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一身月白织金长衫的许君赫撩帘而出,墨发披身,金冠熠熠,打出现在众人视线中起,便是吸引所有目光的存在。
只是他眉眼敛着,俊美的脸上瞧不出半点笑意,无端令人心悸。
周峙带着一群公子哥来了跟前,拱手相迎,“臣周峙,拜见太孙殿下。”
许君赫稍抬手,算作免礼,似乎是被毒辣的太阳烤得没精神,懒洋洋道:“先进去说吧。”
周峙连声道是,赶忙引着许君赫往里走,前前后后站满了人,就这样簇拥着进了涟漪楼。
这便是苏漪今日要招待的贵客,周峙将这场接风宴办在了涟漪楼里,所以她从一大早就开始核对今日招待的事宜和要上的菜肴以及各位少爷们的忌口和喜好。只是没想到许君赫比计划中的晚来了半个时辰,前面安排的那些歌姬舞曲只能先全部略过,要尽快上菜才行。
这厢后厨里忙得不可开交,纪云蘅洗完了青笋就择韭菜,坐在小板凳上也没闲着。
那厢在二楼的雅间里,气氛尴尬,周峙几次想要热情地攀谈,都被许君赫不咸不淡地敷衍,一时间健谈的周峙竟没能将话题给聊起来,于是屡次求助地看向站在许君赫身后的殷琅。
殷琅悄悄擦了一把额角的汗,心里也很是无奈。
许君赫今日脾气尤其坏,一早醒来脸就黑得像是烧焦的锅底,将贺尧传进寝宫问话。
其后便是独自一人坐在寝宫里,不准任何人出现在他面前。殷琅侍奉这小霸王多年,知道许君赫心情差到这种程度,已经不是说些谄媚话,做些殷勤事就能讨好的,短时间内只能少说少做,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偏生他今日还要来赴宴。
周峙精心准备了一批从游阳请来的舞姬,本打算以此来讨好许君赫,所以雅间特地让苏漪提前装扮过。妃色的纱帐挂着,房中也燃了甜腻的香,房中四个角落都放置了大块的冰降温,保持屋内清凉,古琴琵琶等乐器也都一早准备好,却不想许君赫来得太晚,直接踩着午饭的时辰来,这些精心准备完全没了用武之地。
饶是如此,也没有谁敢指摘他一句不是。
许君赫坐在主位,斜倚在座椅上,姿态随意得不像是赴宴,气场散得很开,压得周峙频频语塞,急出了一头汗,生怕招待不周,而其他公子哥更是没人敢随意开口。
“开窗,散散这屋里的味儿。”许君赫吩咐道。
周峙立马站起来,亲自去给窗子打开,企图以忙活这些小事暂且逃离许君赫压迫的气场。
风很燥热,一股脑地往屋里灌。
这场接风宴开始前,每个人都心思各异,各有目的,然而到了此刻房中却寂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开始出汗。
“还没到上菜的时辰吗?”许君赫问。
周峙张罗着,很快一道道新鲜出锅的菜就陆续送了上来,苏漪站在门口盯着,稍稍往里偷瞄几眼,只见屋中窗子都大开着,所有人端坐,竟没有什么谈笑的声音传出。
她心中暗叹,先前诸多都是听说,如今亲眼所见,才知这皇太孙的确是位极难伺候的主。
菜肴一一上桌,殷琅奉上银筷,许君赫要吃的每一道菜,都要先经过检验。
民间少有这种餐桌上的麻烦事,但许君赫身份特殊,出门在外总要有许多顾忌,而殷琅也善医善毒,能保证许君赫入口的东西绝对安全。
正当气氛死寂的时候,忽然有人道:“这道菜的味道好生奇怪。”
此话一出,桌上的所有人同时投去目光,就见那人将公筷往菜里一翻,翻上来的青笋竟全是发黑腐烂的,然后惊得一把丢了筷子,道:“这菜怎么是这样?难不成是……是下毒了!?”
殷琅瞧着那菜色,便说:“不是下毒,是菜放坏了。”
这桩事正撞在周峙的心口上,他正愁着不知如何招待许君赫,见到此菜便立即一拍桌子,怒而下令,“去将这酒楼的厨子全都给我押过来!”
显然是打定主意要拿此事大做文章,表一表忠心。
随从应声而动,立即赶去后厨,将里面忙活的所有厨子都给抓了起来,其中正巧就有坐在角落洗菜的纪云蘅。
第6章
纪老爷相当看重儿子这次赴宴,昨日不仅把纪远留在书房里叮嘱了许久,还连夜让绣坊将裁制的新衣给送来,取了纪家的家传玉佩给纪远佩戴,拾掇出了一身锦绣,瞧着并不比泠州的那些少爷要差,只等着今日赴宴能够结识京城来的世家子。
可纪远来了涟漪楼才知,今日的接风宴中,并没有那些京城来的世家子。周峙叫的都是泠州当地的官家子弟,请的只有皇太孙一人,像纪远这样的身份,连在门口看守都不够。
他去找昨日说要带他一同赴宴的李少爷,却不想那姓李的翻脸不认人,直言他这身份没有上桌的资格,昨日的许诺不过是醉话而已,纪远羞愤不已。
皇太孙来了之后,架子摆得极高,高大魁梧的侍卫分列两边,中间又是前前后后簇拥的人群,纪远压根无法靠近,连皇太孙的脸都没瞧到,人就上楼去了。
他不甘心这样离去,便蹲守在楼下的大堂里,趁着涟漪楼人多杂乱,到处游走着寻找机会。
结果去酒楼西侧转了一圈回来,就看见大堂里原本吃饭的人都站起来看热闹,竟是侍卫厉声喝着,押着厨子们往楼上而去。
纪远赶忙挤进人群里,询问身边的人,“大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地吃着饭,开始抓厨子了?”
“不知道啊,许是楼上有什么贵客吃了不合口味的菜吧?”边上的人一样茫然。
苏漪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匆匆忙忙赶去后厨,就看见厨子们都被押走,连纪云蘅竟然都在其中。
她吓得飞快上前,试图用手拦住押着纪云蘅的侍卫,“大人们,是不是小店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我去给贵客们赔不是就行了……”
“让开!”侍卫一把将她拂开,冷声道:“大人下令,抓这些厨子上去问罪,别挡路!”
苏漪被推了几步险些摔倒,再转头看去,就见纪云蘅那纤细的胳膊被侍卫抓着,面上满是茫然无措,唤她:“姨母。”
她是正在洗菜的时候被抓起来的,侍卫其实并不粗暴,加之纪云蘅没有半点反抗,就这么被带出来了。
只是这些人架势很凶,纪云蘅不明前因后果,不免有些受到惊吓。苏漪跟在侍卫身边,一路向他解释纪云蘅并非涟漪楼的厨子,楼中出了什么事与她没有关系,然而侍卫却说是主子下令将后厨中的人都带上去。
不管是不是厨子都没用,纪云蘅出现在后厨,就会受牵连。
苏漪无法,只得安抚纪云蘅说没事,去了之后只管实话实说就好,要一直低着头,千万不要抬头与那些人对视。
很快一众人就被带上了二楼的雅间。雅间的门大敞着,门口站满了带刀侍卫,厨子们都吓得不轻,进去之后被一一按跪在地上,拥挤在一处。
房中的香味已经完全散了,四角的冰桶也化成了水,燥热的风从窗子灌进来,整个房间充斥着一股令人烦躁的闷热。
主位上的许君赫早就搁了筷子。自从那一盘烂菜被翻出来后,他就知道这顿饭吃不成了。
楼中的老板显然下了功夫,口味照着京城那边做的,很合许君赫的口味,只是还没吃两口就闹出了事,他不免心生燥意。
他用手支着侧脸,正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
透过窗子正好能瞧见斜对面酒楼十分显眼的招牌,像是特意争奇斗艳似的,招牌上雕满了金花,太阳一照,折射出的光芒颇为刺眼。
街头人声鼎沸,嘈杂的声音传来,房中也闹哄哄一片。
周峙将手一拍桌子,先拿苏漪开刀,“苏老板,我原先是看在你这涟漪楼在泠州的口碑不错,这才挑选了此地,早前几日就跟你说过,我要在此处宴请贵客,不可有半点纰漏,谁知你今日犯如此大的疏忽,让人端上来一盘烂菜,是不是想让我砸了你这涟漪楼的牌子?!”
苏漪一看,那桌上竟放着一盘腐烂发黑的青笋,心中当即“咯噔”一跳。
再一看主位上的俊美少年神色淡漠,并未像是发怒的样子,便赶紧跪下来道:“周大人息怒!民女知周大人极为重视这场宴,老早就着手准备,事事亲力亲为,不曾想还是出了差错,民女现在就让人重新炒一盘新的端上来……”
“你当我好糊弄?当下就给我查清楚,这盘菜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知道本官在此招待贵客而故意为之,给本官扣上怠慢之名?”周峙怒道。
苏漪连声道:“民女不敢!”
“想来就是如此,谁人不知大人你多重视这场宴,便故意在其中做手脚!”
“定要好好地查,看看究竟是谁包藏祸心!”
“简直太胆大了。”
其他公子便也随声附和。
许君赫兴致缺缺,对这些吵闹的声音更觉烦躁。
对于从皇宫里长大的他来说,这些小伎俩,他一眼就能看穿是怎么回事。
对面酒楼的招牌如此耀武扬威,想来平日里与这涟漪楼没少明争暗斗,现在涟漪楼接了这场酒席,更是会让这酒楼日后声名大噪,名满泠州。
涟漪楼不可能在这种关头自砸招牌,必定会为这场酒宴尽十二分的力,而这盘菜里也没下毒,不是奔着命来的,就算追究起来,也不会有人因此获罪,最严重也不过就是让涟漪楼关门歇业,名声尽毁。
许君赫自马车下来时,余光就瞥见那酒楼门口站着不少人,那些艳羡的,妒恨的目光,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随便想想就知道是谁所为,但他并未开口阻止,安静地坐着,等着周峙的戏唱完。
“这盘菜是哪个厨子炒的?”周峙质问。
苏漪本想先请罪,在私底下处理这件事,最要紧的是别牵连了纪云蘅,却不想周峙铁了心要当场追究,她只好转头望向跪在人群中,企图隐藏自己的男子,“冯厨,还藏着做什么?赶紧出来向大人解释清楚!”
冯厨子被点了名,吓得浑身一抖,双手撑在地上打起摆子,一个接一个地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今日楼中生意实在红火,我打早上起就一刻也没停歇,食材备好了我都是直接做,洗菜择菜不是我负责之事,我记得今日是苏老板的表外甥女来了楼中帮忙洗菜,这青笋正是她洗的……”
“胡说八道!还不住口!”苏漪没想到此事这么赶巧,冯厨子竟是一口将纪云蘅给咬了出来,连忙厉声打断了冯厨子的话。
然而为时已晚,周峙道:“你那表外甥女是何人?让她回话。”
纪云蘅原本跪在最后面,是其他厨子有意庇护,将她推到了后头。却不料这刚一开始审问她就被牵连出来,周峙扬声一问,还不等苏漪辩解,纪云蘅就自己开口了,学着苏漪唤道:“周大人,是我。”
这声音可太耳熟了。
许君赫当即偏头看来,目光穿过跪了满地的人往后一看,视线就落在那身着雪衫绿裙的人身上。
她跪得端正,低着头,长发垂下来隐隐遮了脸,但许君赫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人正是昨晚上将他拴在树边的可恶之人!
一早起来他还传了贺尧问话,得知贺尧完全没查到半点线索之后还生了很久的气,却不料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人自己撞到了他的面前来。
许君赫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候在旁边的殷琅第一时间察觉,也顺着皇太孙的目光看去,瞧见了那跪在人群中的姑娘。
“我洗的青笋都是新鲜的,没有烂的地方。”
也不知是不是害怕,纪云蘅说话比平时还要慢,立即给人一种呆板老实的印象。
“今日尤为繁忙,后厨人手不够用,我也是一道菜接着一道,根本无暇顾及,就是她洗菜不认真,这才出了差错。”冯厨子争先狡辩。
“你是厨子,你炒菜时难道看不见菜色如何吗?!”苏漪恼怒质问。
“苏老板,你楼里的菜向来都是不大新鲜的,我习以为常,没太注意……”
“简直胡说,涟漪楼的菜每日都是现供,何曾有过不新鲜的菜上桌?”
“都闭嘴!”
周峙猛地往桌上一拍,震得桌上的碗筷都颠动,巨大的响声把纪云蘅吓得身子一抖,如处在受惊状态下的小动物。
许君赫瞧见这细微的反应,神色一转,变得饶有兴趣,蓦地开口道:“这些菜新不新鲜,坏没坏,你洗菜时应当能看出来,为何还让这盘烂菜上了桌?”
此话一出,房中就寂静下来。
眼看着主位上的少年一开口,竟是如此明显地针对纪云蘅,苏漪心急如焚地想要解释,却被周峙狠狠瞪了一眼,满眼的警告。
对上这位皇太孙,苏漪也实在不敢贸然截他的话。
房中静了一会儿,没人回话。
许君赫也不急催,烦躁的性子里竟添了几分耐心,目光落在纪云蘅身上没动。
过了良久,纪云蘅才开口,为自己辩解,“我洗的时候,菜还是好的。”
许君赫慢悠悠地接道:“这放坏的菜让人吃了,轻则反胃呕吐,重则肠胃患疾,你是何居心,想谋害谁?”
他的语气不重,没有质问的情绪在里面,却无端扣了顶大帽子下来,连周峙也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此事再怎么查,也只能将酒楼的人定一个疏忽大意之错,然而许君赫身份特殊,这谋害之词一出,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苏漪吓得浑身颤抖,其他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皇太孙的凶恶威名,远扬千里,京城里尚不收敛,在泠州则更是无所顾虑,谁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纪云蘅想,哪有这样的道理,她不过是帮忙洗个菜,怎么就变成谋害别人了?她回答:“我没有谋害之心,这道菜与我无关。”
许君赫道:“可那厨子说,是你洗菜时不认真。”
“我常来涟漪楼的后厨打下手,今日是见后厨忙不过来才帮忙洗菜,每一棵菜都洗得很认真。”
“你有何证明?”
许君赫余气未消,话里话外都与她作对。
纪云蘅觉得这人就是存心欺负她一样,为何那厨子说的话他不要证明就轻易相信,反倒找她要证明。
同样的话,这人不信她,信那个厨子。
虽然进来之前苏漪叮嘱了几遍要一直低着头,不可抬头直视屋中的人,但到了这时候,纪云蘅忽而忘记苏漪的话,下意识抬头想看看这个刁难她的人是谁。
于是一抬脸,她的视线就与坐在前面的许君赫对上了。
纪云蘅的面容白皙,就更显得眉眼浓黑,尤其是一双眼睛,像是精雕细琢之后的黑曜石,光一照就闪,光不照就好似被浓墨晕染。
她就看见前方的正中间位置坐着一位身着月白衣衫的少年,窗子照进来的阳光落在他头上的金冠处,折射出的光落了满桌。
他浑身的意气张扬且极具攻击性,毫不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