齐盼和蒋亚君走在最后。一路上齐盼也没什么话说,倒是他问了些奶奶的情况。
“……有时候也不知道是哪一种更痛苦。”蒋亚君感慨道,“人老了,要么身体先衰退,脑子好使得很,要么身体还硬朗,但脑子不好使了。”
“我也不知道。”齐盼说。“放在自己身上,可能也不是不能接受,但如果照顾自己的是别人,那就更为难了。”
“你奶奶还是很幸福的,至少有一大家子的人陪在她身边,一切都以她为主。”他说,“我爸临终前的那几年,全家不知道为了他打了多少仗,直到放弃治疗的最后一刻我和我妈都没达成统一。我妈不想看他受罪,我却觉得亲手放弃他的生命我会后悔一辈子。”
“以她为主也不代表不会因为她吵架,他们家里估计也是一样不知道吵过多少次了。”齐盼说,“但是没有办法,当初决定带奶奶到这里养老,就不能不预想到今天的情况,只是我以为至少会在几年之后,没想到这么快。”
不想在春光灿烂的景色里聊这个沉重的话题,两个人都适时地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投向前面健步如飞的两个孩子。
“蒋随然,我说过多少次了,叫我姐姐!不许叫我大名!”
“我就不!我都比你高了!”
“那我也是姐姐!”
……
“……末末和她妈关系好转了很多。”蒋亚君说,“也多亏了你。”
“我什么都没做。”齐盼立刻撇清,“写推荐信也没有超出我的分内职责。其他的,那都是你们自己家人之间的事,和我没有关系。再说了,”她看着前面的背影,“她和她妈只是不了解,就算陌生人互相了解,那也需要时间,何况是亲母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