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售中心在半山腰，造型怪异底部悬空。
上山的路并非坦途。
寒冬腊月，湿雨路滑，通往售房部的观光车道已经封闭，此时只能步行前往，先要爬过八百级台阶。
一行人爬得气喘吁吁，王乙忽然窜到周乐语和宋沉烟中间，双手去抬她俩胳膊。
“王总，我们还能走，不太累。”周乐语走出一身汗，已脱了羽绒服拿在手上。
宋沉烟皱着眉往一边让，她没想到看项目还要爬陡坡，的确有些腿酸，但极反感别人动手。
王乙抬手扑空滑稽转身，朝金丽丽说道：“拿两瓶水过来。”
金丽丽丧眉耷眼地从双肩包里拿出两瓶水，递过来，王乙接过，拧开一瓶递给宋沉烟，又拧开一瓶递给周乐语，讨好道：“辛苦了，这个项目要是拿下来，给你俩发奖励。”
周乐语尴尬回应：“大家都辛苦。”
如此示好等同树敌，宋沉烟回头时，正好看见金丽丽愤恨的表情。考察项目不关行政部什么事，她被拉来凑数当然不高兴，这么想着便也能理解。
几百级白色台阶往上看去宛如通天，宋沉烟和周乐语体力不支，走着走着就落到后面。
前方金丽丽和王乙走到一起，开始两个人互相搀着，再后来，王乙的手伸进金丽丽上衣里，摸索半天又滑进裤腰。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周乐语拉住宋沉烟，二人对视一眼，干脆转过身看风景。
半山风景苍翠，树枝上还压着薄雪，寒风掠过时，吹一点点到脸上随即化成水，凉丝丝的。
步行二十分钟后到达世言别墅销售中心。
销售中心银灰色外观，科技感十足，共三层，背靠云烟山坐拥一线湖景，四周风起云涌，湖面泛起白雾。
还未走近，先听人声呼喊：“我们要生活，我们要赔偿！”
入口处歪歪斜斜拉着巨大白底黑字的横幅：“还我血汗钱！”
草地花坛房顶被人群围满，统一着白衣白裤白头巾，挥舞小白旗，呼喊整齐划一。场面混乱始料未及，销售中心被围得水泄不通，全是讨薪工人与维权业主。
门外罗马柱被泼上红色油漆，音乐喷泉被填满沙。
虞春分部一行人艰难挤进一楼大厅，要上三楼甲方办公室并不容易。
销售中心内部高档装修几乎全毁，旋转门被拆，落地玻璃幕墙被砸，沙盘里建筑模型被推倒，里面堆满了花盆泥沙，遍地碎玻璃渣。
花盆胡乱砸过来，大家四散逃避。
同事们早被人群冲散，宋沉烟与周乐语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小心翼翼往墙角里挪，有些惊心动魄。
“退房！退钱！”忽然嘹亮的一声呼喊打破平衡，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蓝蓝白白的衣服就扭作一团，互相在地上翻滚起来，像排队待宰的滚刀肉。
“狗屁豪宅，说好的精装房，空调壳儿都不装！退钱！”
“窗户有高有低，大门还是歪的，你们这是啥豪宅？退钱！”
“瓷砖开裂，电线外漏，电死了你们负责吗？退房！退钱！”
“去年就收了钱，今年还不动工，信不信我去告你们！快点退钱！”
哭喊喧天，头破血流。
墙面镶嵌金色中英文标语“世言别墅，豪宅天下”，几个大字尚在发光。
“山水之巅，灵秀云烟，揽尽红尘藏真墅……”LED巨幕屏，还在滚动播放世言地产云烟镇项目广告宣传片。
此时一个金属豹头摆件砸过来，LED屏应声裂开，中间一团碎成渣已经凹下去，屏幕渐渐发黑，广告片中呢喃软语却并未停下。
这世言别墅正是严氏旗下世言地产开发的豪宅项目，没想到春节前售房部被砸。
宋沉烟提心吊胆钻到楼梯转角下，拿起手机迅速拍了几张照片发给严镇。
周乐语一头冷汗，电话拨给王乙却已经联系不上。
第15章 工地围困
三楼办公区光线明亮，世言地产四个镶金大字，嵌在墙面辉煌气派。
宋沉烟和周乐语好不容易趁乱挤上楼，甲方工作人员张生已经等候在办公室门口，身后大门紧闭，站着几十位高大的制服保安。
“一路辛苦！”张生两步并一步迎出来，弯腰点头示好。
他三十多岁年纪，身材中等微胖穿统一深蓝西服，白衬衣发黄，面相和气戴黑边眼镜，脸色乌青。工作牌照片比本人要清瘦精神许多，所属策划部。
握手寒暄后，周乐语问：“我们其他同事到了吗？刚才在楼下走散。”
张生表情略不自然，“只有你们二位。我们先进去吧，里面正在开营销会。”
大会议室接近百人，视频会议已接近尾声，屏幕里老人慈眉善目，正给在座员工鼓舞士气。
宋沉烟推测，这位老人是严镇的父亲。
会议内容围绕催款，供应商商票兑付催款，两千名员工停薪催款，业主维权与退房，未取得预售许可却提前售房收款等，问题层出不穷，一股脑冒出来，却没看到解决办法。
严董满头银发稳如泰山，承诺在座员工，超额完成销售任务，给每人发放五百万元奖励另加分红。
严氏也算是虞春老牌龙头企业，一直实力雄厚，烟雨路31地块毗邻世言别墅，面积达百万方，年初时几家开发商抢破头，不想如今资金短缺如此严重。
会议结束，鸦雀无声。楼下要债的头破血流，楼上凭空开出五百万支票。
张生领着周乐语宋沉烟从办公室后门出来，指着一条小道，有些为难地说：“工地从这儿过去比较近，过两天又要开盘，我抽不开身，不然应该陪你们走一趟工地。”
“没关系，你去忙。”宋沉烟颔首，“我们还需要一些项目资料，比如楼书或户型图之类的印刷品，还有近期营销月报和周报。”
“我去整理一份，稍后你们过来取。”
“给你添麻烦了。”宋沉烟和阮灵跑过几次甲方，知道对方基层员工的辛苦，工作内容琐碎，压力大加班熬夜是常态，遇到开盘更是通宵不睡。
张生叹气，“签约的事情恐怕要等年后，你们来时也看到一楼现在什么情况，闹事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你们注意安全。一起来的同事联系上了吗？”
周乐语放下手机，“没有，都没见影，电话也不通。”
“我回去留意，找到了联系你们。”张生返回办公室，周乐语宋沉烟往工地方向走。
这条小道从销售中心通往工地围墙边，只有两尺来宽全凭脚踩出来的道，沿路长满杂草，左右都是建筑垃圾，工地外墙五六米高，被绿布围得严严实实。
穿过围墙上的小门洞，弯腰进去，工地里坑坑洼洼尽是沙土碎石，此时积满雨水无处踏脚。工地已停工，里面只有两三个工人在地基上闲逛。
项目一期共计三十七栋独栋别墅，均未完工。
周乐语终于拨通金丽丽电话，两人在电话中吵了起来：“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们走了？项目还没看呢？”
节前工作日最后一天，同行来的几位同事都带着怨气，又遇见甲方售房部闹事，他们拍拍屁股正准备走人。
周乐语气得发疯，急欲找人理论。
“你快去，一定让他们留下辆车。”宋沉烟也头痛。
“一起走啊，还看什么看？别看了。”
“这个项目是阮总留给我们的，来都来了，我大致看个地形和别墅户型，要不了多久。正好你现在去找张生取资料，一会售房部后门汇合，快去。”
天已擦黑，四下无灯。
宋沉烟看过项目正要原路返回，路才走到一半工地也乱了起来。
出口被挖掘机堵住正在开挖，不少人往工地里冲，建筑工人穿橙色背心，扛着大锤对未完工别墅一阵乱锤，人群四散跑开，场面比售楼部还要混乱。
愤怒积累到一定程度，闹事的人情绪激动下手不分你我，危险原来这么近。
她额头沁出冷汗，不知道是该跑还是该躲。
毛坯别墅门窗尚未安装，多处脚手架未拆，渣石碎土四处往下掉，刚才来得匆忙，安全帽也忘了拿。
有人远远朝她跑来。
宋沉烟就近右转上楼，楼梯毛坯路面没有扶手，踩上去细碎砂石在脚底打滑，提心吊胆爬到三楼躲进阁楼，倚靠在墙边屏住呼吸往下看，那人从小路跑过去，她微微松一口气。
手机显示电量不足，几个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严镇问她是否安全，正要回复手机断电关机。
恐惧袭上心头，后悔刚才没有和周乐语一起走。
她深呼吸给自己壮胆。
冬日的天黑得很快。工地里闹事呼喝人声变小，可砸墙声音还在。
宋沉烟起身，从阁楼窗户看了看外面，工地里没有照明，只依稀看到一点建筑的轮廓，四处钢筋水泥与坑地，这种夜路怎么敢走。
最坏的打算是等到天亮。只要没人发现，她至少安全。
山上夜间温度很低，她的大衣不足御寒，爬台阶走整天路早已疲惫，勉强席地而坐靠在墙沿。
四周漆黑，狗叫声从远处传来。
虞春城内欢声笑语，节前最后一天，道一声新年快乐人人喜笑颜开。
宋子浮会议结束回到办公室，秘书还在等他，几份文件急需他签字。
他快速翻阅，反复看了几遍，抽出一份文件放在一边，其余的签好字交给秘书，抬眼说道：“你也早点下班。”
他温文尔雅，眼神冷漠不怒自威，秘书有些怕他，脚步踟蹰还是返回：“宋司长，会客室那边有人想见您，来过好几次，是虞春新城经济技术开发区的人，等两周了。”
宋子浮靠向椅背，眼睛微微眯起，那段遗址公园就在新城开发区，他指尖在桌面敲了敲，不动声色问：“什么事？”
“那边没说。”
“让他们等着。”
秘书核对过签字，取回宋子浮刚才放在一旁的文件，又打开递向他：“这份是市政拨款，打回去过几次，还是报上来了，也是好几个月了，他们年前盼批复。”
宋子浮面色平静，不经意说道：“一个遗址公园，每年维护要三亿，为什么不一次解决。先放一放，我刚到任许多情况还不清楚。”
秘书点头出去。
宋子浮冷笑，给周厅长办公室拨去一个电话，起身拿大衣离开。
开车直奔春江饭店。
江孝娴约他用餐，谈的是组建公司的事情。借江家的渠道，谋宋氏的生意。
用餐地点在顶层套房。
宋子浮嗤笑按门铃，江孝娴从里将门打开，穿着浴袍，很是性感。
房间内烛火摇曳氛围浪漫，玫瑰花瓣洒满大床，香氛味道也是缱绻的柔情。
餐桌红酒牛排均已备好。
宋子浮淡淡扫过一眼，走向落地窗前。
他自然是俊美无匹挺拔精壮，穿黑色羊绒大衣单手插兜，神色带着点勾人的笑意。
眉眼狭长微微上扬，嘴唇是禁欲的薄，六年前恣意浮浪的妖冶，全敛入深邃眼眸中，没想到他也会变得锋利沉稳。
江孝娴心跳加快，后来经历过再多男人，也没有一个像他这样让人难以忘怀，好像有一颗永远都抓不住的心，一直吸引着她。她上前紧紧抱住，这个男人只能是她的。
宋子浮没有拒绝，也没有看她。她仰头亲吻他的下巴喉结，手伸进衬衣。
他微微敛眉，轻推开她，“我让林言来和你谈。”
“不，我只要你。”江孝娴将他推往沙发，两人倒在一处。
宋子浮任她动作，或许这样就能放下心中妄念？慢慢眼前的人似乎就变成另一张脸，眉眼神情也都变得妩媚动人，眼眸像深海暗涌席卷着他，那个刻意冷淡了好多天的人，他闭了闭眼，身心都陷入煎熬。
咔一声响，腰带搭扣解开，他眼中恢复清明，双臂枕在脑后淡声道：“要什么，你想清楚了。”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婚姻感情给不了你，钱你需要吗，我忘了，江氏不缺钱。”宋子浮嘴角浮现一丝讥笑，伸手捏住女人下巴观察她的表情。
“不如，把宋氏交给我？”女人抬起头吻了吻他耳后，婚姻是目标，但现在提显然还早。
宋子浮沉默，那是要留给宋沉烟的。
“宋氏除了造船和航运，不是还有银行投资与金融吗，我眼光一向不错，投资这一块你可以信我。”
“你倒是查得清楚。”
“要合作，当然得知己知彼。”江孝娴笑得胜券在握，她为江氏鞠躬尽瘁，最后却面临被踢出局的险境，怎能不怨，她也有哥哥，却时时刻刻都在算计她与她竞争。如今备选的男人中，宋子浮实力最强劲，必得抓紧了，就算失去江氏她也不会太惨。
“我私下提供江氏团队和客户，新拍得土地或许也可以让给你，但后续开发你出资金，我要一半股份，另外聘人出面管理，这事要瞒着我家里。”江孝娴心中盘算好，手抚上他健壮胸膛去解衬衣纽扣，问道：“怎么想起涉足地产？”
宋子浮没回答，漫不经心拂开她的手，“你一点没变。”
“你变了很多。”江孝娴俯下身子，涨红着脸，说话含糊不清。
宋子浮眼里流露出一点轻蔑，意兴阑珊，拍了拍她的肩推开她。
越是这种时候越惦记心中那个人，他整理好衣服，起身踱步窗前拨宋沉烟电话，却显示关机。问司机保姆，说宋小姐没回家。
节前最后一天，她能去哪。不过才冷淡几天，就像风筝断了线，这又是闹哪一出？
宋子浮表情严肃眉头紧锁，心也悬在空中，他打开定位软件，发现她最后出现地点在云烟镇。
电话拨给严镇，让他立刻找人。这才知道宋沉烟今天去看项目，遇上售房部闹事后失联。又连忙联系周乐语，得知宋沉烟在工地落单，她现在也在找，还带着哭腔。
他抬手撩过额角碎发，心烦意乱转身出门，留下一句：“以后再谈。”
“我等你。”江孝娴双手握拳努力调整面部表情，忍耐被打断的不快。当年订婚不成是因为宋沉烟，如今相处不成又是为她，这几乎成了一根刺卡在心里，急欲除之而后快。她最怕从他口中听到分手的话，等待已是最好的结果。
第16章 雪夜归家
云烟镇世言别墅一期三十七栋背山面湖。
宋沉烟靠墙坐着的阁楼，开着一扇窗正看向对面的半湖与半山。
夜已深了，山是黑色的，湖面是深蓝色，天空是深紫色，挂着一弯浅白色凉丝丝的月亮，在静谧湖面泛着幽幽的光。
这夜幽远又深沉。
窗户没有安装玻璃与窗框，是最原始的模样，深灰水泥的墙壁被山间潮湿浸透，小雪从外飘进来。宋沉烟将腿往后缩，大衣也已经潮湿了，像溺水时裹在身上的衣服，沉甸甸的冰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