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身白色大氅,好似那个风雪雁谷关时的一般,将她整个人稳稳地罩住。
云海棠恍有一丝失神,望向萧承祉的目光也温柔了许多。
马车没敢停在冷宫的正门口,侍卫在甬道的另一头远远地等着。
黑暗中,有一只温暖的手牵起了身旁的姑娘。
云海棠有些挣扎,却听着萧承祉轻声道:“这里的夜间,路不好走。”
哪有什么不好走,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雁凉山上那些嶙峋的小路,她也能从南走到北,绝不迷失。
但在这条狭小昏暗的甬道里,她却不知不觉间有些茫然,不知道已经被他牵了的手,会不会这样从此一路地走下去。
“祉儿,娘知道自个儿的身子已是时日不多,你们不用哄我,为娘苦守冷宫,别的奢望什么都没有,唯盼着你有一个好的前程,也有一个好的归宿。”
方才,曹贵人拉着萧承祉的手,将云海棠的手贴于上面,她恳切地望着眼前的两位年轻人,语气中充满了期盼:“答应娘,你一定好好照顾她,千万不要辜负了云姑娘!”
萧承祉的手指弯扣向了云海棠的指间,毫不犹豫地道:“母亲,我答应你!”
他能感觉到云海棠的冰凉手指在自己掌心里的躲藏,但却始终没有逃开。
云海棠望着面前风烛残年形容憔悴的曹贵人,也不忍心让她失望。
冷宫中,还有什么比一份希望更能让人心有寄托?
如果,此刻,自己告诉她,与瑾王殿下只不过是朋友,让她心中想见自己孩儿终成眷属的美梦,在这个幽闭冷宫中变得遥不可期,这个刚刚被抢回来一口气的母亲,会不会心碎到绝望?
太过残忍了。
云海棠忍住了口,任凭这个误会在曹贵人欣慰的笑颜和嬷嬷无声的哭泣中化为事实。
甬道里一片寂静,云海棠仿佛听见身侧之人有一声轻微的吞咽,他是不是比自己还要紧张?
“你怕黑?”云海棠道。
“我怕你怕。”萧承祉柔声细语。
“那你怕蚯蚓?”云海棠尽量不想让气氛变得那么深沉,故意问道。
“我只是没想到,你能找它做药。”萧承祉忽而被问其这个,轻轻浅笑了一声。
眼前的姑娘太让他意外了,每一次见到她,她总能让他感到惊叹,就像一个未知的谜,永远猜不透下一个惊喜。
“其实,有很多我们平日里瞧不上的东西,都能做药材使用。”说起药理,云海棠如数家珍,“就比如,白色的观音土,荒年时灾民常用以充饥,其实能够治拉肚子。而黑色的锅底灰,又叫百草霜,外抹伤口可止血,内服饮用能化食。蟾蜍能解毒、止痛、开窍,蛇肉能祛风除湿,蛇胆还能明目。”
见萧承祉好像有些不喜欢这些招人不适的动物,云海棠又改口介绍起其他:“这世上,多半的植物也都是有药性的,像车前子、蒲公英、金银花之类的,每个药性都不一样。”
说着,她指向墙边的几株枇杷树:“再比如,这枇杷叶便能化痰止咳。”
“那山楂叶呢?”萧承祉虽不懂这些药理,但见云海棠说得欢,也随之附和,他记得东宫里面便有一大片的山楂树。
“山楂叶能助血强心……”云海棠的话刚说完,两人已来到了久候的马车前,侍卫打起门帘,让两人入座。
出宫的路和来时一样遥远,但侍卫却并不着急赶着,只是驾马徐徐前行。
“让我瞧瞧你的手。”萧承祉牵着她的时候,隐约觉得她的指腹凹凸不平,于是小心地握到面前来看。
她的手指如墨兰幽竹般纤细修长,凝脂般细滑的肌肤上,在指腹处镶嵌了几道深深浅浅的划痕,触目惊心。
那是前几日弹胭脂泪时留下的痕迹。
刚刚褪了痂的嫩肉,衬在伤痕累累的手指间,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疼。
“还疼吗?”萧承祉捧着她的手问道。
“不疼了。”云海棠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让云海棠不敢抬眼去瞧,已觉得一阵热浪在体内翻腾,顷刻涌上面颊。
人人都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萧承祉却觉得,只有今夜十七的月色最迷人。
月光温柔,美人如玉。
他轻轻解开了她白氅领口的结,露出她微微起伏的胸口,只这一个瞬间,便觉得情真不能自已。
促狭的车厢里,酒香在飘散,暧昧在蔓延……
萧承祉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深重,似拼命压抑着自己内心汹涌的波涛。
他倏而抓起她绵若无骨的掌心,贴向自己素面蟒袍的胸前,云海棠分明感觉到那里有一颗火热的心,慌跳不已。
她的指尖轻轻点点地被他按在心口,摸着他宽广的胸襟,让她竟像是第一次面对一个男子般的紧张。
“那日,你的帕子便贴在这里。”萧承祉抚着她的手低喃,眸中装满了如潮水般的情愫,仿佛下一秒便会欲欲夺目而出,“如今,这里面全都是你,你的身,你的影,你的笑,你的音,你的每一点、每一滴……海棠,为什么不让我早点认识你?”
为什么不早一点,云海棠也想问,为什么不能让他早于窦径踪出现,为什么要让她凭受了那么多的冷漠与孤寂,才又复得如今这般的温情。
今晚,知道阿爹已经迁调了浙苏总督,再也不用面对那场残酷的战役,云海棠一直紧着的心倏而间好像全部都散了。
上一世,她感念窦径踪的恩情,却将自己囚笼般的困锁,而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一世,她重新来过,再也不用纠缠与那些痛楚的陪伴,只要拥着眼前这般美好的光景便好。
她好想,好想真心真意地爱一场,好想有人陪她,不用再害怕地走下去……
第41章 我好想你!
“你什么时候将帕子还予我?”云海棠的手还抵在他的胸前,口中吐出的一句问话,生生显得无比娇羞。
“就把它给我吧!”萧承祉抓着她的手不放,那只冰凉小巧的手,在他的掌心,已被握出了汗。
侍卫轻赶着马车,马蹄声在幽暗的宫道上嗒嗒做响。
萧承祉将唇轻轻贴向云海棠的耳畔,口中呵出一团暖气,缭缭地拂绕于她的脖颈间。
她的脖颈纤细如柳,温婉流畅地从精致娇巧的下颌往下延伸,让人仿佛能了窥见那掩于衣下的滑嫩香肩。
昏暗的车厢内,两人的身形微微摇摆,时不时亲触在一起,萧承祉用微不足道的声音,浅浅传出一句婉转悠长的声音:“我想要它,也想要你……”
那语气里,是冲动,是隐忍,是激情,是克制,是重重的喘息和努力的压抑。
耳根蓦地窜起一阵红晕,云海棠只觉得脸颊发烫,烫到她以为这不再是正月的寒冬。
萧承祉转过身,将头抬向她的眸边,伸手为她抚去侧首旁的几缕碎发。他细细端详着她的脸,一双明眸里映出少女绯红的面颊:“海棠,你真好看!”
说着,萧承祉情不自禁地整个人缓缓贴下身来。
云海棠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倚靠在椅背上,大脑在那一刻失去了判决,自己要怎么做,自己会怎么做,须臾间,一切仿佛都不再受控制。
她没有想象过这一幕会这么早的到来,或许,当她在倩影阁的小巷里见到萧承祉的第一眼起,她的心底就涌起过这样的幻想,但那也只是因为,她始终心怀着雁谷关曾经的那袭白衣。
他握着缰绳毫不放松的手,他依在自己身后被箭羽射伤的疼痛,所有的感觉都那么清晰,仿佛一伸手,便能再次触摸到那个人。
可是,什么都没有。
无数次,她梦回过那片皑皑的白雪,梦里,她只穿着薄如蝉翼的寝衣,光着一副冻得通红的脚丫,在漫天的飞雪里找寻,刺骨的寒冷让她整个人失去知觉。
多少次,她在睡梦中惊醒,枕边已是一片潮湿。
而此刻,她自己的身体也仿佛渐渐失去了知觉,变得轻忽而缥缈,心头的潮湿翻涌成泪,不经意间流淌出眼眶。
……我好想你!
今夜,明明没醉酒,怎么醉了心?
萧承祉再一次的靠近,让她瞬间瞪大了双眸,手心里也攥出了汗。
眼前完美俊逸的面孔,近得让人无法拒绝,那双澄澈眸底里,盛满了比今晚望月楼的酒还要醇香的醉意。
他的唇几乎就要落了下来,却不经意地蹭到了她的鼻尖。
一种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白日里,浪荡世子轻薄的模样蓦而又飘荡于眼前。
云海棠的身后莫名感到一丝寒流经过,透出背脊处的一沁冰凉,她的口中又忍不住地轻唤出了一声呻吟。
那声音仿佛勾了魄的手,将萧承祉绕紧,他控制不住地喘起粗气,手也从她的手上挪向了细软的腰肢。
她的纤腰软若絮柳,只需盈盈一握,便似能折断般的,云海棠的身体蓦地被他整个拥入怀里。
他的怀抱温暖而拥挤,仿佛担心只要有一息的放松,怀中之人便会逃离。
她的红唇被压在他的薄唇之下,只堪堪剩下一丝的距离。
“殿下——”突然,马车前头,侍卫回头轻喊了一声,“到宫门了!”
萧承祉顿时止住,深重的呼吸还停留在她的面前。
云海棠趁势推开他,给了自己一个深深地吸气。
萧承祉掀起窗帘的一角,宣武门的内侧已然在眼前。
“赶紧让我躲下去!”云海棠想用手推开他的身体,好让自己钻到座位下面,却被萧承祉拉住了手。
他望着她,语气坚定:“海棠,以后我一定不会让你受这般委屈,我一定要让你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而入!”
云海棠知道他在说什么。
宣武门有三个门洞,除了咸平帝可行中间的一道正门,其他一应皇子并重臣皆只能从侧门进出,但,也有例外,那便是皇子迎娶正妃之时。
萧承祉此刻的话,分明已在告诉她:等我,等我有一天,会让此门为你而开。
只是,这一刻绝不会是现在,眼下,她仍需在他的万般不舍中委屈求全。
回府的路走了很久,可云氏将军府的石柱终是近在咫尺间了。
萧承祉拉着她的衣袖,舍不得让她下车:“海棠,我好希望这一夜永远都过不完。”
他长密的睫毛在月光下抖动,如同翩跹的墨蛾于烛前飞舞。
云海棠弯起一双清澈的明眸,像盛了两池满满的甜蜜:“黑夜总会过完,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我愿意,在新的一天,再遇见你。”
“不用遇见。”萧承祉又牵了牵她手,“明日我便来找你。”
“好端端地你来做什么?”云海棠含羞地问道,面上却是一脸的欢喜。
萧承祉有些羞涩,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口中道:“来还你的帕子。”
“你不要了?”
“我只要你!”
云海棠翻回风蘅小筑的时候,翠喜已经清醒无比地坐在屋内等着了。
她甫一进来,便看见黑灯瞎火里坐着个人,吓得一惊。
“小姐,胆子忒大也会怕!”翠喜的语气不大好,“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呵呵,你没睡呀?”云海棠点亮了烛火,方瞧清她的脸上已经退去了先前的醉红。
“喝那么多醒酒汤,让人怎么睡?!”翠喜和云海棠一样,一爱吃,二贪睡,这会子一点睡意也没有,气得能把棉絮点燃。
“啊……老景给你灌醒酒汤啦?”云海棠心中知道老景的性格,最是心疼她这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心中只嗔道,从来也没见你帮我醒酒,转念又一想,也对,自己反正也没醉过。
大约,除了,今个晚上。
“已帮你挡了老夫人的故事会,我要睡了!”小姐回来,翠喜方觉得有些困。
这是一个无梦之夜,云海棠睡得安稳。
第二天,天刚亮,云海棠便被翠喜摇醒。
没有大事,她从来不会叫小姐这么早起床,云海棠不解地问:“干嘛?”
“门外有人找你!”
第42章 怎么是你?
云海棠的心倏而像天边的朝霞,铺满了粉色,让翠喜匆匆地为自己盘了个髻,便急忙忙地推门而出。
风蘅小筑的门外早已立了一人,清瘦的身影在风中像一道残竹,单单倾向这边。
“怎么是你?”云海棠眉心紧皱,这是云府内院,他如何一大早便进来了?
窦径踪搓着双手,略有局促,并不知如何开口。
只见他犹豫了片刻,话语间有些吞吐,略是紧张地道:“昨日之事,请你别误会!”
误会?!
你将贺疏影带回澜园,纳为妾氏,还有什么误会?
“是你误会了吧,窦大人!”今生我们并无牵扯,你好端端地说出这些来,是不是误会太深!
云海棠的话甫一说出口,窦径踪的脸色便难看了许多,慌忙解释:“昨晚是薛尚书的酒宴,那是他请来的舞姬。”
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云海棠轻挑了眉尖,心里想道,话在嘴边却不自主地改了口:“那为何会在你怀里?”
她的眸间盛着冷意,就像当年第一次看见贺疏影来窦府时一般,望向窦径踪那张清俊白皙的脸,想听他如何再开口。
窦径踪忙往前走了两步,好像有满腔的话堵着,一时竟不知如何去说:“她……她喝醉了……”
云海棠的唇角蓦地勾起一抹笑:“巧了!昨儿,我也喝醉了!”
是的,昨夜,她也醉了,醉在一片清清冷冷的月色中,醉在马车摇摇晃晃的辚声里,醉在那人深情凝望的眸底,醉在自己无法走出的梦境。
一份缘起,一份缘灭,云海棠不愿再勾起过往。她恍惚觉得,上一世,也是这样一个清晨,窦径踪就是这般搓着双手,局促而紧张地站在云府门外,那时候的自己怎么会那样便轻易信了他所有的语言。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今,无论眼前之人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想来你是不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了——”没等窦径踪再度开口,云海棠的口中已没有了一丝回环的余地,“请你以后别来找我!”
窦径踪愣愣地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眼前分明还是昨日旋梯上,那个明目清朗的少女,她直挺着背脊,望向自己的目光那样坚决如铁,毫无醉意。
“我还有事,你是找大将军的吧,请便!”云海棠的语气决绝而清冷,如同晨间飘散的薄雾,让人想挽留,却只能摸到一片虚空。
她猜想窦径踪能直接入府,找的缘由必不是自己。
果然,没一会儿,窦径踪便被云怀远请去了正堂议事。
云怀远前日进宫,并不知咸平帝所议之事,与自己有甚关联,所以当下未曾细闻。隔日,自己却接到被封浙苏总督的圣旨,一时才想起自己上任后,首当其冲的正是那里的改稻为桑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