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苦守了七天,那一日,天刚蒙蒙亮,云怀远便摸着她头上小子一般的束发,告诉她,朝廷的指令已到了雁谷关,命她去取。
云海棠拉着他的手问道:“阿爹为何不自己去取?”
“我要在这里守着他们。”云怀远指着将士们,和风细雨般地道,“你取了指令,便可在城楼上念给我们听。”
“阿爹,我们为什么不先退到关内?”云海棠看着已经明显不敌的军队,着急地问道,“关内有城墙,大宛人进不来,我们的将士便不会死。”
云怀远笑着摇摇头,那笑眼里满是心疼的温柔:“海棠,我们的队伍也是一道墙,大宛人攻不下,雁谷关的城墙便不会倒。”
云海棠觉得自己当时约莫是被一种力量所震撼,她的父将就是那道坚毅的城墙,带领万千将士,在雁谷关外筑起最后一道严防死守的阵线。
阿爹不令队伍退去关内,就是担心大宛人攻城而入,到时候,倒在大宛人刀剑之下的,就不仅仅只是大周的战士,还有关内无数平凡而无辜的百姓了。
阿爹是将帅,将帅的话便是天,云海棠领命独自前往关内,领取朝廷的指令。
可是,直到她嗓子都喊破了,手也敲出了血,雁谷关的城门依然紧闭着。
直到那一时刻,她才知道,哪有什么朝廷的指令,不过是阿爹让她远离战场的幌子。
她迎着风雪而归,看到的是雪地里的满目疮痍。
她拼了命地去找寻阿爹的身影,终于发现了那面不倒的战旗。
“还有一个!”
她隐约听见,远远的地方,大宛人蓦地发现了大周留在关外的最后一个兵,喜悦的欢腾。
雪地上,重又有胄甲振臂而来。
彼时,她的双眸约莫就是现在这般光景,看到任何之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只不过,此刻是被蒙了白纱,而上一世,是被泪水所模糊。
今日的营中较为安静,云海棠只是在刚才微微出神的时候,隐约听见了一片吵杂,但很快又恢复到了一片平静之中。
帐外只剩阵阵风声,夹着飞雪呼啸,但云海棠的心却没来由地慌乱不已。
从如今的局面来看,明明那场七天七夜的征战并未发生,那为什么自己还是放不下心来?
日落时分,主将的门帘甫地被人掀开。
“小云!”
云海棠听出此人声音:“尚将军!”
“你随我来!”尚将军握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往外走去。
云海棠跟在身后跌跌撞撞:“尚将军,你要带我去哪里?”
尚将军不说话,只堪堪在帐外的马边停下。
早有两匹马立在雪中。
他将云海棠的手递在其中一根缰绳上:“你骑这一匹。”
说着,自己也跨上了另外的一匹马背。
第89章 她要与他并肩作战
云海棠乖乖坐在马上,眼前的白纱并不算厚,她虽然看不清外面什么模样,但还是隐约能辨出一些事物。
大营里安安静静,白纱之外,并没有任何士兵的身影。
出兵了?云海棠的脑海中第一时间涌现出这个词。
不会!她很快自我否定。
若是出兵,顾允恒不会不派尚将军前往。
三卫之中,他最得力的副将便是雍卫营的尚将军,更何况雍卫营主打先锋,先锋必是先行。
现在,尚将军要带自己去哪里呢?
云海棠看不清外面,只觉得一路向北。
问尚将军,尚将军不语,只自顾自地一手牵了她的马,一手紧拽自己的缰绳,在雪地里狂奔。
马蹄声很疾,疾得好似千军万马。
不对!
云海棠突然发觉,这急促的声音并不是他们两人身下的马蹄声,而是从远处传来。
开战了?
是的!
开战了!
“是不是大宛人打过来了?”云海棠焦急地问道。
尚将军没有说话,但他的无言已是最好的回答。
云海棠猛地勒住缰绳:“我要回去!”
景云还在,大牙还在,她不日前新收的铁忠还在,那些早就亲人已故、无家可归的热血儿郎还在,还有上一世跟随阿爹出生入死的三卫营中陌生的将士都还在……她怎么可以自己做逃兵?
尚将军一把夺过她的缰绳,眼神凛然:“不行!这是军令!”
军令?主将的军令?顾允恒为什么会下这样的军令?
云海棠顾不得思考这些,她现在满心里只想奔去战场,那些曾经手刃她军中手足之敌,她恨不得一个个亲手将其斩杀。
她蓦地一把撕开了自己目上的白纱,眼前雪茫茫的一片。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尚将军的铠甲已浑身是血。
看来,他也参加了一番恶战。
可是,为什么,自己在营中之时,丝毫没有察觉战事已发。
难道……
她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想,难道,她所在的主帐并不与其他的营帐在一处?
不然,整军出发的动静,她不可能一丁点都不知晓。
“尚将军,此仗什么时候开始的?”云海棠看着面色苍白、身负伤痕的尚将军,心中已有诸多的不忍。
这一次,尚将军没有隐瞒:“初九夜间,大宛突袭,我军殊死抵抗,至今已有三日。”
“顾允恒呢?”云海棠脱口而出。
她以为自己会问老景,问大牙,却没想到第一个问出口之人,却是那个曾经数次戏谑于自己的北玄世子。
云海棠深知那场战役的惨烈。顾允恒能不能撑得下来?
“主将已率先锋营从断崖缺口处正面迎敌,老云以及其他将领,分别带三卫之人,成包抄之势,从三面围堵,只是……”说到这,尚将军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这样的布局,如同将大宛人瓮中捉鳖,就算不胜,也绝不会败,大周将士皆有路可退。
“只是大宛增了援军……”尚将军说完,便是一片沉默。
援军?!八万援军!
上一世,就是这样巨大的数量悬殊,让阿爹的队伍在迟迟等不到大周的援军后,全军覆没。
原来,一切都会再重来!
战事已经三日了,云海棠知道,她从大宛营地带回的粮草,大约也只够支撑三日的量,今夜,若不能脱困,那后面的局面将更加紧张。
战争从来讲究战术谋略,有时候,多一个将领比多一千个兵还要重要,士兵只是散沙,而将领便是将这盘散沙凝聚成魂之人,何况他们手中的沙还这般的少。
“是什么样的军令,让你不去战场?!”云海棠的双眸直直望向尚将军。
这是一双怒火燃烧的双眸,不知是不是初见光亮的缘故,她的眸底映出通红一片。
尚将军在原地停住了,只听见他一字一句地说:“不是末将想逃命,只是军令如山,末将不得不从。主将将你托付于我,让我将你完好无损地带去南塘,他说,你生我生,你亡我亡。”
什么!
云海棠没有想到,顾允恒竟将自己的性命与营中最重要的副将拴在了一起。
尚将军的话让她的大脑一时空白,就像这漫天飞舞的大雪,在天与地之间,只留下一片苍白。
云海棠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她想起西市昏暗的狱中,顾允恒曾说过:“如果你当真无辜,就不会牵扯到这件事情里来。”
想起京中的小巷里,他夺过自己发上的乌木羊毫,将自己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说:“若我是登徒子,便不会将那药铺小二送去顺天府堂,而是直接告诉与你,迫得你的交换。”
想起西郊的听雨轩外,他将那匹雪乌骓驹留下,同时也留下了那句看似戏谑的话:“我说过,等你愿意。”
想起时思庵的院内,他为自己找回江氏岁安针,还有狠狠的一句“你明明可以做到!”将自己唤醒。
甚至,她还想起了,自己从大宛营中回来的那个梦境……
云海棠的心像倏而被什么东西触碰,轻软又震撼。
她不敢去猜想,只觉得隐约之中,好似一直有着某种力量将两人深深羁绊,而原来的自己竟浑然不知。
她蓦地扬起鞭,朝着马身狠狠地抽去。
“小云将军!”尚将军的声音一瞬间被抛之脑后。
她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她要与他并肩作战。
雁谷关外,早已杀声一片,马蹄声,嘶吼声,哀嚎声,兵戈声,声声震耳,穿破云霄。
处处皆是双方士兵厮杀的场景,尸骨遍野,湮红了大地。
远处,她看见马背上一个挺拔的身姿,在混战的人群中显得异常夺目。
他身上雪白的大氅,在剑舞之间被染出一朵朵红艳的海棠花。
他满头的银发在墨玉冠下随风飞舞,让人只看一眼,便似忘记了时空。
云海棠随手从身边倒下的士兵身上抽出一柄寒光长刀,骑着马直冲而去。
刀刃过处,血珠如雨,敌军无一生还。
顾允恒勾起唇——
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驰骋的缘故,迎面而来的“少年郎”,脸颊两旁染着一层红晕,一如这一世她初来找他时的模样。
顾允恒也迎面疾驰而来,一剑挡向了云海棠头顶之上堪堪正落的弯刀。
两人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却默契地让马身首尾相连,环成一个圈。
一人勇迎正面的猛击,一人狠砍身后的劲敌。
一个手握寒剑,划破漆黑的长空,一个掌持长刀,斩裂天上的圆月。
大宛的士兵倒下了一片又一片,可转瞬又重新而来,而他们两人就在这样团团的包围中,不停地挥舞着手中利器,分毫不敢眨眼。
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云海棠只觉得自己的双臂越来越软。
黑暗的天空慢慢被撕开了一道裂口,新一轮的朝阳渐渐透过云彩照耀下来,可是,不远处,依然有源源不断的如同潮水般的大宛士兵,黑压压地朝着他们这边不断涌来……
第90章 小北玄王
不该是这样,她的重生绝不是为了再经历一遍上一世的痛苦!
难道,除了阿爹,其他的所有人依旧要为这样残酷的战役陪葬吗?
云海棠只是麻木地砍着一个个冲上前来的大宛士兵,她回首望着顾允恒,他也如自己一样,几乎是拼尽了最后的力气。
就连这个时候,他依旧回望了她一抹蛊魅的微笑。
他的笑容里,没有云海棠的惆怅和不甘,而是一份满足和宁静。
他就是这样一个顾允恒,一个连在战场上杀敌都会露出如此表情的北玄世子。
可是,这样风流不羁之人,为什么今生也会卷入这场困局之中?
没有人告诉她答案。
云海棠好想,好想所有人都能好好地活下去。
但眼下,一切已不可能了。
远处倒下的重重身影中,有大牙,有大个子,有那个魁梧的兵,有那个痩挑之士,有很多云海棠刚刚认识却已是永别的人……
她不敢去想惨烈的一幕幕会怎样重复的上演,如果,一切当真不可避免,那么唯一让她有所安慰的,大约只是今生阿爹不必再战死了。
或许,这就是她重生所有的意义吧。
云海棠转回首,目光正好迎上晨曦中那缕最温软的朝阳,她想将早已戮血如注的长刀再次高高举起,可是,这一次,她真的举不动了。
顾允恒,我好累,好累……
拼杀了一夜的“少年郎”终于体力不支,也失去了继续奋战的信念,重重地从马背上栽倒了下来。
倒下的瞬间,她的眸中只有一个身影,那个身影穿着宽大的白氅,纵身一跃,从马背另一端一个旋身,翻至她的身旁,一手挥舞着长风剑,一手将她堪堪抱住。
兵戈相交的声音在耳旁听上去格外的激烈,但他却始终将她护在自己的胸前。
顾允恒弯下身,用宽阔的脊背为她建起了一道坚毅的屏障,他飘散开来的银发,洒落在她的面庞,像是一层温柔的包裹,将她与外面的血雨腥风隔档。
发隙之间,一道寒光朝着顾允恒身上砍去,云海棠蓦地翻身,让那锋利的刀口错过顾允恒的脖颈,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她的手臂被刀刃划开了长长的一口,鲜血顺着铠甲瞬间流淌了下来。
顾允恒将云海棠紧紧地搂入自己怀中,一手捂着她臂上的伤口,另一手举起满是鲜血的长风剑,猛地劈向刚才那人的脑袋。
气势之大,让紧缩在他怀中的云海棠也为之一震。
顾允恒的眸中露出从未见过的凶光。
刹那间,天地在震动,两人顺着声响抬眸望去,橙明的霞光中,铺天盖地的玄甲从东北方向奔袭而来,在风雪中卷起层层白浪。
如黑翼般的玄甲瞬间从两侧将大宛人团团围住,那是北疆的十万将士前来增援!
“城门已开——”
一匹烈马迎风而来,云海棠看见,马背上之人正是自己以为远在西陵湖的阿爹。
云怀远没有犹豫,直接扶起了顾允恒:“这儿交给我,你先带她去关内。”
不是北玄王领兵,顾允恒的心头咯噔一声。
但是,他依然干脆答应:“好!”转即将云海棠抱至马背,朝着雁谷关的城门而去。
这一路,风如同上一世般地在耳旁呼啸,只是背后没有了那夺命而来的箭羽。
云海棠在他的怀中,感受着他温暖而宽广的胸襟,她终于笑了……
雁谷关的这一役,如同上一世一般,打了整整七天七夜,只是,阿爹不仅带来了北疆的援军,还带来了西陵湖的粮草。
这一次,大周军没有全军覆没,而是将大宛人杀得片甲不留。
得胜之后,顾允恒带着云海棠重回营中。
“请主将赐名!”云怀远虽增援及时,打了胜仗,但这一役的主将仍是顾允恒,所以,他才会指着十万将士的北疆士兵,请顾允恒赐名。
“我父王……”顾允恒问不出,只开口几个字,便顿了下来。
从他看见北疆的玄甲是云怀远领军的第一眼起,他原本心中所有不好的预感都涌现了出来。
云怀远轻轻点头:“你父王已主动弃王,承袭于你,如今,你就是北疆的小北玄王了。”
顾允恒的唇微微抖动。
此次进京,他曾听闻,朝中盛传北玄王意欲谋反,圣上此次招北玄王进京,就是为了将其一举拿下。
原来,这些传闻都是真的。
所以,现在,自己的父王才会将北玄王之位承袭于自己这个毫无血缘的养子。
而顾允恒并不知道的是,其实,老谋深算的北玄王早就料想到了一切,于是,一病不起,不得前往,只传了自己这个养子顾允恒代为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