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身份常不自露,也互不为探,故而每每论道之日,也有一些普通百姓慕名来观,上至耄耋老者,下有垂髫稚儿,当然大多数人都只是凑个热闹而已,就如今日的景云和翠喜。
所以,翠喜说有年轻者,云海棠丝毫不觉新奇。
“我就算不懂那些言论,便也觉得其中有位公子说得是极好,他说……他说……”翠喜歪着头想了半天,却始终想不起今日听到的那段极具文采与道理的一席话究竟是怎么讲的,只好又把话题绕回来,叹口气道,“哎,就是因为听得出了神,才将那方墨砚弄丢的。”
云海棠怕又勾出她的愧疚,于是囫囵道:“不怪你,谁让老景也不帮你看着点!”
“你不是让我放身后的吗?他没瞧见。”翠喜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
云海棠故意不理她的话,只问道:“那他在瞧什么?”
“瞧我——”翠喜没有防备,顺口答了个正着,倏而反应过来,便气地追打了她过去。
云海棠跑得比兔子还快,风中丢下一句:“你自己说的,还恼我!”
第33章 喜事
甫一说出口,云海棠自己整个人都愣住了,这分明是刚刚那个混世魔王在街巷里对自己说的话。
转瞬间,他戏谑又带着几分挑绊的眸光仿佛清晰地晃荡于眼前。
彼时,他用高大的身躯将她抵于墙壁之边,举起的手生生在她身侧形成一个半闭的环。她犹如笼中之鸟失去了挣扎,任凭戏鸟之人肆意拨逗。
蓑帽被他抖落一旁,她的整个后脊直挺挺地压在冰冷的墙面上,那上面有新融的雪水,隔着层层叠叠的灰装,一点点侵润进她的身体。
雪水冰冰凉凉,就像晨醒时分,落在手心里的感觉。
云海棠的身体不似寻常女子的娇弱,但却也有一处死穴,那便是她后背正中的骨脊。那里不知是何缘由,只要被倏尔地轻轻触碰,便会生出酥麻的感觉,整个人如被琴弦撩拨。
当最内层的亵衣终于也沁入一丝湿润,冰凉的雪水似一只轻扣的手,在背梁细嫩平滑的肌肤上轻缓划起,琴弦染指间,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口中蓦地发出一声微弱的轻吟。
那轻软又诱魅的声音伴着起伏的胸襟,让人忍不住深陷其中,一时间竟加重了对面之人的鼻息。
“若我是登徒子,便不会将那药铺小二送去顺天府堂,而是直接告诉与你,迫得你的交换。”
“你想换什么?!”云海棠望着他泛起旖旎的目光,再也不会猜错登徒子的淫意,“难道换我以身相许?!”
她说得铮铮,反而没了刚才的畏意,与这样浪荡之人较量,便是撕破脸,他还有的是皮。
果然,顾允恒一点不恼,勾起唇角,深邃的眸底露出一丝狡黠和自信:“我是个讲理之人,所以问问,你可愿意?”
云海棠冷目相视,于他轻疏时暗暗蓄势,迅雷之间,猛地于软靴中抽出一柄精锐短刃,直抵他的喉间。
他只是一愣,但喉结处却犹如一只尖端向下的盾甲,无所畏惧,毫不闪躲,堪堪迎在锐锋之前。那光滑坚硬的软骨,似一座轻动起伏的山峦,坚毅地矗立于流畅的颈颌之间。
她只需再刺出一毫,鲜血便会从完美的棱线中喷薄而出,于他的胸前画出一道奔涌的川堑。
可是,他竟没有闪躲,反而往前紧上半足,挺拔的身影复而更深地映在了少女的眸中。
此刻,顾允恒剑眉紧锁,目似寒霜,唇角压得很薄。他好像并不想再继续争辩,也不想再继续出招,而是静籁般地等候一个答案。
少女手中的匕首不自觉地往后顿了一顿,锋上的寒芒须臾之间于他冷峻的面上闪过一道决绝的弧光。
“你自己说的,还恼我!”顾允恒蓦地弯了眼角,用手轻轻推开她略带微颤的手臂,“今日我只要此毫,便算你赠的谢礼。”
翠喜赶上来的时候,云海棠已自己转回了神。
“小姐近来可恶得很,还是赶紧嫁了吧。”翠喜嘟囔着,拽过她的胳膊,要与她同步行,“看以后谁来收拾你。”
正堂上景云等得有些着急,不时地朝着门外去望。
“你不是都喝饱了吗?这是饿着去吃?"云怀远拿他打趣。
景云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将大马金刀坐的腿略收了一收。
江老夫人面上带着笑:“景云啊,你家将军去新任,你倒是看上去比他还激动些呀!”
云怀远是个沉稳性子,即便眼下受了新封,也乐得淡定,并未宣章得意。
云海棠一进堂,便看见满屋子的几个人都在笑,遂眨着好奇的眼睛,向江老夫人问道:“外祖母,我只一会儿不在,你们便乐呵什么喜事呢?”
江老夫人牵过她的手,在掌心里摸了摸:“正是喜事,所以咱们今儿晚膳才去望月楼。”
“哎呀!”云海棠冷不防地叫了一声,众人不明所以。
云怀远心中一怔,惊讶地望向她:“怎么了?”
“阿爹,我大前日晚上说什么来着?”云海棠拧着眉,面色焦急地问道。
云怀远一时想不起来,只觉得最近几日事情压得紧,一件接一件的,不是女儿收监这种大悲,便是自己擢升这种大喜,心脏跟着跌宕起伏,方觉得自己的心绪需要缓一缓才行。
却不知云海棠此时如此严肃,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见云怀远愣着一张脸,云海棠突然“噗嗤”一笑,依到他身边道:“那挽金吾卫带我走的时候,我就说,女儿只是为那庵中女子开了个食饮的方子,断不会要人性命的,你安心在府,等我回来,咱们再去吃望月楼!阿爹真是将女儿的话字字装在心坎里呀!”
说着,开心地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腻歪,整个人摇摇摆摆。
“你个淘气丫头!我还当什么事呢!”云怀远倏而被她逗乐,用手指点着她的脑门道。
“外祖母,您说,这可不是一等一最重要的事了吗?”云海棠歪头向江老夫人撒娇求证。
“是!是!小白儿的话就是你阿爹心坎上的肉!”江老夫人瞧着顽皮的小丫头,很是像她娘当年的模样,也像儿时的自己,眼里都快笑出了泪,心中只叹她们祖孙三代可真是一脉相承啊。
三人笑成一团,景云却在一旁与翠喜暗暗眉目交互。
翠喜从风蘅小筑回来,心情便好了,于景云的话也多了起来,不似西郊回来一路的沉默。
景云虽不知这女儿家的心思怎的好似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但见到她笑,自己便也乐得嘴也合不上。
“老景啊,你也赶紧成个亲吧,到时候也生个这样伶牙俐齿的闺女,就认小白儿当干娘,保准能乐你一辈子!”江老夫人最擅引线做媒,自作月老,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让景云笑咧开的嘴一时竟不知道该收向哪边。
“老夫人拿我取笑了。”景云惯是个战上杀人不眨眼的勇将,此时却像个闺中待嫁的姑娘般,娇羞地把头埋了起来。
“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这些年跟着我到处跑,倒拖了你的婚事。”云怀远接过话头,“下月起,眼看能安生些了,这些天我也帮你看着些,要哪家有好姑娘,也尽快给你寻一门佳缘。”
景云急得身子往前一倾,大马金刀坐的腿又分得更大了,手撑在膝上,好似迫不及待。
“你放心,你家将军必给你找个名门闺秀家的大小姐,绝对配得起你这个上骑都尉广威将军。”
第34章 究竟是谁?
傍晚上客时分,庆华街上华灯初上,一座三层高的楼外,高耸入云的帆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其下金光闪闪的“望月楼”三个字被门前璀璨的灯火映照,远远地便能让人望见。
一走进一楼大厅,便能看见门内两侧的立柱之上,用浮雕鎏金书写着一副对联。
上联是:白湖春满,看樽前帆过,一帘幽梦归风月;
下联是:羽阁茶新,闻襟上酒香,半榻涛声醉望川。
原来,望月楼由此而得名。
云怀远一行上去二楼的时候,云海棠路过昨日萧承祉带她去的那间包厢门口,门虽紧阖,亦是能隐约听闻里面传来的说话之声,想来是有不少人。
江老夫人选了间临窗可望的厢房,屋里很大,中间落着一张仙鹤八宝纹黄花梨八仙桌,碟碗筷箸一应摆放整齐。左侧靠墙是另一张长方红木桌,桌面上铺着细密的麻布,摆着几样精致瓷器和一只青铜酒壶。四周的壁上挂着几幅浓妆淡抹的山水图画,笔触流畅,意境深远,仿佛能让人忘却尘世的烦忧。
今晚的菜肴上得很慢,半晌才送来两道。
小二进来的时候,云怀远便催了几声。
“客官请稍等,灶房已经在加快了,一会儿就给您上齐。”小二擦着一脑门子汗,说完便又匆匆出去忙了。
江老夫人道:“这望月楼的生意真是越来越好了,去年来的时候,也是人多,可没见得上菜这么慢的。”
“说不定是哪桌什么要紧客人,灶房先紧着将那桌全部烧好,再忙其他人,也是有的。”云海棠听闻,随口一答。
因为她记得,萧承祉带自己来吃的时候,不一会儿就铺满了整桌,想来是因他的面子更尊贵些,酒家不敢怠慢吧。
“这便不合礼数。”云怀远抬手想先喝口茶,却见盏中连个茶水都没有,气得没好声音。
坐在上首的江老夫人,缓着性子对他道:“你素来是在营中待惯了的,却不知别处并比不得你们军中纪律严明,都是江湖上糊口饭吃的营生,即便做得再大,也依旧与权势不可比,有些也是照顾不周。商贾毕竟只是商贾。”
云怀远听着她先前的语气还好,不过是些劝慰他的话,只是最后这一句却口气淡得了许多,倒像是自己的暗自伤神。
“翠喜,先给阿爹倒茶吧。”云海棠见气氛不对,倏然亮了一嗓子。
平日里,她其实很少吩咐翠喜做事,尤其是这种举手之劳的小事,一般云海棠都亲力亲为。
但方才,她瞧见,外祖母说让阿爹给景云找个名门闺秀家的大小姐之后,翠喜就整个人就变得闷闷的了,所以想唤唤她,让她精神点。
她与老景这件事,得空自己一定会想办法帮她与阿爹说清楚。
翠喜起身给所有人斟了茶,复又失魂落魄般坐下。
景云也是不喝。
一盏茶入喉,云怀远方舒坦了一些。
江老夫人缓声问道:“小白儿,你知道今儿咱们为何要来这儿吗?”
“我答应阿爹的。”云海棠眨着一双明闪闪的眼睛,“我说话最算数了。”
“皮的你!”江老夫人小声轻嗔,继续笑道,“不过,今儿这一顿确实要算你的。”
“哦?”云海棠自己虽也有银子,但外祖母一直宝贝似地护着她那些体己,从舍不得让她花使,想到这,她便眼珠子轱辘一转,问道,“是有什么缘由?”
“你阿爹今儿调任了总督浙苏等处军务理粮饷兼巡抚事,是不是一桩喜事。”江老夫人乐呵呵道。
“什么?!”云海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爹,你任了总督?”
“怎么?觉得你爹不行?”云怀远在军中严肃威武,但在自家女儿面前说话却常是有几分嘲谑。
浙苏总督虽说与阿爹现在的官阶平级,但属御赐特派,用的是燕脂水紫花关防大印,可节制余杭、惠济、姑苏三抚,与每每战归便要向兵部缴印的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还是有所差异的。是以,既是明中平调,也算得一种暗里擢升。若有所政勣,下一步便是兵部尚书,归入内阁。
恍惚之间,云海棠似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她的眼前蓦地翻涌起这一年冬雁谷关的一片尸身血海,还有阿爹身上屹立的战旗。
她忙举起衣袖掩着杯盏给自己灌入了一口热茶。
茶香四溢,这大概是她喝过的最温暖的一杯。
太好了!
如此一来,阿爹必能躲过那场无人生还的战役。
浙苏总督除了管理军务,还需兼顾所辖之内的粮草、河道、漕运等事务,身份有别,再出兵打仗是不能的了。
难怪外祖母笑得那样欢,因为她也一直盼着自己这个孝顺的女婿,能不再奔波于那些硝烟不绝的沙场,安安稳稳地带着云海棠待在京城。
眼下,虽然同样不能留在京城,但终归是官居腹地,不必再去受边境战火之苦了。
云海棠原以为,重生后,所有的一切都会如同上一世的命运一般重新来过,历史的车轮不会因她个人的涅槃而更改。
所以,在咸平十四年正月初十巳时六刻醒来的耀眼阳光中,她那样的毫无头绪、恍然失神又束手无策,她暂且能想到的,仅仅是通过自己考入太医院来接近郭院判的这一条窄路,迂回行事,让阿爹躲过一劫。
命运不可抗,她不相信自己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做的,只有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
哪怕前途充满坎坷,哪怕身边无人可助,她也要咬紧牙关,为阿爹寻出一条生路,让他可以陪伴自己更久、更久。
她知道,在这个世上,除了她,不会再有另一个人也能如她般重生,而知道今后发生的事。
没有未卜先知者,只有自己孤孑一人,行走于这一世间。所以,也不会有人告诉她,那个曾经救下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将军,你不是说圣上昨日宫宴后又重回丹房闭关了吗?”景云心中有些懊恼,他不想这么快便随云怀远离京,于是带了几分怨气问道,“今日怎么会有圣旨?”
第35章 上限在哪里?
等小二将菜全部上齐的时候,云海棠已经吃得快饱了。
她跑了一下午,本就是饿,又听闻了这样的好消息,吃起来自是大快朵颐,竟把翠喜这方面的风头抢得干干净净。
翠喜先前还坐着不动,但听云海棠一边吃一边问云怀远:“阿爹什么时候动身?我好收拾。”
除了景云,都是自家人,江老夫人也不讲那些虚礼,并不等菜上齐,便招呼大家都先动了筷子。
“中军都督府还有些交接的事要做,圣旨下的也是二月初到任即可。”云怀远给江老夫人斟好酒道。
云海棠夹起一块五彩牛柳,那味道还没有自家小厨房做的好吃,遂叹道:“这么快呀!”
“嗯,我先过去,等总督府安顿好了,再接你们过来。”
听了元怀远的话,翠喜猛得抬起头,望向小姐。
云海棠拿手肘戳戳她,递出眼神,意思是说:“怎么?你不会以为阿爹不带我们过去吧?”
“对对!等安顿好了,我替将军来接你们!”景云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地,端起青铜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云海棠笑着望了望翠喜,口中向云怀远打探道。
“你不是想看花灯宴吗?正好等三月你在京中观好花灯宴,总督府也已安顿好,到时候再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