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是下官来汴京不久,知您不喜喧嚣,所以不敢登门打扰。”
“二来是下官不愿落得一个见风使舵的名声,下官也知若得您看重,对下官的晋升之路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只是您与欧阳大人的关系……朝中不少人都清楚,下官都清楚,下官担心与您亲近,就势必要与欧阳大人疏远。”
“实不相瞒,苦读多年,入朝为官的学子谁不想着升官发财?下官也是其中之一,只是若要下官做出这等背信弃义,疏远恩师之举,下官却是做不到的。”
他觉得不管司马光怎么想,他却是要将话说清楚。
万一司马光误会他真是个书呆子,是个傻子,甘愿一辈子在秘书省混吃等死那就糟了,那他的升迁之路岂不是遥遥无期?
司马光面上这才有了些许笑意:“怎么,你是担心我逼着你在我与欧阳修之间做出选择?我虽比不上欧阳修门生众多,却也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之所以多次想见你,是因范镇对你赞不绝口。”
“既是有才之士,就该一门心思替朝廷效力才是,自不该将心思放在这些党羽之争上。”
“好了,你下去吧,回去之后好好当你的差!”
苏辙正色应是,这才退了出去。
虽说今日司马光的话并未说的十分明白,却也隐隐透出一个意思来――甭管自己与欧阳修朝堂有什么不合,却也不会因这等事迁怒到他一个后辈身上的。
他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微微落了下来。
他回到家中后,程氏是免不得问了又问,担心司马光迁怒于他。
苏辙只笑着道:“娘,您就放心好了,汴京这些官员都好得很……”
此时苏洵也回来家中,与他说起司马光来:“……欧阳大人与司马大人虽性格迥异,可在朝堂之上都有所建树,抛开公事不谈,这位司马大人私下却是叫人敬佩的。”
苏辙与程氏齐齐看向他。
苏洵这些日子在汴京风头极盛,故而也知不少朝中之事,只道:“司马大人直至今日无妾无子。”
苏辙一愣:“真的吗?”
虽说苏洵也并未纳妾,但在汴京,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很少有不纳妾的,甚至有些家境富庶的还养了歌妓与舞女,像欧阳修与王巩家中就是如此。
别说汴京了,就连在眉州这等小地方,当年也有不少人惊愕于苏洵身边没侍妾,大家一度怀疑是不是程氏太过于凶悍的缘故。
实则是因苏家男子没有纳妾的先例,更因苏洵与程氏感情很好,他想着程氏的不易,怎会纳妾?
可就连与程氏感情极好的苏洵都不敢保证,若程氏膝下无子,他一定不会纳妾:“自是真的,司马大人看似严明,在朝中树敌不少,可不管是敌还是友,提起他对他的妻子张氏却是无人不称赞。”
“他与张氏先后育有两子,可惜这两个孩子都纷纷夭折,张氏曾张罗着给他纳妾,他却是说什么都不答应。”
说着,连苏洵都忍不住笑道:“说是因为这事,司马大人好几年不敢往岳家去,因为他一去,张家上下所有人都要劝他纳妾。”
“今日你去司马大人府上,难道没发现他身边伺候的并无年轻貌美的女使?据说这也是他定下的规矩,张氏当年见纳妾不成,便将他身边放了许多貌美的女使,想着日久生情……可他倒好,将那些女使都赶走了,张氏这几年才熄了这个心思。”
程氏听到这等话是连连赞叹:“如今像这样的好男人可不多了。”
“不过我不听你说这位司马大人年纪并不大,想必他夫人年纪还要比她小些,若是调养得当,也不一定不能生下自己的孩子,有些年逾四十的妇人都还有身孕了。”
苏洵也是点头附和。
苏辙是万万没想到司马光严肃的面庞之下竟还会有如此柔情的一面,不免觉得佩服。
大流之下,还能如此忠贞,实在难得。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辙依旧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
因程氏心系他的亲事,与苏洵商议一番,将苏辙的亲事定在了两年之后。
程氏抱孙儿心切,原想着苏辙与史小娘子的亲事定的越早越好,可苏辙却说他们刚来汴京不久,根基未稳,如今刚入朝,要以事业为重,程氏这才作罢。
实则是苏辙想着那史小娘子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过十七岁的年纪。
这般年纪放在后世,也就高中生而已。
两个高中生就要成亲生子?他觉得太匪夷所思了些,更不愿让史小娘子早早饱受生育之苦,毕竟生孩子是在鬼门关走一趟,连自己的身子都未养好,哪里能生孩子?
程氏一听这话,也只能由着他。
这一日苏辙约着欧阳发前去杏花楼吃饭,谁知刚下马车又碰上了王巩。
不得不承认,王巩不管走到哪儿都是极耀眼的存在,一身华服,被人簇拥着,更是自来熟的性子,一瞧见苏家的马车就等在原地。
等苏辙下来后,王巩笑道:“……子瞻,我就知道是你!”
“这些日子你在秘书省当差可还习惯?”
苏辙拱拱手道:“多谢王大人关心,一切都好。”
他觉得自己与王巩并不是一路人,所以并未表现的十分热络。
王巩却等着他一起走进杏花楼,更是喋喋不休道:“我虽没在秘书省任过职,可想一想也能知道很是繁复无趣,若换成我,只怕两三日就会觉得无聊,不过你性子沉稳,倒也适合做这些事。”
“对了,我听说你去司马府拜会司马大人呢?”
“他可有为难你……”
苏辙是一一作答。
等着他行至包厢门口,正欲与王巩挥别时,王巩却自来熟走了进来,笑道:“伯和,原来今日是你宴请的子瞻?”
桌前的欧阳发却是一愣,显然并不认识王巩。
王巩却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笑道:“怎么,你不记得我啦?我小时候还曾抱过你了……”
苏辙见他说起四五岁的事只觉佩服,就王巩这性子,只怕连谁家养了几条狗都知道。
苏辙与欧阳发都不是多话之人,只听见王巩一人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苏辙与司马光想法不同。
纵然他与王巩接触的次数并不多,但也能看出来王巩是个很聪明且擅于交际之人,看似说话毫无章法,东一句西一句的,可说出来的话全是对方感兴趣的。
王巩与欧阳发寒暄几句后,此时已将眼神落于苏辙面上:“……我听说你先前入了司马大人的眼是因范镇范大人的关系,他好像挺喜欢你的文章的,好几次都当众将你夸了又夸,就好像你是文曲星下凡似的。”
“不过这位范大人最近好像也是挺烦心的,不为别的,正是因为官家子嗣一事,已上了十九道奏折不说,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与官家争执不休。”
“就算官家脾气再好,也受不了他啊,说要罢免他的谏官之职!”
“你们知道他当众说什么吗?”
八卦是人之本性,苏辙与欧阳发听到这等劲爆消息皆十分感兴趣,齐齐摇头道:“不知道。”
王巩笑道:“范镇范大人说他连死都不在乎,还在乎罢官一事吗?他那十九道折子中大多是请官家努努力开枝散叶,可今年官家都快五十岁,那么多年都没能生出儿子,难不成这几年还能生出儿子来?”
“叫我说,这位范大人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管的不叫事儿!”
等他隔壁包厢的好友差仆从来请第三次,他这才恋恋不舍起身,更是拍了拍苏辙的肩膀,担心自己方才的话说的不够明白:“如今司马大人与范大人同属一派,范大人几次谏言未必没有司马大人的意思,所以你下次碰到他们时还是小心些,如今朝廷上下为了这件事可闹得不可开交!”
苏辙站起身送他:“多谢王大人告知。”
等着王巩走后,欧阳发才笑道:“这个王巩,倒是还不错。”
苏辙颇为赞许点点头。
如今他大概也明白一些大人物之间的恩恩怨怨,欧阳修与司马光一行不对付,司马光原先与王安石交好,这几年关系不复从前……他真是搞不懂这些大人物之间的爱恨情仇,就不能一起高高兴兴升官发财吗?
他觉得官家与司马光无子一事,他倒是勉强能试一试。
不过今日这事儿得放一放,毕竟他今日找欧阳发前来可是有要事在身。
昨日傍晚欧阳修就派了管事前来他们家,请他帮着劝劝欧阳发,欧阳发这些日子性子虽不比从前腼腆,可在婚姻大事上仍固执得很,说什么都不愿成亲。
还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苏辙虽知有些事不好勉强于人,可欧阳修到底有恩于他,自该走这一趟,好让他看看欧阳发是如何想的,若不成,也能知道如何规劝欧阳修。
他更知凡事该徐徐图之,便有一搭没一搭与欧阳发说着闲话。
譬如,近来自己在秘书省的差事如何。
譬如,苏轼在凤翔府过的一切都好。
又譬如,自己的亲事定在两年后……
欧阳发是个聪明的,听到最后是哑然道:“可又是我父亲要你前来劝我早日成亲的?”
若换成旁人,就算没有矢口否认,也会左顾言他,但苏辙却是点点头承认了。
这下,欧阳发都被气笑了:“这几日不知道有多少人前来劝我,却唯有你一人承认。”
“这等事又非坏事,为何不能承认?”苏辙一向敢作敢当,这件事一开始压根也没打算瞒着欧阳发的:“其实我是什么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我向来觉得人生苦短,只要不做作奸犯科,妨碍旁人之事,自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惜,不是人人都是这般想。”
“欧阳大人身为父亲,如今年纪大了,担心你的亲事也是人之常情。”
“你是不知道,昨日你们家管事前来找我时,恨不得要落下泪来,惹得我很好奇,你为何不愿成亲。”
欧阳发听他这样说来,心里舒坦不少:“没有别的缘由,就是我觉得自己一个人待着舒服。”
“你想啊,娶妻生子后就不能日日与琴相伴,许多女子心思又窄,碰上什么不高兴的事也不愿多说,叫人猜来猜去的,岂不是麻烦?”
苏辙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我知道,大概在你心里,这琴与音律就像你的妻子。”
“这等想法虽并无错处,可落在长辈耳朵里就会惹人担心。”
“在我看来,你并不是排斥成亲,只是没碰上喜欢的人而已,所以你当着欧阳大人的面,也不必将话说的那样死……”
孝顺孝顺,凡事顺从才能称的上孝。
当然,他的“顺从”也要分为口头与行动的。
欧阳发一愣,继而就笑了起来:“你这话是何意,我明白了。”
说着,他摇摇头无奈道:“我实在搞不懂我父亲到底担心些什么,总担心他与我母亲百年之后我无人陪伴,我是什么性子难道他还不知道?我巴不得整日一个人呆着!”
苏辙劝他:“长辈们大多如此,别说你如今尚不到二十,就算你今年四十岁,在他们眼里心里也是小孩子。”
顿了顿,他更是道:“更何况欧阳大人身子一向不好,难免会多担心些。”
就他所知道的,欧阳修不光患有严重的眼疾,更是小病不断,当初年轻时苦读熬坏了身子。
不过他已写信劳烦堂兄苏位帮他请了四川神医进宫,算算日子,大概就要到了。
原先他请这人进京是为了报答欧阳修对他们兄弟的恩情,但如今看来,好像还有旁的用途。
提起父亲的身子,欧阳发并未接话,只长长叹了口气。
一直到回去府中,欧阳发心里都不大痛快,原本打算直接回院子的他想了想还是去了欧阳修的书房。
他进去时,欧阳修正眯着眼睛在看书,书本距眼睛只是一指远,看的他心里是愈发难受:“父亲。”
欧阳修知道他今日为何出门,却是明知故问道:“哦?今日你出门了?可是子由约你?”
欧阳发:……
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道:“父亲,今日子由劝了我一番,我也想明白了,我并不是不愿成亲,只是不愿与我不喜欢的女子成亲。”
“您也知道我不喜与人打交道,觉得娶一个妻子回来应付就已是够麻烦的事儿,更无心纳妾,所以若要娶妻定要娶个自己喜欢,她也喜欢我的。”
“男子不愁娶不到妻,所以我的亲事倒也不必着急……”
他从小到大都不屑骗人,但如今经苏辙一“点拨”,就知道该如何说。
况且他觉得自己这话也没说错,天下之大,他一辈子碰不到自己喜欢的人也是人之常情。
欧阳修原对今日之事没抱多大希望,如今听到这话是面上一喜,连连道:“好,好,你说的极是。”
等着欧阳发下去之后,他私下更是与梅挚道:“……从前我觉得子由沉稳,比不得他哥哥聪明,但如今看来,他却是大智若愚啊!”
梅挚这几个月也一直盯着苏辙的动向,对这个后生是越看越满意,直道:“他何止是聪慧?简直是聪明过人,外头不少人都传他是书呆子,我看那些人才是书呆子,如今他只是个从八品的小官儿,若表现的太过聪慧,不知道会被多少人打压了!”
“还有司马光,我听说司马光有拉拢他之意,可这么些日子却也未见两人有所来往,司马光那群人更未曾为难过他,可见他是个有大智慧的!”
***
对于两位大人物对自己这样高的评价,苏辙自是浑然不知。
不过因欧阳发一事,欧阳修又派人送了些礼物过来,苏辙并未推辞,收了下来。
又过了小半个月,苏辙日期夜盼的人终于到了。
这人正是四川赫赫有名的神医孙圣。
据说这人是孙思邈的后人,原本是不叫这名字的,却因他医术过人,改成了孙圣,他一开始准备给自己改名孙圣手的,后来也不知是这名字不合适还是太过张狂,就改成了孙圣。
这名字好不好苏辙不知道,只是他每次一听到这名字就想到了孙悟空,所以每次看到这孙神医就直笑连笑。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孙神医一直很喜欢苏辙,觉得这孩子像个小傻子似的。
后来这小傻子成了替眉州争光的状元郎,自然就更喜欢他了。
孙神医刚下马车,就见到这小傻子,不,苏辙站在门口等着他,更是恭恭敬敬道:“孙翁翁,您来啦?您这一路可还习惯?”
孙神医已年过花甲,可瞧着却比苏洵还要小上几岁,鹤发童颜,身子骨极硬朗。
他扶着苏辙的手下了马车,没好气道:“哟,你小子还知道问我一路还习不习惯?就算不习惯还不是被你给拐到汴京来了?”
“我发现你小子这些年是越来越聪明,给我写信请我来汴京也就罢了,还要你堂兄来请我?”
说着,他更是冷哼一声道:“我可是看明白了,我若是不答应来汴京,你们可是不会放过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