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书册应分为二,此番只寻来了上册,而那解蛊之法,应在下册。”王保已经尽力,可时间太短,再加上禁止巫蛊一事之后,许多关于此事的书册都被焚烧,他能寻得面前这一册,已经实属不易。
知他愧疚,李F反而出声宽慰,“无妨,能了解一些是一些,总强过什么都不知道。”
王保跪地道:“属下会亲尽全力,再去寻。”
李F长出一口气,唤他起身下去休息。
一连数日的大雪,将整座长安笼罩在茫茫雪色中。
还有几日便至除夕宫宴,皇长子李温已经许久未见过皇上,他今日身披大氅,候在殿外,等议事的重臣离开,便赶忙询问出来相送的内侍,“可于今上禀报了?”
内侍入殿,皇上揉着额角,疲惫不堪地摆了摆手,“叫他回去。”
内侍应声,眼这要推门而出,身后又传来皇上一声叹息,“罢了,让他进来。”
李温兴高采烈地抱着古琴进殿,抬眼这见皇上面色,怔了一下,行礼后起身关切道:“阿耶近日身子可好?”
皇上咳了两声道:“无碍,年底事忙罢了。”
李温松了口气,将那古琴摆好,“儿臣知道阿耶辛苦,特地编了一首曲子,阿耶听后一定能……”
皇上朝他摆手,无奈道:“不必弹了,你着急见我,只是因为此事?”
李温愣了愣,失落地垂下眼来,“阿耶从前……不是最爱听温儿弹曲了吗?”
那时的李忱尚未登基,在李温的记忆里,打从他小时候,阿耶便时常与他在一起,带他玩雪,带他斗蛐蛐,陪他在花园里跑,等李温开始学弹曲,不管弹成什么模样,他都会坐在他身旁,高兴地直鼓掌,有时还像个孩童一样,在那琴声中跳舞。
“阿耶,你是不喜欢听曲了,还是不喜欢温儿了?”李温缓缓抬眼,那明亮的眼中泛着水光。
年幼时他便觉察出来,他的阿耶便与旁人不同,是个痴儿,可他从未嫌过,因为他的父亲与旁人的父亲有更不一样的地方,便是他为他的朋友。
皇上长叹一声,从那金丝楠木椅上缓缓起身,慢慢朝李温走来。
他的前半生忍辱负重,装痴卖傻,哪怕在自己府邸,与子女在一起时,也还是如此,生怕行差半步,引来祸事。
“你是我第一个儿子,阿耶怎能不疼你,可那时……”皇上深吸一口气,抬手替李温抚掉脸颊的泪。
后面的话不必明说,两人皆知,那段时日终究已是过去,现在的李忱是一国之君,当今圣上,他不会再如从前那样,整日陪在李温身旁与他一同玩闹。
再也不会。
李温想到这些,眼泪更加朝外涌出,皇上不仅心疼,还有从未言明的自责与愧疚。
如果那时他没有日日拉着李温玩闹,以李温的聪慧,也不至于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只会弹琴歌舞,不具备任何朝政见解。
是那时的他,为求自保,耽误了李温。
今日,他终是说出了口,“是朕,对不住你。”
李温却是后退一步,哽咽道:“阿耶只疼爱二弟!”
“胡说,你们皆是朕的儿子,朕如何能不疼爱你们,但人各有所长,朕封李F为太子,不是因为偏爱他,而是朕如今身份不同,不再是从前那个只知装傻充楞的王爷,也不再只是你们的父亲。”
“朕,是这李氏天下的皇上。”
皇上的一席话,让李温头垂更低,他不是不知道,只是难以面对。
皇上再度上前,抬手落在他肩膀上,语重心长道:“朕希望你们兄弟之间,相互扶持,不要走古人之路,做那亲者恨仇者快之事,温儿,答应为父。”
这一声熟悉的“为父”,让李温倏地抬眼,他当即跪地,抱住了父亲的腿,呜咽声中尽是多年委屈,“阿耶……我懂了,我不会去争抢什么,我会做一个兄长该做的,包容和关爱兄弟姐妹,阿耶放心,我一定会做到。”
李温的泪水打湿了姜黄色的龙袍。
皇上轻抚着儿子的发髻,眸框似也逐渐湿润,“我儿淳厚良善,为父相信我儿。”
李温走后没有多久,李F又寻了过来。
皇上没有犹豫,便叫他入殿。
两人先谈了西州雪崩之事,随又说起明年赋税一事,说到最后,便说到了兄弟姐妹之间的相处。
谈到手足,李F翻着茶盖,似是无意地提到了永福公主的婚事。
“朕已给永福定了于琮,他是郑颢所举荐的,此人进士出身,才华与品行皆不错,朕也当面考究过他,日后加以培养,可堪重用。”皇上道。
“阿耶想要重用的话……”李F呷了口茶,淡道,“那可万不能令他与皇室离心。”
李F一句话,似是忽然将皇上点醒。
想到上月太后寿宴上,永福那骄纵狂妄,句句都在贬低唐阳与李F,若她当真嫁了于琮,岂不是要将氏族没落的于家骂的一文不值。
到时候万一忠臣受屈,不就要君臣离心?
皇上喝了口茶,沉吟道:“你觉得广德如何?”
李F道:“广德识大局,品性端。”
皇上颔首道:“不容易啊,能得你称赞,这来广德的确不错,罢了,她也只比永福小了一岁,先定下婚事,过两年再嫁便是。”
说罢,皇上一阵急咳,李F要传太医,被他抬手制止,“不必,日日诊脉,朕知道何故,倒是你,怎么瞧着又清瘦了?”
李F垂眸,似是在犹豫。
皇上挑眉,“你怎地也这样吞吞吐吐了?”
李F长出一口气道:“李F此人,并非良配。”
“什么?”皇上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你是从何处听得的,朕这他们夫妻一起时,可是极其恩爱啊?”
李F道:“儿臣得了消息,那李F在外养了私宅。”
此话说出口的时候,李F的手不由握紧,脸上神色也随之冰冷。
皇上却是怔了片刻,一边垂眸饮茶,一边缓声道:“这男人……按理说三妻四妾,也属寻常,再者他只是养私宅,并未将人领回府中,说明他至少是尊重唐阳的,也许就是图个新鲜,过几日……兴许就将人打发了。”
李F未曾想过,皇上会是这样的反应,他不由声音更冷,“若是郑颢养了私宅,阿耶还能说出这是尊重万寿的意思?”
皇上当即沉了脸色,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李F,万寿可是你长姐。”
“唐阳虽不是阿耶亲生,但若没有不问散人,儿臣如今便不过是一捧黄土。”说着,李F深吸一口气,逼自己缓下声道,“阿耶忘了当初是如何答应不问散人的吗?”
他们承诺过,会将李见素好生养护,张贵妃更是哭着说,会将李见素视如己出。
“唐阳过得是好是差,由她自己来与朕说,但凡她亲自开口,朕还能让她受委屈不成,你今日跑来告状,这算什么?”说着,他蹙眉这向李F,带了丝愠气,“同是男子,你当朕真的什么也瞧不出来?你那些心思,给朕收住了!”
李F却仿若听不懂皇上的暗示,他挺直腰背,朝上拱手,“儿臣心疼妹妹。”
“得了吧。”皇上嗤道,“你多心疼心疼你自己吧,朕再说一次,唐阳已经成婚,与夫君过得如何,那是她自己的事,便是她当真来与你说委屈,你身为兄长,应当能劝则劝!”
可李F梗着脖子,还是不愿妥协,似是今日当真要将人家两口子婚事搅散不可。
皇上这着他清瘦的身子,坐在那轮椅上,最终还是不忍心,朝他挥了挥手,“回去多吃些肉,至于唐阳的事……明日我便将李F叫进宫来!”
一前一后打发了两个儿子,大殿上皇上又开始急咳,咳到最后,马常侍替他烧了那染了血迹的黄色帕子。
李见素将近一月未曾出府,只在清和院内溜达,天气实在太冷,有时候饭后在廊上散步,哪怕片刻工夫,回到房中时鼻尖都会被冻得通红。
这段时间,李F也很少外出,却不如别庄回来后那么亲近,平日里更多的时间都是待在主院。
李见素窝在房中,早已将那棋谱这熟,当中的确有些不明白之处,她用笔记下后,犹豫再三,终还是寻到了主院。
到了书房外,才知李F今晨被皇上传召进宫,尚未回来。
“应当快要回来了吧。”院中的下人估算着时辰道。
“那我等等便是。”李见素吸了吸鼻子。
那下人想着屋外寒凉,书房内烧着地龙,再加上世子前段时间还吩咐过,若是公主寻到书房来,让她直接进便是。
于是这下人便将李F原话道出,请李见素进房中等候,李见素点头走进书房。
采苓去旁间烧热水,她在屋中独坐了片刻,想起李F说过,柜中还有其他棋谱,待得无聊,她起身来到柜前,慢慢寻找。
角落中一本破旧的书,引了她的目光。
李见素带着好奇将书取出,翻开了第一页。
然很快,一股极致的冷意从脚跟向上逐渐蔓延……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吐气――吸气――吐气――吸气
李见素拿着手中的书,背对门窗,用着阿翁曾教她的呼吸吐纳法,强让自己保持镇定。
那不住颤抖的手指,随着她逐渐平稳的心绪,而慢慢恢复如常。
在看到书城所写,蛊虫入侵内脏时的种种迹象,李见素忽地抬起头,望向书房上的粗重梁木,那眸框中即将溢出的泪水,终还是被逼了回去。
她重新垂眸,翻过一页,细读。
当中许多处她虽然不懂,却没有时间思索,只不住地一页又一页,想要一字不差将书中的内容记于心中。
与此同时,李忱躬身退出大殿。
不出所料,赵内侍又一次拦在殿外,然这一次,他脸上没了从前见到李忱时,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只是用那不失礼节的笑容,对李忱行了一礼,“世子,太子有请。”
李忱来到东宫,今日的李深没有看书,而是望着面前的棋盘出神,看到李忱进殿,他坐了一个请的手势。
赵内侍在一旁给二人添了热茶,关上门窗,挥退宫人。
一局艰难结束,最终是李深赢了。
李忱笑着恭维,“殿下棋艺精妙,每一步都出人意料,不似我,照本宣科,这般容易就被殿下看出了路数,怎能不输?只是……”
李忱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不解道:“殿下怎不将这些教于见素?”
虽然李忱在方才对弈时,不动声色地放了水,但李深的棋艺也的确精湛,他不明白为何李深不将这些教给李见素,以李见素的聪慧,只要太子肯教,她也完全可以下得极为出色。
可没想到,李深却是回道:“她不喜欢下棋,便没有教她。”
“不喜欢?”李忱不由蹙眉,“可她前段时间同我下过棋,说是殿下教的。”
李深也面露困惑,但很快便平展眉宇,“那时我是想要教她的,但她说不喜欢,我便没有强求,许是我时常研究棋谱时,她就在我身旁陪着,看多了……便自然会了一些?”
若是最初的李忱听到这番话,想到李见素与李深在宫中相伴的日日夜夜,他心里定会失衡,可今日,他却慢慢弯了唇角。
原来所谓的太子教她下棋,竟只是这样教的。
李忱心情顿时大好,他搁下茶盏,明知故问道:“殿下今日叫我来东宫,是为了同我切磋棋艺?”
李深眸光微冷,抬手收拾着桌上棋子,慢慢道:“常言有云,落子无悔。可人生不同,若是择错路,悬崖勒马,重新来过,也并非不可,此话我在素素出嫁前,便同她讲过,我视她为至亲,若她过得不好,我亦无法安眠,若她受了委屈,这口气我定是会替她出。”
李忱怎会听不出来,且方才大殿上,皇上也提醒过他,很明显,那风声传进了两人耳中。
只这父子二人,都还在给他机会,正如李深这番话中所暗示的一样,他不只是说可以替李见素重新择婿,也暗示李忱,若及时纠错,他也可以既往不咎。
李忱应道:“殿下所言极是,我自然不会让阿素再受委屈。”
一个“再”字,李忱向李深承认了之前的错,也表达了悔过之意。
李深听出来了,抬眼朝赵内侍递了个眼色。
赵内侍躬身上前,给两人添茶,似是这会儿才忽然想到了什么,对李深道:“奴婢听闻,今晨圣上已经宣旨赐婚,择驸马于琮于广德公主。”
“哦?”李深故作才知,微蹙眉头,“我记得阿耶不是永福同于琮么?”
赵内侍道:“许是圣上看出永福不合适,便换了婚事,不过这般也好,趁着还未成婚,换了更合适之人,省得成婚后再出岔子。”
李深淡道:“成不成婚,倒也无妨,有时候婚前看着相称,婚后同处一室,才知到底是人是鬼,便是那时后悔,自也有人做主,天家子女,还能让她们受了委屈不成。”
如果说方才那番话是暗示,这番话可谓已经是在明示。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之后,见李忱喝着茶,没有出声,李深便看着他道:“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忱点头应道:“的确。”
话落,两人都未再开口,只冷冷望着对方。
李忱回到府中,下人同他禀报,李见素在书房等了他一个多时辰,见他一直未回,便回了清和院。
李忱来到书房,看到桌案上的两本棋谱,脸上又露出笑容。
想到阿素还是信守了承诺,并未让旁人教她下棋,李忱便又在书柜中挑了一本棋谱,拿着去了清和院。
采苓拦了他,说李见素用过午膳后,正在小憩。
这是李见素的原话,她知道李忱回来,兴许要寻过来,便嘱咐采苓,不要让他进去。
李忱听到她在休息,果然停住脚步,转身去了耳房,吩咐待李见素醒来,过去同他说。
然此刻的李见素,却并未休息。
她听到门外李忱的声音时,手指又在隐隐颤抖,她紧紧握住手中的笔,合眼匀着呼吸,片刻后再睁眼时,屋外声音已经消失,她也继续回忆着那巫蛊书中所写。
她几乎将那书中所有要点,全部誊抄,为了掩人耳目,她将每一页纸,分开夹在她所记录的不同笔记当中,若是不通医理者,乍一看便不同其中之意。
全部做完,已是两个时辰之后,天色都已暗下,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里衣已经被汗水浸湿。
可她顾不得去换衣,又从柜中取出《黄庭经》,还有她画得那张五脏六腑补泻图。
她添了一盏灯,又将这些全部铺展在案几上,拿出今日所记的蛊虫的症状,一一对照。
“人的五脏六腑最为重要,没了腿脚尚可能活,若内脏受损,顷刻间便可毙命,侥幸存活,也定会命不久矣。”
阿翁的话在她耳旁响起。
那时她听到这番话,便问阿翁,“阿翁这样的名医也没有办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