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末然低头翻了半天手机,然后拿给齐盼,“我在我们同学的小群里看到了一个爆料。”
齐盼粗略扫了一眼。是一个大三的女生爆的料,说她在做留学申请和语言培训的时候偶然认识的校外某培训机构外教老师,有骗财骗色之嫌,虽然她自己及时抽身没有实际损失,但为了给广大同学提个醒,爆料让大家避雷。里面有很多聊天截图和当事人的信息,齐盼一眼就看出来聊天的那个头像是陈彼得以前用约会软件时万年不变的头像。万年不变是因为那是他二十岁的时候拍的极其适合作为约会软件头像的好身材照片,现在可没有了,可能他上了年纪也懒得P,就以为自己永远活在年轻性感的二十岁。
“你怎么知道他用约会软件?”蒋末然的关注点很敏锐,“难不成你俩在约会软件认识的?”
“……不是,是因为他背着我长期继续在约会软件上钓鱼所以分手的。”齐盼说。
“他都这个年纪了,还在上面钓鱼呢?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吧。”蒋末然啧啧两下,不以为然地说,“以为我们当代大学生都是傻子呢?不是我说,小齐老师,你年轻的时候,眼光也不怎么样。”
“谁还没有看走眼的时候?”齐盼看她一眼,“你不也有?”
蒋末然就不说话了。
难怪她最近没空理陈彼得,他也完全没有来继续勾搭她的意思,看来他是真的言出必行,就算狗改得了吃屎,他都改不了到了四十岁还想找二十岁的女朋友这份心。
“你想什么呐,小齐老师?二教都到了。”
齐盼这才猛地停下脚步,回过神来,转身往楼里走。
在没到上课时间的时候,她坐在一边,点开手机上跟陈彼得的聊天,还停留在不知道多少天前两个人再一次聊天提起为人父母的责任的话题。一到这类话题,他就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干脆玩消失。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把她为下半生考虑的话题当真,而她从一开始就不该把他放在值得考虑的人选之中来。
排除的选项排除了,那没排除的就一定要选吗?
晚上回到家,她正拿钥匙开门,郭阿姨家门又适时地开了,蒋亚君从屋里出来,端着个热气腾腾的小砂锅,郭阿姨在后面笑眯眯地帮他开着门,“阿姨教我的砂锅炖排骨,来进屋尝尝。”他说。
齐盼一看,“那不是我的锅吗?”
“对呀,”郭阿姨说,“你的锅上次留在我这儿没拿走,他今天来找你,看你还没回来,他不进门,我就请他过来吃东西,顺便给你拿点炖排骨回去。”
“你什么时候这么自来熟了?”齐盼说,“好歹也是成熟的中年人,注意一点你的身份,你不上班吗?”
“我上不上班你还不知道。”蒋亚君奇怪地看她一眼,“谁家老板还上班。”
“小齐,我就不过去啦,”郭阿姨笑着说,已经俨然一副慈母的微笑把他俩当作了两口子,“好吃我下次再做。”
如果说她真的像楚门的世界里一样,有导演安排的NPC来帮她排除错误选项,那郭阿姨无疑是尽职尽责地给她选了一个看起来对的,并且处处都在提醒她赶紧选赶紧通关。
“周末我跟你一起去?”
吃饭的时候蒋亚君问。他知道齐盼这几个周末只要有空就去陪奶奶。
齐盼摇头,“不用了。你忙你的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心底里并不觉得有必要跟蒋亚君成双成对地回家,虽然奶奶现在确实认不清人,她带谁回家都不重要,连陪她去体检的于锐后来又去看过她一次,她都不记得了,胡乱说他长得像村东头那家的小孙子。
齐盼始终觉得,只有和奶奶独处的时候,才会捡拾起那么一丝一缕以为早就遗忘的,童年里难得的不讨厌的回忆。
“奶奶,你看这是闹闹。记得吗?这是我刚把他捡回来的那个夏天。”
齐盼坐在奶奶床边,把照片放在她面前。放进手机壳里的老照片实在是太小了,她扫描进电脑里做了修复,冲印出了一张大的,为了让奶奶能看清楚。但因为照片像素太低,修复得也不是很好,和她记忆里奶奶三十年前的样子有点出入。至于她自己,她就不记得了,因为也没什么别的照片留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小时候到底长什么样。修复得最清晰的反倒是她的闹闹,那时闹闹还是一条年轻的狗子,可以把刚会走路的齐全追得满地乱哭,那是她童年里为数不多的解气又开心的时刻。
“这可不就是后院那棵老槐树吗?”奶奶戴上老花镜,仔细地摩挲着。老旧的景象被框在崭新的照片里,透出一种奇异的摸不清时空的质感。
照片应奶奶的要求贴在了她床头随时能看到的地方,暂时解决了她总想出门找树的问题。但奶奶还惦记着回家,每次齐盼来,她都以为是要带她回家了,把自己的一些零碎物件用一张小包袱皮包起来,放在枕头底下,随时都可以走,齐盼一来就拿出来给她点一遍。
齐盼在的周末,也能暂时把齐妈解放出来,奶奶总是发脾气,不管是谁都承受不了,所以这段时间齐妈对她来显得不是那么抵触了,偶尔留得晚了,不等向亦文说,齐妈就会说,住在家里吧,明儿再走。
“母女哪有深仇大恨的,你看现在不是也能和平相处了嘛。”
晚上老人孩子睡了,只剩下齐盼陪向亦文煮宵夜吃。
“她只是希望有个人来分担她的活儿。”齐盼摇摇头,淡淡地回答,“她任劳任怨地伺候了一辈子,公婆,丈夫,儿孙,现在要么压榨你,但你在家里有话语权,她压榨不了你,要么压榨我,但我十八岁就离开家了这辈子都没服过她管,她心里很清楚。”
两个人默默地吃东西,一时间都没说话。
“小琪最近怎么样?”齐盼问,“拆线了吗?”
“还没有。”向亦文说,“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把生活过成这个样子,老的老的照顾不好,小的小的出状况。”
齐盼就笑了笑,“你问我?咱们两个,是最没有办法给对方任何建议的。”
向亦文想了想也是,也自嘲地笑了。两个人都觉得既有趣又讽刺,她们拿了看似迥异的身份站在不同的立场,明明有机会成为家人但却是做朋友的时候更亲近,有时互相羡慕有时互相不理解,彼此无法感同身受又像担忧自己一样担忧彼此的未来,都自诩强大地过了半辈子,到如今竟还想不出一条明路可走。
“自己选的路,硬着头皮也得走啊。”向亦文感叹道,“可能我唯一的优势就是活到现在已经过了自欺欺人的年纪,发现走错了路,那就想办法去改,去弥补,没什么丢脸的。”
小琪受伤的这段时间,向亦文请了假连上周末在家里陪她。小琪并不能理解她把自己弄伤这件事情给她妈造成多大的心理冲击,过了疼劲儿又得到了爱吃的东西之后,情绪平和了很多,加上她妈一刻也不错眼地陪在她身边,不发火不说她,还可以不弹钢琴,连往墙上画画她妈都默许了,这已经是她好久以来都没有过的待遇了,心情看起来好了不少。
向亦文却不可能缓得过来,她提着一颗心仔细观察着小琪,担忧地跟周围的朋友探讨小琪到底是不是出现了心理问题,要怎样进行干预。
“我真的太害怕了。”向亦文说,“虽然都是受伤,她三四岁的时候也是磕到头磕到腿,小伤不断,但这回不一样。万一她真把这种伤害自己的行为当做引起大人注意力的办法那怎么办?她是不是真的心理出问题了啊?”
“我觉得你也不要自己吓自己。”蒋赛开解她,“她还太小了,一时的情绪问题肯定有影响,但不至于那么严重,你要是不放心的话,也可以挂个号带孩子去看看。我儿子有个同学,去年也是被家长带着,北医六院和安定医院的儿科都去过了。”
向亦文琢磨来琢磨去,自己偷偷地研究了一番,挂号太难挂,又花钱找了几次黄牛,好不容易挂了个号。也没敢跟家里人说,怕他们嫌她胡思乱想。她就跟家里人说带孩子去复诊,反正这两周她也需要带孩子跑医院很多次。齐全刚上班也不好总请假,她的事情至少还能回家线上做一部分。
复诊完出来的路上,小琪听着车里导航的语音,问她,“妈妈我们不是去完医院了吗,怎么还要去另一个医院?”
“嗯,因为妈妈很在意你的健康状况,如果你生病了,妈妈需要带你多看一次别的医生,才能保证你快点恢复。”向亦文说。
小琪就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医生阿姨刚才说,我不乱动,好好吃饭睡觉,我的手就会好了。”
“对。”向亦文说。
“那我好了,妈妈还会陪我玩吗?”
“当然了,妈妈一直都会陪着你的。”
“那我上幼儿园妈妈也陪着我吗?”
“……那不行,你上幼儿园的时候,妈妈要上班啊。”
“那我跟妈妈去上班吧!”
“……那不行。”
还好小琪没有察觉,医生问她问题也算配合。医生听了向亦文的解释之后,建议父母还是先专心陪伴孩子一段时间再看看,或许比焦头烂额地辛苦寻医去治疗所谓的心理疾病还有用。但说得容易,父母手上都有生活要讨,真能做到专心陪伴的话可能90%的孩子都不会出现在心理科了。
这种话她自然也不能跟家里人说。姥姥奶奶,哪个不是兢兢业业无微不至伺候家里的两个小祖宗,怎么就不是“专心陪伴”了?她们已经付出太多了,除了没有办法赚钱讨生活之外,她们消耗的心血也不比向亦文少。
到家的时候二宝让齐妈带着在花园里玩,看见向亦文回来,扶着门站起来,就迈过来让她抱。“宝贝你先跟奶奶玩哈,妈妈一会儿出来抱你。”向亦文说。齐妈就把二宝抱起来坐进他的小椅子里,说,“咱们自己玩吧,妈妈不抱你。咱们自己玩。”
向亦文知道齐妈有点怨言,觉得小琪的受伤她太小题大做了,最近也有点忽略二宝,但她也没心思解释,让小琪先进屋,她自己在房间里把病历和做检查的单子整理了一下,拍照发给蒋赛。蒋赛有一个朋友是做儿童心理咨询的,她想着多问个人也多条路,虽然一面觉得自己是病急乱投医,一面又觉得什么办法总要先问问看又没有坏处。拍完照她把单子藏起来,混在她上班要背的另一个工作包的资料里面,这样家里人应该不会发现。
弄完出来,看到小琪又坐到了墙边,拿油画棒开始涂,她走过去看了一眼散落在地的那一大盒油画棒,发现被用得只剩了小半截的是几支深深浅浅的绿色,其他颜色虽然扔得到处都是,但几乎没画过。
小琪还在那儿涂,向亦文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总算看明白了,这孩子有空就坐在这个角落里吭哧吭哧使劲涂,说她也不听,原来是想把这面墙画成绿的,就像她们之前那个家那样。
“……”向亦文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就地坐下来,看着小琪涂了一会儿,过了好久才开口。
“宝贝,你这样画,油画棒要被你给画完了,你涂不满的。”她说,“告诉妈妈,你是不是想要一面绿色的墙?”
小琪转过脸来看着她,一副“妈妈你怎么才明白”的表情,点点头。
“那这样吧,宝贝,妈妈帮你,”向亦文说,“妈妈给你买回来绿色的漆,我们用滚筒,很快就能把墙刷成绿色的,好不好?”
小琪又点点头。
晚上吃完饭,向亦文就网购了儿童环保漆,还有滚筒和其他工具,准备等收货了就跟小琪一起给墙改个色,让孩子也开心一点,换个心情。她跟小琪一起选的色,小琪选了一种最接近她印象的绿色,选完在向亦文还在下单的时候就不住地问,“妈妈,怎么还没收到,我现在就想刷。”
“还没有发货呢,”向亦文无奈地安抚她,“你今天晚上早早睡觉,明天一早起来咱们就去门口看看快递送来了没有。”
孩子念叨了两天,快递终于送到了,小琪难得地喜笑颜开,晚饭之后就跟妈妈一起拆箱,看视频学习怎么使用滚筒,怎么调色怎么试色,兴致勃勃。
“……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没事刷什么墙。”齐爸路过,不免念叨几句,“这新房子的墙好好的,都给划坏了,还由着孩子瞎祸害,真是的。”
齐妈看到了,也说,“向向啊,不是我说你,你有点太惯着孩子了,之前她在这乱画的时候,管她她不听,你也不管。那明儿她去画别的墙,你再买个漆刷上啊?”
虽然他们也没有别的意思,但向亦文心里本就觉得对小琪有亏欠了,他们一说她惯着孩子,她就不高兴,说话就忍不住怼。
“对啊。”她说,“妈你不知道吗,装修时候的漆,用剩的都留着呢,放地库了。小琪愿意画,她想画哪儿就画哪儿,大不了整面墙重新刷。她明儿要是想把墙画成红的蓝的紫的,画就是了。想要别的颜色的漆,买就是了。”
“哎你这孩子,怎么好赖话都不听呢?……”齐妈觉得向亦文说话夹枪带棒的,脸色明显不悦,甩手就进了厨房。
齐全下班回家,正要洗手准备吃饭,进屋看到向亦文母女俩正在说说笑笑地刷墙,已经刷上了半截墙的绿色,等着漆干再刷第二遍,小琪难得嘻嘻哈哈蹦蹦跳跳的,衣服都沾上了颜色。齐全愣了一下,就跟向亦文说,“你来一下。”
“怎么了?”向亦文脸上的笑还没下去,“还没弄完呢,等我俩刷完的,要不颜色蹭得哪儿都是。你先吃饭去,有话晚点再说。”
“你先过来。”齐全坚持。
向亦文看了他一眼,只好起身叫她妈来看一下小琪,别让她把漆弄得到处都是,然后放下滚筒跟着齐全出来。她去洗了手,俩人在饭桌前坐下。
“怎么了?”向亦文问。
齐全盯着她,好半天才问,“你带小琪去看什么了?”
“什么?”向亦文一愣,心里想着她都藏好了,齐全怎么发现的。
“你停车开的条。”齐全面无表情地拿出一个纸团,放在她面前。“你那天带孩子跑了两个医院。”
“你翻我车?”向亦文问。
“我又不是故意的,明天不是要带孩子出去吗?那个安全座椅在你车里,我过去拿的时候看到的。”
“……”向亦文没想好要怎么说,只好先沉默。
“你带她去看精神科?那么小的孩子去看精神科干什么?”齐全疑惑地问,“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咱孩子是手受伤,又不是脑子有毛病,你一天天在想什么啊,别是你脑子有毛病了吧?她手也快好了,你也别老请假了,赶紧正常上班,孩子回幼儿园玩几天肯定就好多了,忘了就好了。”
本来向亦文心里打着腹稿,想着怎么跟齐全商量,小琪的事是一个契机,希望他俩这段时间能尽量调整心态对孩子,对家里人,不希望目前全家焦灼的情绪再蔓延到不可控的地步,互相多体谅一些,不要再因为一点琐事就又吵得天翻地覆了。本来她心里想着,她知道小琪为什么心情不好了,因为爸爸妈妈不能像以前那样一心陪她长大了,虽然现在确实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但他们可以从小事开始,慢慢改变,比如这一面绿色的墙,就可以是一个开始。本来她心里想着,她看到那些带孩子去看病的家长,每个人脸上都是濒临崩溃的灰色,那些小孩的眼里只有冰冷和恐惧,没有在他们这个年龄眼里该有的好奇和活力,不该是那样的,她不想变成那样的家长,小琪也不该变成那样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