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走狗低声道:“这个苏轼,简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若真有那一日,他能拿大人有什么办法?”
王安石冷笑一声:“从前倒是我小看他了,我原以为他莽撞易怒,比不上苏子由,如今看来,他也不容小觑。”
一众走狗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安石也懒得解释。
很快。
众人就明白王安石话中的含义。
苏轼极得保守派推崇,自欧阳修被贬后,保守派是群龙无首,宛如一盘散沙。
因苏轼的出现,众人只觉看到了希望――这样。
这样一个少年,要文采有文采,要胆识有胆识,那他们怎好像缩头乌龟似的躲起来?
范镇更是苏轼的头号拥护者,用他老人家的话来说――若你兄长有你的一半,我老头子就算死也值了。
苏辙听说这件事后是哭笑不得,问起苏轼缘由。
苏轼却掷地有声道:“八郎,从小到大都是你保护我,如今也到了我保护你的时候。”
“吃一堑长一智,我很是小心,不会叫王安石抓住把柄的。”
他想,若真叫王安石抓住把柄,大不了一死了之,他绝不会拖累八郎。
但这话他不敢说,若说了肯定又要挨八郎一顿骂的。
苏辙微微一笑:“六哥,这些日子不光你在替我想办法,八姐夫日日也在替我出谋划策,若对上旁人,我有很大胜算,但对方是王安石,我的胜算并不多。”
“与其说背水一战,不如急流勇退。”
“这几日我想了又想,不如辞官!”
“辞官?”苏轼瞪大了眼睛,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八郎,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你可知像你一样二十多岁的位居三品的少年郎从古至今都没有几人?你……你可是怕了王安石?”
他急的都有些语无伦次,更是在屋子里踱步起来:“若王安石听说这消息,不知道有多高兴。”
“以后朝中就说他一人说了算,他岂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他定会第一时间推行变法,到时候受苦的就是那些无辜的老百姓!”
说着,他似想起了什么一样,低声道:“八郎,你是不是想与当初的王安石一样,以退为进?”
苏辙摇摇头:“六哥,你将这件事想的太简单了,王安石可不是欧阳修欧阳大人,他不会心慈手软,只要我离开朝廷,他定不会给我回来的机会。”
他握住苏轼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道:“我不过是想赌一把。”
“赌一把?”苏轼有些不明白,道:“八郎,你要赌什么?”
苏辙正色开口:“赌我与王安石谁在官家心中更重要。”
“赌官家会不会允许我辞官。”
对上苏轼那不解的眼神,他解释道:“如今朝中上下人人皆道我与王安石为官家的左膀右臂,关于变法一事,更是见解相悖,我有我的理,他有他的理,官家如今按兵不动,并未采取我们的意见。”
“当初朝中分为两派,如今却分为了三派,一派是保守派,一派是保守变法派,一派则是王安石所属的激进变法派。”
“若官家答应我辞官,则说明官家心里是属意王安石之见。”
“若是官家不答应我辞官,想必王安石心里也有了定论。”
苏轼是欲言又止,好一会才道:“可这样做未免太冒险了些。”
苏辙没有接话。
他心意已决。
官家仁善不假,仁善的背后则代表着优柔寡断,犹豫不决。
人人都道官家无心朝政,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小皇子身上,但他从官家双鬓的白发能够看出来,并不是如此,而是官家不知到底该信谁。
历史上,北宋之所以走向灭亡,一是因为宋徽宗父子被金人所俘,二是因为王安石的变法。
当然,不是说不变法北宋就不会灭亡。
而是王安石的变法是其重要原因之一。
王安石变法初衷是好的,但随着时间推移,变法加重了老百姓的赋税,使得地方行贿受贿情况愈发严重。
苏轼劝了许久,见他心意已决,只能叹气道:“……那我就不劝你了,从小到大你任何一个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从未错过,若是爹娘他们不支持你,我就帮着你一起说服他们。”
苏辙笑道:“六哥,多谢你。”
“谢我?谢我做什么?”苏轼不解,更是道:“咱们亲兄弟之间,哪里需要这般见外?”
苏辙道:“我谢谢你是因你明明不赞成我这样做,却还是站在我这边。”
苏轼只有苦笑。
苏辙原以为他说出想要辞官的打算后,全家上下会反对。
但他万万没想到,全家上下大部分却是赞成的。
程氏是最高兴的那个,直道:“……人人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当了大官儿就能高人一等,但叫我说,唯有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才是最要紧的事儿。”
“自六郎几次遇上事儿后,我夜里做梦都是你们几个出了事儿,梦醒之后,再也睡不着。”
“如今咱们家不缺吃不缺穿,更不缺银子,一家人整整齐齐才是要紧事。”
苏洵也道:“是啊,王安石那贼人四处铲除异己,连欧阳修欧阳大人都被他逼走他乡。”
“八郎,我只担心你会是下一个欧阳大人。”
苏八娘与陈太初也是连连赞成。
说到最后,苏八娘这才看向自己身侧的史宛:“……八郎,这件事我们的意见并不重要,得问问八弟妹才是。”
在她心中,她这弟弟一向沉稳寡言,不是个会懂女子欢心的。
她生怕一开始苏辙并未与苏八娘通过气。
史宛笑道:“八姐姐,这件事先前夫君已经与我商量过了,我是赞同夫君辞官的。”
“夫君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他的。”
“没什么事情比咱们一家人齐齐整整更重要。”
这下苏辙是彻底没了后顾之忧。
翌日早朝之后,苏辙就去了御书房一趟。
只是他刚行至门口,就被守门的内侍拦了下来:“苏大人请留步,王大人正在里头呢!”
苏辙道:“无妨,我等等便是。”
谁知他这一等竟足足等了将近两个时辰。
等王安石离开时,身后大人捧的是厚厚的卷宗,一看就是再次打算给官家洗脑,同意他的变法之策。
王安石经过苏辙身边时,面上似带着几分笃定。
苏辙心里一沉,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心里已有了答案。
但他神色如常,拱手与王安石打过招呼后就走了进去。
王安石年富力强,议上一两个时辰的事无事,但官家年纪大了,如今正叫内侍给自己捏肩。
官家一点没将苏辙当成外人,笑道:“你过来了?”
“你这几日可有去看过昱儿?他又长大了些!”
赵昱正是小皇子。
昱。
意为光明。
因他的出生,为官家带来了光明和希望。
苏辙笑道:“回官家的话,微臣这几日公务繁忙,并没有时间前去看望小皇子。”
“不过微臣听孙翁翁说过,说小皇子如今已会认人了,每每看到官家都笑的十分开心,小皇子更是身体康健,活泼可爱,此乃官家之福,此乃大宋之福。”
一番话说的官家是心花怒放,站起身道:“走,朕带你去看看昱儿。”
官家是一点没将苏辙当成外人。
苏辙却没动,拱手道:“官家,微臣今日前来是有件重要的事情与您说。”
提起小皇子,官家是心情大好:“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什么时候在朕跟前还这样吞吞吐吐起来?”
第105章
苏辙正色开口:“官家, 微臣想要辞官。”
若说与苏轼说起要辞官时,他心里有五六成把握,方才在与王安石擦肩而过时只剩下三四成把握, 那现在听闻官家这几句话后, 就只剩下一两成把握。
官家是个明君。
从前每每在御书房见他,总会询问起变法相关,但今日却对这事儿绝口不提, 只说起小皇子。
一来是对他的变法之策不再上心。
二来是不愿再给他希望。
倒是官家一愣, 只以为因自己年纪大耳朵出了问题。
苏辙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官家方才提起小皇子那颗欢欣雀跃的心顿时就沉入到谷底,皱眉道:“可是因变法一事?子由啊,若是朕没记错的话, 你今年尚未到二十五岁,已位居三品,照着这般速度下去,只怕三十岁左右就能官至宰相。”
“别说整个大宋, 就算从古至今也没几人有此殊荣。”
“你莫要意气用事……”
“官家,您觉得微臣是意气用事之人吗?”苏辙的面容是一如既往, 不急不缓道:“这件事微臣是经过深思熟虑过的,微臣家人都表示赞同。”
在前些日子, 他觉得官家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毕竟汴京城郊那些百姓的说辞是最有力的证据。
但他到底低估了王安石。
王安石年纪比他大,阅历比他丰富,这次卷土重来, 更是知晓官家最想要的是什么。
在王安石的描绘下,变法之后的大宋海晏河清, 歌舞升平, 这叫官家怎能不心动?
可说实在的,苏辙并不怪官家。
若他并非穿越之人, 听到王安石所描绘的美好未来,一样也是会心动的:“官家,您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微臣之所以选择辞官,与变法有关,却不全然是因为变法一事。”
“事涉大宋数亿百姓,您慎之又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微臣猜测,您心中是更属意于王大人之策。”
“以微臣愚见,不出三年,您就会看到变法的弊端,微臣有个不情之请,若您执意选用王大人之策,先选一省一府试行,到底好与不好,总得了解透彻才是。”
官家嘴唇微动,却没说出话来。
因为苏辙说的都是实话。
王安石将变法之策细化了又细化,大概十余年的时间,整个大宋就会变样。
但若按苏辙的计划,想要将朝廷改头换面,想要所有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大概需要三十年左右的时间。
方才,王安石拍着胸脯保证:“微臣敢以性命起誓,最多十二年的时间,若没能达到微臣所说的盛景,微臣愿以死谢罪。”
官家活了大几十年,听的最多的就是旁人夸他仁善。
老百姓觉得这是褒。
但官家却觉这话是贬。
身为君王。
谁不希望朝臣与老百姓提起自己夸自己英明神武?
官家看着苏辙,道:“子由,你是心意已决吗?”
苏辙重重点了点头:“对,官家,微臣心意已决。”
半个时辰之后。
苏辙走出了御书房。
离开时,他的头上并未戴来时所戴的乌纱帽。
一开始,无人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不出半日的时间,苏辙辞官的消息就已传遍了。
王安石听闻这消息时,正在喝汤,今日厨房为他炖的是清火去燥的老鸭汤。
近来因官家摇摆不定的态度与苏轼的文章,他面上虽仍是云淡风轻,但嘴里已溃烂的不成样子。
听说这消息的王安石被汤烫的是龇牙咧嘴,却什么都顾不上,扬声道:“你说什么?这消息可准确?”
待他听说这消息千真万确后,王安石却沉默了许久:“他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王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他听王安石在他跟前提苏辙说的多了,他对苏辙印象很好。
他觉得苏辙辞官是好事儿。
他知道一直这样下去,他的父亲势必不会放过苏辙的。
王安石皱眉道:“人活在世上,皆有所求,求财求色或求权,但他对这些却纷纷不在意。”
“我原以为他无欲无求,但先前城郊一带变法时,我见他对老百姓的态度,我知道他是在乎老百姓的生死安危。”
“这样一个人,他怎会置那些老百姓于不顾?”
所有人都以为他听说这消息会高兴,谁知他却忧心忡忡,甚至再无用饭的心思。
一开始,他也以为苏辙与自己当初一样,以退为进。
可后来转而一想,他知道以为苏辙的聪明才智定不会冒险。
难道,是真的?
没过几日,王安石嘴巴烂的更厉害了。
***
这几日的苏辙却见识到人性的多样化。
知晓他已辞官的消息,有人极力挽留,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冷眼旁观……倒是城郊那些百姓知道后不舍得很,组织起来一起来到了苏家。
为首的那个正是当日塞给官家一个皱皱巴巴小红薯的阿婆。
别看这阿婆年纪大了,但中气十足,一开口就道:“苏大人呐,您可不能辞官,您辞官了我们怎么办?”
她这话话音刚落,就纷纷有人接话:“是啊,虽说谢景温那畜生已被官家治罪,但朝廷那些官员是什么德行,我们还能不知道?只怕以后再也遇不上比您更好的官员呢!”
“苏大人,您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儿?若真是如此,我们这些庄稼人兴许也能帮您出出主意!”
……
苏辙心下是大受感动。
这也是为何他愿意尽心尽力帮助这些老百姓的原因。
想当初他勤学苦读,为官入仕,一开始只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人,如今却也是心怀天下苍生。
苏辙正色道:“多谢各位好意,可我心意已决,官家已经答应我辞官,恐难如各位所愿。”
“不过你们放心,只要我在汴京一日,你们遇上了难事,一样可以来找我,只要我能帮得上大家,定不会推辞。”
是了。
他虽辞官,仍会留在汴京。
一是苏轼仍就汴京为官,他担心王安石因苏轼文章与奚落一事,会与苏轼算账。
二是他也好,史宛也好,亦或者程氏等人也好,在汴京住了这么些年,早已习惯。
一众老百姓是唉声叹气。
但大家并未再勉强苏辙。
翌日一早,那些百姓就送来了许多土产。
有地里刚翻出来的红薯,今年新产的稻米,昨天连夜去河里钓的几条大肥鱼……满满当当,摆了小半个院子。
为首的村民道:“苏大人无论如何要将这些东西收下,这都是我们的一片心意。”
苏辙自是不能收的。
谁知他还未来得及说话,那些送东西过来的村民将东西一放下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