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您却错看了我。”
江淮原本对她这样恭敬疏离的称呼很是不喜,可此刻只定定望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若雪却将目光收去别处,幽幽地望着天暮边渐行渐远的云。
“我不到十岁便被抄了家没了爹,我知道自己这一辈子过得不会很容易。我也知道以我这样的家世,门第高悬的世家也很难瞧得上我。”
“原先的奶娘都说,像我这样的女子,以后能嫁与清贵之家收作一房侧室,已经是天大的福分。”
她顿住,忽而转眼望向一直默然着的江小侯。
“可我就是不愿意。”
少女眸中清亮,她定定地直视着他的双眼,风吹起她衣衫飘扬。
“小侯爷怜惜我愿意娶我本该是天大的福分。可这样的怜惜,我却不愿意要。”
“林若雪今生可以不求荣华富贵,忍得了粗茶淡饭一生布衣。但我唯独,要我夫君真心待我,不因我容貌而偏幸,不以我色衰而爱弛。我要他娶我,只是缘由真心喜欢我,欣赏我,想他一生都有我。”
“而不是赏赐我,抬举我,救我亦或者是…….”
她眸中有不明神色闪过,却又逐渐暗淡下来:“可怜我。”
江淮的唇不觉地颤了一下。
少女望着他的目光温婉却寒凉,他终究没能说出话来。
彼时,十四岁的江小侯怎样也想不通,这样的情愫为何明明燃起了却又似将要熄灭,分明胸有烈火为何却会被少女的几句诘问雨打风吹去。
他只能定定地望着她,心中似有许多话,连他自己都不知晓这样的情绪名为何物,是欣赏吗,是怜惜吗,他辨不清,也说不出。
她就在他眼前,可他觉得那道影子忽远忽近,望不真切。
只能用那样前风光无两的十四年间从未出现的木然神情定定地望着她,直到她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所以,小侯爷你…..”
“了然自己的想法吗,辩得出待我的心意吗,这样轻巧地就说要娶我的话。”
“当我林若雪是什么人。”
她望着他,苦笑了下,眸光又向下倾。
“您现在算是哪种身份,用什么心态…..怎么跟我说话。”
声色渐弱,话尾似有悲色划过,短如叹息,他听不真切。
*
一路默然。
她在前头走,他就牵着马在身后静静地跟。
送她到住处跟前时正好是暮色四合,夕阳匿山。
林若雪回身,低着头向他福了一下。
“多谢小侯爷相送。”
他看着她,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说出话。
直到她的身形就要消失在花丛的回廊里。
“林若雪!”
他终于忍不住出声喊住她。
她脚步顿住,却没回身,只是站在那里。
“我..我并非是可怜你!”
少年望着她的背影,声色渐弱,夹着急切的慌忙。
她在原地驻了一下。
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有一个纤薄的背影半明半昧在夕色中。
时间又似凝固了半晌。
良久,她身形微动,却还是走进回廊。
江淮直望着她纱衣的一角彻底从眼前掠过,整个人消失不见。
*
奇得是,入学以来从未旷课早退的乖乖学生林若雪,居然一连告了三天假。
更奇的是,和她几乎同一时段消失不见的,是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小霸王江淮。
江小侯不来,学堂迎来了许久不见的宁静祥和。
但此时在府里愁眉不展的江小侯自个儿,心中却十分地不祥和。
诺大的书房中一张书案,刘宁正在桌前悬挂着的一张木板上手拿着小棍指指点点,王敞之则盘腿坐在蒲团上专注地听,一边听一边嗑瓜子。
而此次会议的主角,江小侯,一脸肃然地端坐在中间,望着正神色飞舞的刘宁讲到激动处连呛了几口唾沫。
“所以,小侯爷。”
刘宁用小棍儿指着木板上用碳笔画着的一个男娃娃,那个男娃娃身旁连着一根线,线那端是一个脸蛋肉乎乎大眼睛的女娃娃。
男娃娃长得像江淮,女娃娃像林若雪。
“您帮她套中了小兔子,她笑了。”
“她被人绑了,又哭了。”
“您救她,她笑了。”
“您说要娶她,她又哭了。”
刘宁手中的小小棍儿在两个娃娃连着的线上又笔划了一下,一手摸着下巴,十分认真地分析着。
“这林姑娘的情绪真的是很丰富的样子嘛……”王敞之被他这一顿比划分析惊呆了,有些震惊地插话道。
“你懂什么!女人心,海底针,就是这个意思!”
刘宁不屑地瞥了一眼只顾着嗑瓜子儿的王敞之,又转过来冲着江淮正色道。
“事情到了此处,确实变得复杂了起来。”他一脸正经,神色肃然。
“刘宁,你自个儿明明也就是一个相好儿都没有的处男之身,说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可信吗!”
王敞之把方才磕好的瓜子仁儿在手心里凑成一堆,一股脑倒进嘴里。
“你懂个屁!”
刘宁怒了:“何为爱情军师?就是要有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精神!自己深陷情劫如何看得清他人姻缘!这就叫牺牲自己成全他人,这就叫先天下之忧而忧……”
江小侯轻咳了一声。
刘宁立即反应过来,”扯远了扯远了。”
他拍了拍手,重新拿起小棍儿,灼灼地望向江淮。
“共历几番周折,林姑娘可曾向您表明心意?说没说过喜欢之类的话?”
刘宁拿着小棍儿站在那里,盯着江淮,脸上满是期许。
江淮皱着眉回忆了一下,缓缓开口道:“她倒也没说不喜欢……”
!
刘宁的眼中一亮,匆忙转过身在小木板的男娃娃脑袋上记了一笔。
“但也没说喜欢…….”
……..
江小侯的后半句又传过来,刘宁正欣喜着的手上动作一顿,笑容僵在脸上。
侧过身埋怨地看了江淮一眼,转过去不情愿地将刚刻下的那道痕迹又擦掉了。
“您喜欢她,您又不说,人家一个姑娘家还要先开口说喜欢你吗!”
刘宁恨铁不成钢,将小棍儿往桌上狠狠一搁。
“可是,我又不知她的心意,这样贸然去说岂不唐突?”
小侯爷低下头,露出了十几年来罕然一见的低落神色来,甚至还有些许委屈……
“确实。”王敞之又插话了:“淮哥平日里对别人说的都是要揍你打你之类的话,你让他说喜欢,我听着都肉麻。”
江淮脸色一黑,但也没办法反驳,因为这是实话…..
“要我说,你们搞这些乱七八遭的压根儿没用!”王敞之忽得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那你说什么有用!”
其余二人不约而同开口道。
“喜欢一人呢…..当然是要给她花钱……”王敞之摇头晃脑道。
江淮也瞟向他。
“我记得林姑娘不是爱吃城东铺子的芙蓉云饼吗,小侯爷您买给他!”
“就你爱吃!”刘宁没忍住又嫌弃地睨他。
“你懂个屁!”
这回轮到王敞之硬气了:“我爹当初为了我娘欢心,可是包了一整箱的芋头酥给我娘,女孩子就是爱吃甜的,没有例外!”
“更何况,喜欢一个人当然要给她花钱,不然就光靠你一张嘴吹牛么!
刘宁还要开口再和他争辩,这边江小侯却沉下了脸色。
将腰上系的玉佩一把扯下,拍到案上。
“买,都给她买。” 江小侯俊秀的眉头一横。
“叫人,将整个京都所有有几分名望的铺子都买一遍,现在就给她送去!”
第17章 好有钱啊
进来的小厮接了吩咐,马上便风风火火地出门办事了。
留着屋内三个半大不叫的少年坐着大眼瞪小眼。
江小侯面色沉沉,抿着嘴不说话。
其余一胖一瘦的两人心中也是揣揣不安,刘宁依旧是一副“有个屁用”的神情望着王敞之,而王敞之也不示弱,用唇语回击“你懂个屁。”
两人目光相撞了一下又一下,其实都挺紧张的,因为谁都不知道这个法子到底奏效不奏效。
静默的氛围是被半个时辰后办完事进来回禀的小厮打破的。
皂帽布衫的小厮弓着腰进来了,快速地扫视了一圈屋内的三个人,又试探着飞快地瞟了一眼正闭目养神的江小侯,然后迅速低下头去。
“回来了!”
王敞之率先发现了进来的人,兴奋地拿指头戳了一下闭着眼睛的江淮,江淮的眼睛也缓缓睁开了。
“买了吗买了吗!”
开口问话的是刘宁,虽说这事其实和他关系不大,但他反而像是三人之中兴致最高的人,大有一副“兄弟谈了就是我谈了”的欣喜和期待。
江淮也隐约坐不住了,虽依旧看似十分淡然地端坐在那里,但望去的灼灼目光已经出卖了他心中忐忑。
小厮这时也不得不抬头了,但抬起的面孔上神色有些复杂。
他又环视了一周,然后苦笑了一下:“小的买了。”
刘宁更加激动了:“买的什么?”
小厮颔首答:“城东三家铺子的芙蓉云饼,城西一条街的芝麻糕,城南河畔百年招牌的红糖冰粉还有城北一户限购一份的手打元宵,小的全给您包圆儿了。”
“好!”
王敞之激动地一拍大腿,“买得好!都是上好的东西!”
在吃这方面他有着无可争议的话语权,他首肯,那便确实是实打实的好东西,送给谁都不会跌份儿不会出错,送给谁都必有奇效。
刘宁表现得更加殷切了,和江淮对视了一眼。
江淮的眸中也亮了起来。
尽力平息心中的激动,继续追问道:“林姑娘呢?她怎么说?”
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望着那小厮,刘宁和王敞之已经激动地搓起了手,都十分殷切地盼望接下来一句话,他们日后就能得一位聪慧水灵的小嫂子。
可小厮的神色显然变得更加复杂了,似乎十分为难的样子,他怯怯地又窥了一眼同样殷切望着自己的江小侯。
然后用气若游丝几不可闻的声音艰难开口。
“姑娘她…..她…..她说不要,没收……..”
………..
空气静默了。
方才欢欣雀跃的氛围一下子降为冰点。
刘宁和王敞之互相觑着不敢说话,都望向坐着不发一言的江淮。
江淮的面色也变得十分难看,沮丧,愠怒还有空气中的尴尬霎时尽数溢了出来。
他高贵无两的江小侯前十四年过得何等风光!都是别人上赶着送好东西讨好他,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费心思买东西讨好别人竟还被毫不留情面地原封退还….
“还…..还有办法!”
刘宁率先打破僵局,佯装嗔怒地剜了王敞之一眼:“我就说吧!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沉迷食物无可自拔!”
他赔笑望着江小侯:“小侯爷,男女有别。小姑娘家家的,喜欢的东西和咱们不一样,也是常事。”
江淮用了先前的法子被直拒,心情十分不爽,冷冷地回看他:“有什么不一样?”
“像是小侯爷您喜欢舞刀弄枪,王敞之他酷爱一个吃字,每个人喜欢的当然各不相同。”
江淮的面色缓和了些,依旧望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刘宁心里更有底儿了些:“非要说林姑娘最钟意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确信,没有哪个漂亮姑娘家不爱打扮!”
“什么意思?”王敞之不明白了。
显然江小侯也不是很明白,刘宁又耐下心来解释:“林姑娘她可能注意身型不贪吃,侯爷您送她当下流行的珠宝首饰,包她满意!”
江淮侧过头想了想。
送珠宝,送首饰,好像确实是自古流传至今的送法。况且,纵使送给她的式样她不喜欢,也可以拿去卖了补贴家用。
好像确有几分靠谱…
他回过头,朝忐忑侯在那里的小厮看了一眼,目光又向一旁静置着的梨木匣扫去。
小厮立即领神会意,走过去打开木匣,从成沓的银票中抽出了厚厚一叠,向三人作了揖便退出门。
“真有钱啊……”
取银票的时候刘宁便盯着那厚厚一沓露出惊叹艳羡的神色,此时又忍不住感叹出声。
江淮却依旧冷冷地瞥他一眼:“这回的首饰若是再被退回来,以后你就都戴着出门。”
刘宁没说话,但王敞之望着他那张三角形一般的老鼠脸,想象了一下他满头珠翠的模样,吓得嘴里的瓜子仁儿又吐了出来…..
*
林若雪坐在案前,素面朝天。
青丝铺了满肩,小芸正拿着梳子捧着她一缕乌黑的头发轻轻梳着。
她展开慕容止的信,有些忐忑地读着,案那边放着的是她之前托慕容止用绣品换的银子。
“还好还好。”
她欣喜地将信合上,慕容止并没有因为上次在医馆之事生她的气,并且对她告假这几日简单慰问。
慕容止不迁怒她,她便还能继续用绣活补贴家用,母亲和哥哥的生活便不会吃紧。
门外陌生小厮的喊叫声将她思绪拉了回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从眼神读出彼此都不知道外面叫嚷的是谁,便拉着手有些忐忑地走出门去。
陌生的小厮见林若雪终于出来了,两眼一下子放出了光。
“林姑娘!这边请这边请!”
虽然面生,但他对着林若雪的态度很是客气,弓着身子引她走到地上摆着的几口大箱子面前。
林若雪和小芸对视了一眼,虽然这次是个面生的小厮,但她还是隐隐猜到一个人….
心中敲着鼓,但小厮的态度殷勤,她们也就徇着他的指引去了。
三口乌黑发亮的梨木箱子,上面镶着麒麟状的大铜扣,依稀可见精致的暗纹,一看便是十分阔绰的人家平日用的。
小厮招呼一声,又迎声从他身后走出来其他四个下人。
四个下人先是走到朝林若雪面前朝她恭敬地一揖,林若雪本能地退却了一步…..
这个排场对于她而言有些太大了……
攥着小芸的那只手越发紧了,两人心跳越快了,这样大的阵势,谁都不知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那四个下人已经走到了其中一口箱子面前,一人占着一个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