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听齐全这么说,她心里打的腹稿,就像被猛然窜起来的一把无名火烧没了似的,一瞬间什么都不想说了。
看她不说话,齐全以为她听进去了,就说,“别刷那绿漆了,我看着都烦,跟以前咱俩租那个老破小一模一样,那破房子最难看的就是那绿墙,像我小时候在县城念中学的那个公共厕所似的。明天赶紧把装修的时候刷的那个白漆刷上,能盖住吧?盖不住多刷几层就能盖住。”
向亦文没回答他,只是起身回到屋里,小琪还坐在地上看着墙发呆,向亦文走过去拿起滚筒,说,“来吧宝贝,第一遍干了,我们来刷第二遍。要完全把颜色均匀地盖住哦。”
齐全被晾在饭桌上,反应过来,有点恼火地跟进屋,“我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他声音高起来,在屋里看小琪的向妈以为两个人又要吵架,连忙劝道,“孩子在这儿玩呢,你俩有话去外面说。”
“小琪,你过来,爸爸看看你有什么毛病?”齐全上来拿走小琪手里的滚筒,“我大闺女这不是好好的吗?什么毛病都没有,就是你妈想太多。”
小琪盯着被拿走的滚筒,尖声大哭,引得爸妈们都惊慌失措地跟进来。
“是我想太多吗?”向亦文问,“你不觉得孩子变成现在这样是咱们的原因吗?”
“那你带她去看精神科是什么意思?”齐全说,“孩子不是好好的吗,谁也没逼她没打她,全家这么辛苦带她,手头这么紧还花钱给她学这学那,怎么就像我们亏欠她了似的?就你是亲妈,我就不是亲爸了?”
“……看什么精神科?”向妈听到也是一愣,小声问向亦文。
“妈你别管。”
“谁亏欠孩子了?我们每天累死累活的,不都是为了你们。”齐妈也忍不住抱怨,“二宝现在全都丢给我们,到时候又怪我没教好没带好,我可冤枉。”
“是你们当初劝着我要二宝的!”向亦文也急了。
“那不也是你自己答应生的吗……”齐妈说,“房子都砸锅卖铁给你们凑上了,人也给你们当保姆了,还要什么啊。”
向亦文哑口无言,颓然往后退了几步,无力地坐回床上。这时候她才意识到,承认自己走错了路是件多难的事,要想改,想弥补,那就更难了。
过了好久,她缓过来些,才撑着一口气开口。“齐全,我今天把话跟你说清楚了。咱们先不论别的,就论孩子。”她说。
“你可以觉得小琪没有毛病,你也可以觉得我脑子有毛病,但是在我这里,孩子的身心健康是永远的第一优先权,如果你连为她改变家庭环境的态度都没有,可以,那我自己改,改不了我就给她换一个环境。否则,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
她顿了顿,摇摇头,一字一句地说,“不行,没有如果,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自以为给了她幸福的生活,结果让她不快乐,那我也会不计一切代价去改变,陪她慢慢好起来。”
第31章
“不计一切代价?笑话。”
除了向亦文自己,全家人都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小琪哭喊着被齐全捞回床上睡觉去了,扔在墙边的漆桶齐妈怕二宝走路碰到,给拎到地库去了。第二遍漆刚刷了一条,明显比第一遍要厚实一些,突兀地留在那半截绿墙上,像是在嘲笑向亦文的决心。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不计一切代价是个笑话,拖着这个大家庭前行,任何一个人都是她必须要计的代价,她不可能为了孩子置一切于不顾。
但她更不可能置孩子于不顾。
小琪的手在逐渐恢复,不能一直不去上幼儿园,但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妈妈陪她陪得多了,她开始更不愿意离开妈妈身边。向亦文试着送去幼儿园一次,没成功,她非常抵触,嚎得园里园外都来围观,差点影响别的小朋友和老师,向亦文只好把她带回家。想当初她三岁第一次上幼儿园小班的时候都没这样,只稍微哭了两天就跟别的小孩玩得忘乎所以,连妈妈来接她的时候都不想走了,没想到现在六岁了反而变成这样。
“这样不是办法,明年要上小学了,孩子不能这样抵触下去。”看着坐在妈妈身边就很听话的小琪一个人安静地看着绘本,向亦文很是头疼,跟向妈抱怨。“我也要上班啊,不可能把她拴我裤腰带上。”
向妈也没辙。两人闲聊了几句,向妈说,“你还记得你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吗?”
“不太记得了,那时候你应该还在上班呢。”向亦文说。
那时候向妈还是小学老师,向亦文上小学前,幼儿园一放假,她就没人带,向妈只能把她带到单位去,给她两颗糖,或者一根棒冰,再加几本小人书,把她放在教室门外的椅子上,站在讲台上就能看到。领导批评了她,说她怎么带这么小的孩子来上班,影响教学要扣她钱。但向亦文一句话也不说,能安安静静地在门外坐一上午,只要能看见妈妈就可以。下课学生们来来往往吱哇乱叫,她也可以认真翻她的小人书,等妈妈下课来带她去上厕所或是喝水。
“后来他们都不让我那么带你,说我太不负责任了,再后来有了小斌,我就不上班了,专门带他。”向妈说,“现在看呐,小孩啊,都是自个儿长自个儿的。带得糙点儿,也不见得长得不好。带得精细,也不一定长成什么样。”
“……那是以前了。”向亦文无奈地叹道,“现在还哪有带孩子上班的。别说对孩子负不负责任,工作先别想要了。”
虽然小琪仍然不太能理解,或者说不太愿意妈妈每天离开她去上班,向亦文还是决定要把她当做能够独立思考的大孩子对待,趁休息日特意带她去看了自己上班的地方。
“以前妈妈的工作是在家里,现在妈妈的工作是在这里。”向亦文把她的工位和电脑指给小琪看,还有上面贴着的小琪和二宝的照片,“如果妈妈不工作,家里就没有钱,那就没办法给家里每个人买好吃的好玩的,对不对?”
小琪沉默了片刻,手脚并用爬上工位前的椅子,坐下来。“那你每天带我来上班,好不好?我就坐在这,我不吵,也不哭。”
向亦文就笑了,“那不行的。妈妈的同事们,他们有的家里也有跟你一样大的小朋友,那些小朋友都是每天去幼儿园的,都不会跟着他们的妈妈来上班,对不对?这里是大人工作的地方,不是小朋友待的地方,没有你喜欢的玩具,也没有好吃的。”
小琪撇撇嘴,眼神又黯淡下来。
“可是我不想去幼儿园。有玩具,有好吃的,我也不想去幼儿园。”她小声说,“……我也不想回家。你在哪我就在哪。”
慢慢来吧。向亦文想。小孩真是一种神奇的生物,像一面透明的镜子,不偏不倚地反射出她幼小的心灵所面对的每一种复杂的感情,喜欢,讨厌,心疼,忽视,和不知道该怎样去正确表达的爱,也显得他们这些大人愈发愚笨鲁莽与无所适从,明明他们才是需要改变需要认错的,却要让无辜的孩子一代又一代地背着这些无形的负担长大。
除了因为小琪的事请假之外,她的新工作适应得还不错。但毕竟来的时间短,短期内涨薪的可能性不大。最近总部的人来开会,说近期北京的分公司会选调业绩好的人去杭州总部,不仅涨薪,而且只调一年,一年之后可以再决定是留在总部,回北京,还是去别的分公司。这边立刻有几个今年刚来的年轻员工表示了强烈兴趣,她们要么不是北京本地人,要么心心念念想涨薪拼事业,都有着自己的打算。向亦文本来坐在一边觉得这事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一听到涨薪两个字,突然脑子里的那根筋动了。
“你想去?”
经理看到她自请,也非常意外,毕竟她是几个人之中外在负担最多的,有俩娃有房贷,又扎根在北京,又年纪不小了。但她业绩又确实好,以她目前的能力,确实也做到了很快在陌生的工作环境里适应和自洽。
“而且我也需要钱。”她坦诚地说,“我知道大家都需要钱,我也格外需要。”
最后经理还是让她回去跟家人商量商量,考虑之后再决定。
冷静下来之后,她意识到这个想法比这段时间以来她为了改变这个家的现状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所有办法都更加离谱并且不可能实现。前脚还说着要专心陪小琪,小琪连妈妈上班自己去幼儿园都还做不到,后脚还想着外调涨薪?她是真的在做梦吧。
好几个晚上她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做这个梦。后来她忍不住了,就爬起来拧开夜灯,在小本本上写来写去,试图计划出一个完美的方案。但不管什么方案,都是需要这一家人去配合的,只靠她一个人做梦是不行的。
“我想要召开家庭会议。”
经过了几天的深思熟虑之后,向亦文很郑重地对全家人说。她甚至还拟了简短的发言提纲,要不是因为爸妈们眼花看不清字,她做个PPT来说明也不为过。
周末下午,一家人都在,奶奶由于脾气阴晴不定又认不清人,暂时不需要她出席。二宝也一样。他在床上睡觉,大人们在沙发上坐成一圈,小琪在角落里面朝墙角坐着,充耳不闻地搭她的娃娃房子。
向亦文坐在中间,她点开手机上的发言提纲,清了清嗓子。
“你要讲多长时间?”齐全忍不住问,“我还得加班呢。”
向亦文看了他一眼,“可长可短。你要听最简略的版本吗?”
“啊?”齐全不明就里地点点头。
“齐全,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向亦文说。
“什么?!”齐全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你看,我简略了,你又不当回事。”向亦文说,“我还是从头说起吧。”
“我先跟大家承认错误。”她站起身,真心诚意地冲全家人鞠了一躬。
“是我错了。不是我故作姿态,是每个人确实都没有错,所以我今天承认是我错了。我当初太相信自己,也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不该妄想,把你们都接来,全家人一起住,就能过上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生活。不该掏空你们的钱包,让你们到了这个年纪还要来给我们做饭干活照顾孩子,还美其名曰给你们养老。我知道在你们看来辛苦没什么,日子怎么都能过,但现在奶奶的状况也需要解决,小琪的状况也需要解决,光是承认错误没有什么用,我必须要拿一个方案出来,而这个方案需要全家人通过并且接受并且执行。”
“什么?你说的方案就是分开?!”齐全还在震惊中。一直以来,向亦文大事小事都还是会跟他商量的,他也一样,虽然经常商量了也没办法统一,往往还是各干各的,但至少商量了。
“你要调去杭州?!”
齐全仿佛遭了个晴天霹雳,他第一反应竟是,“你不会是想跟我离婚吧?”
向亦文还来不及解释,“离婚”这两个字瞬间触了爸妈们的霉头。
“谁说离婚了?两口子没吵架没矛盾的,怎么就要离婚?”
“这日子不是过得好好的吗?没事提什么离婚啊?”
“……”
这是向亦文预想到的场面,她控制情绪叮嘱自己不要发疯,然后大声吼了一句,“你们能不能听我说完!”
爸妈们安静了一瞬间,尴尬又愤怒地看着她。
“我没有说要离婚。”向亦文说。
“咱们这个家,目前有一个核心需求和两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她说,“需求就是钱。虽然我和齐全现在都上班了,咱们的经济危机看似度过了,但实际上我们需要预留出更多抵抗风险的资本,所以在我这里,能涨薪,能升职,是我的首要目的。至于齐全,他可以维持现状,如果有更好的机会,我也会非常支持他。”
“但是……”齐全试图打断。
“但是我知道你要说但是。”向亦文看了他一眼,“如果我去杭州工作一年,对咱们家庭内部分工的影响是什么?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两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一个是奶奶的问题,一个是孩子的问题。小琪明年才上学,这一年,只要她跟在我身边,在哪儿上幼儿园大班其实没有本质区别。二宝还没上幼儿园,所以也一样。但我如果去杭州,一个人带不了两个娃。”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妈,心里一时间充满了愧疚和为难。她争取事业,争取薪水,争取自由,争取选择,争取给自己的孩子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却无一不是以牺牲她妈本也应该享有的自由选择为代价。
她妈还没来得及说话,齐妈立刻说,“那肯定,你一个人带不了两个娃。二宝我们带吧。”
“妈,我还没说完,你听我说完。”向亦文说,“你带二宝没有问题,但是另一个问题是奶奶,她目前还是需要你来照顾。并且孩子还小,我不希望他们俩分开,也不希望他们跟我分开。”
“你要带娃去杭州?”齐全腾地站起身,“你是疯了吧!那咱们这个家跟散了还有什么区别?那跟离婚还有什么区别?!你放着好好的房子不住,工作不要,你带着孩子去杭州租房子吗?房租呢?房贷呢?孩子花的钱呢?哪来的?”
“我算了一笔账。”向亦文平静地点开手机里的备忘录,递给齐全看。“按人家给我的涨薪条件来看,加上你现在的固定进账,是可以覆盖掉房租房贷这些支出的,甚至比现在富余要多,况且如果我们走了,北京家里的生活支出会少很大一笔,也可以卖辆车,除了你没人开。”
“等一下,”在一边没太仔细听的向爸这时候疑惑地发问了,“你带俩孩子走,因为没人带孩子,还要把你妈带上?那我呢?”
“爸,你稍微往后等一下。”向亦文说,“你的处理我说了不算,还需要你和我妈再商议决定。”
“……”
“不可能。”齐妈斩钉截铁。“这个家不能散,孩子还小,不能走。必须留在我们身边。你们两口子,工作调动,我没文化我不懂,你爱去杭州去杭州,爱去哪去哪,孩子不可能跟你走。”
齐爸也在旁附和,两个人态度非常坚定。齐全看到他爸妈都站在他这边,也硬气起来,说,“要不算了吧,别想了。咱们好不容易在北京扎下根来,前年买房,去年装修,生娃搬家,这一年到头这么多的事,还嫌不够折腾吗?出去待一年,多赚那么点年薪,你错过了孩子的成长,还有家人的团聚,值得吗?”
“你天天回家,你就没错过孩子成长?”向亦文反问他,“你天天跟家人团聚了?我看是天天回来跟我打仗吧。”
齐全被她噎得没词,气急败坏道,“反正不可能。我不同意。你要是嫌钱少还累,那就别干了,在家里拍拍视频,鼓捣你那些什么自媒体的东西,不也一样赚钱吗?这么大年纪了,都俩娃了,你还要出去瞎折腾吗?”
“我不嫌累,我嫌钱少,我也不是瞎折腾,如果你有好的机会,我也会支持你的,现在换成我你凭什么不同意?”向亦文说,“我已经妥协了,我会带着孩子还不行吗?我又没有推卸责任!”
“不行!”齐全依然咬定,“你这哪是妥协,你是胡闹!”
“非得我什么都不干在家带娃才是妥协?”向亦文气得质问,“我如果一分钱不赚,你一个人怎么养这个家?”
“我还养什么家?!”齐全也生气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照你这样胡闹下去,全家迟早要被你弄得四分五裂,还哪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