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娘娘万金之躯,或是对我们薛绣有所不知。”
她先是对着江氏和万氏有礼地一福,再缓缓走上前去,站到了展开的百鸟朝凤图的前侧。
林若雪浅笑着侧过身,伸手指着一处雀绣,“娘娘请看。”
“承袭薛氏绣法,图上的每只雀儿都是用九九八十一次针脚赶制,三百六十次勾连缝制而成。”
“本宫可没有问你这个!”
万氏见她这副不慌不愠的模样早就兀自变了脸色,没等她说完就立即凌厉言辞打断。
但林若雪却未见慌乱,还是报之于浅浅一笑。
“回娘娘的话,民女的意思是,正因为这样精妙的绣法,才让这些雀儿在敞亮日光下时得以焕发出五彩的色泽,而在背光时却时有晦暗”
她言辞一顿,“这也就是娘娘为何会将这些雀儿认成乌鸦的缘故。”
“于光明处生辉,于晦暗时无光,说的就是皇后娘娘圣泽四方,福光普照万代江山。”
林若雪的音量并不高,可这句尾音像是有余音绕梁,清晰地映入在场众人的耳鼓。
空气只静默了一瞬――
顷刻便爆发出相继叫好声。
“好!”
“说得好!”
台下一众人纷纷赞好,林若雪抬头和皇后目光相汇,见她亦是满目赞许之色。
一语盛赞了皇后,话里也帮贵妃下了台,平平渡了一场暗波。
陈公公更是松了一大口气,投向林若雪的目光不无感激,毕竟若是再向之前几次那般宴会上任由万氏明起风波,他这个掌印公公怕是要自请去守陵了。
一片赞许声中,万氏倒也没再言语,只斜靠回了椅背,眯着眼继续望着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姑娘,瞧不清面上神色。
林若雪被她的目光瞧得一阵生寒,却还是恭敬地向两人拜了拜,从一场是非中退出,心中还是留有余悸。
“淮儿呢?坐在哪里去了?”
林若雪退后而立,江皇后的目光却向她身后的观众席上探去。
席位上的江小侯却是早就坐不住了。
方才台前的风波,他在后座听不真切,但直觉感受到林若雪的处境并不算好。
面目冷峻,紧握双拳几次意欲起身冲去台前,却是屡屡被前排上官月几次回眸传递的眼色压制住。
听江皇后一呼自己的名子,哪里还坐得住,站起身疾步如风,长腿几步便行至台上的凤座前。
江皇后笑望着他,他冷冷扫了眼坐在一旁的万氏,上前几步,将林若雪护在了身后。
久闻大名的江小侯爷走上前来,万氏一直似笑非笑一路望着,直到颀长的身形须臾现在眼前。
眉目五官渐渐变得清晰,一张冠玉般的面庞上是似剑如星的眉眼――
纵然她见过无数面容姣好的高门子弟,此刻也难心中一惊――
朗朗乾坤下,那是世间绝无二致的丰神俊骨。
可待他侧过头来时,她却被那双漂亮眉眼里的彻骨寒意刺得一凛。
她眉头猛得一跳。
少年一双星目射出的目光像是淬了寒冰的利剑,光天化日下却让她于高位上胆寒,本能地想要即刻避开眼神。
她心头剧震,连带着稳坐高位上的身子也跟着颤了一下――
这个眉目如画的少年,此刻丝毫不敛锋芒地透出寒意和杀气,冰冷刺骨地目光直直地刺向她――当朝身居高位的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万氏嫡女。
万氏尽力稳住心神。
她平日里最恨的就是江家人这副自诩清高鼻孔朝天的样子,在她眼中江皇后看似温和宽厚实则孤傲无尘,不愿争也不会争,废物一般的人,自己早晚会取而代之。
而如今连江淮这个毛头小子都敢明晃晃地敌视她――
万氏面上古井无波,却有一阵汹涌的愤恨在她心中又翻腾起来。
“臣妾身体抱恙,先行告退,望娘娘恕罪。”
万氏忽地行礼告辞。
她素来行事随性乖张,江氏不愿与她多纠缠,点了个头,她就带着贴身宫女太监先离场了。
江淮早就冷淡地瞥过眼神。
“淮儿,到姑母跟前来!”
江皇后没察觉到异常,笑着遥遥向江淮招手。
江淮颔首,几步行至皇后身前,低声道,“见过皇姑母。”
“数月不见,淮儿个头又高了许多。”
江皇后笑着端详一圈这从小就生得粉雕玉琢的侄儿。
江淮是她从出生起就看着长大的,整个江氏一门就属眼前这个侄儿同她最为亲络。
她动作温柔地替江淮把额前碎发别到脑后,又掠过他瞟见了他身后站着的林若雪。
陈公公会意,立即悄声附在皇后耳边低语了几句话。
江氏了然,笑意更深了,招手将林若雪也唤了过来。
“好孩子,上前来,让本宫好好瞧瞧你。”
林若雪恭敬上前,刚要行礼却被江氏扶住了。
林若雪惊异抬头,却正对上江氏笑得温柔:“不必多礼,真是好孩子。”
林若雪站直身子,却更加懵然在原地不明白。
此刻她和江淮并肩站着,两人贴得很近。
却见皇后笑着看看她,上下打量了一圈又转眼去看看江淮,看了江淮目光又追回来瞧瞧她――
林若雪和江小侯都被皇后这一举动搞得不明所以。
直到江氏看够了,赞叹着开口――
“真是般配。”
真是般配。
这四字像有回声一般钻入林若雪的心里,她愣了一下,即刻便又面上绯红。
江小侯倒是一直淡淡地没什么反应,朝皇后拜了拜。
“多谢皇姑母关怀,侄儿先行告退了。”
皇后笑着颔首。
江淮回身自然而然地轻轻牵动林若雪的衣角。
低声说道,“走。”
数百众前,林若雪懵然地跟着他的脚步,瞧着他的背影出神。
这个面目冷淡的少年,眉峰像一把锋锐利剑。他很多时候并不温柔,甚至脾气很坏,可每逢关键节骨,他总能及时而至,让她转危为安,让她在京都这样处处繁华却也处处凶险的地方,得一处心安。
他为自己买珠宝买玉器,为她高价盘下京都最贵的店铺,为她赶走欺负她的同窗,为她寻遍周围的山林,他说对不起,然后抱着救出瑟瑟发抖的自己。
林若雪神情恍惚,心中汹涌,低头不语。
*****
经历过之前的风波,宴席剩余的流程似乎都过得很快。
宴罢,二人一同向宫门处走。
江淮在前面走,林若雪在后边跟。
不知是什么时候他似乎习惯了这样的步子。
林若雪走得有些慢,他却罕见地有耐心了没催,因为在他心里觉得,她今天受了委屈。
却有一眼生的小太监将二人叫住了。
那小太监笑着躬身到江淮面前:“小侯爷请留步,皇后娘娘请您到凤宁宫里一叙。”
江淮回身望了望林若雪,皱眉道:“方才见过,皇姑母为何又要找我?”
那小太监笑得更殷勤了:“瞧小侯爷您说的,皇后娘娘最疼爱您,寿宴大庭广众之下,如何能说得了体己话?这不是才请您过去。”
看见江淮晌自在那里皱眉犹豫着,小太监急忙又接言道:“娘娘吩咐了,就一小会儿。”
说着又眼睛骨碌碌转着瞥他身侧的林若雪:“林姑娘放心,皇后娘娘心疼您,绝不会让您等太久就是了。”
江淮没发话,林若雪见他一副为难的样子,笑着抢先道:“小侯爷就去吧,我在这里等您,一小会儿,不打紧的。”
江淮和她对视了半晌,却见她仍是一副懂事的样子目光坚持,便点了头,凑过身在她耳边低声吩咐――
“就在这里等我,哪里也不许去,听见了没有?”
林若雪欣然一笑,假装推搡了他一下,“快去吧,娘娘可要等急了。”
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林若雪又在心中浅浅笑了一下。
目视着对方离去,直到彻底远成一片虚无…….
“林姑娘真是好兴致啊。”
江淮刚走远,忽有一熟悉的声线响起。
林若雪警惕回头:“是谁?”
“林姑娘希望是谁?”
一片华丽的裙角从亭廊后曳地而出,林若雪抬头,那双似笑非笑的凤目正冷笑着盯着她。
林若雪失惊,从万氏身后又涌出几名身强力壮的宫女太监。
她几乎是顷刻间便明了,自己落入了他人圈套之中。
恍然中,万氏凌厉的音色又骤然响起,在这一片寂静的空旷中更显锐寒。
“见了本宫却不跪,实当掌嘴!”
第27章 鞭笞
本朝祖制,除非是有罪或是有功行赏之时,否则,若是在其他时候见了皇室中人,并不必行跪拜之礼。
也就是说,纵然是在此迎面遇到了万氏一袭人,也只需普通行礼即可,不拜,是丝毫没有过错的。
更何况于此时的林若雪而言,万氏一行人就是突然间从身后冒出来的,她哪里瞧得见,又哪里能反应得过来要跪拜?
万氏方才还凌厉,此时却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瞧着她,表情分明是计谋得逞的样子――
林若雪心里明白,寻由头支走江淮,转而来找她的碴,明晃晃的一番调虎离山,就是来专程搓磨自己的。
不必叩拜,拜也没用。
想到此处,她反而有些轻松地笑了一下。
紧接着面向万氏乖巧地一福身子,“民女林若雪,见过贵妃娘娘。”
“了不得啊了不得。”
万氏居然拍手笑了起来,“原来你还知道自己的身份。”
林若雪没说话,只静静地望着她。
万氏绕到她身前,居高临下打量着她的面孔。
“现在的姑娘真是了不得,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小小年纪,心比天高。”
她挑着凤目从鼻腔中冷笑了一声,“你是觉得攀上了江家,就能飞上枝头?”
“贵妃娘娘,民女并无此意。”
“你有没有此意不重要。”
万氏眯眼瞧着远处的廊亭,又转头将目光扫向林若雪――
“但你应该了然,江氏一门的表面风光,维持不了太久。”
“所以林姑娘,还是不要太得意了好。”
她语调并不凌厉,却听得林若雪心中一紧――
因为这样的言辞,她依稀还在另一人口中听到过――
深山密林,朽屋紧锁,徐青那张浓眉大眼的黝黑面孔又浮现眼前。
他神情轻佻,嘴唇翕动,讥笑着一张一合,但她想得起,他说的是“江家如今已是空壳一般了,你跟着他,不会有好前程。”
徐青那日的诡笑仿佛就在耳边身前。
为何他们都会这样说?
江氏一门从本朝太祖起繁荣到如今,到江淮这辈已经是第四代世袭的侯位,而江皇后如今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将江门的荣耀推至顶峰。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呐――”
万氏懒洋洋的声线又响起。
林若雪神情一滞。
可眼下的情景容不得她细想。
“大胆!娘娘说话你怎敢不回!”
见她兀自呆愣在原地久久不出声,万氏身旁的侍女对着林若雪声疾厉道。
林若雪一下子又被这声吼震得回过神来。
但人受过一次惊吓后,反而会变得淡然许多,何况眼前这位目的分明,就是来找不痛快的,当务之急是走过这一关。
“民女心智不熟,不通人事,绝无意冒犯于娘娘,若不慎有得罪之处,还请娘娘宽宏大量饶过。”
面对绝对权威的高位者,当然不能硬碰硬,林若雪选择低头俯首,保全自己才是要紧,周全自身才有来日。
“无意冒犯?”
万氏眉飞入鬓,望着林若雪冷笑了一声,像听见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一般。
面对这样一个不知深浅,胆敢在宴席上叫她难堪的黄毛丫头,万氏当然不会轻易饶过,否则何必费这些功夫?
她走到林若雪面前,笑眯眯用带了三支长长护甲的手指,轻拍林若雪嫩白的一张小脸。
镶满宝石的护甲顶端坚硬,轻轻刮蹭着林若雪腻白的肌肤,留下了几道浅浅细痕。
林若雪吃痛“嘶”了一声,可万氏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真是好颜色啊。”她笑着叹道。
“可你目无纲常胆敢顶撞本宫,该怎么治你的罪呢……”
万氏用手拈着下巴,佯装思考的样子――
“芳华!”
万氏退后几步,那个叫芳华的贴身侍婢立即走上前来,狠狠瞪着林若雪,凶神恶煞地站到她面前。
“林姑娘好大排场,皇后娘娘都亲赏了一支八宝玲珑凤钗――”
万氏说着浅浅笑了一下――
“本宫作长辈的,也当赏些什么才是。”
“芳华,先赏林姑娘二十鞭吧。”
她笑看向芳华,而芳华得令,应了声“是”。便从衣衫下抽出早就备好了的藤鞭,在空中狠狠地甩了一下。
林若雪望向那藤鞭,鞭尾扫到地上,立即响出清脆“啪”的一声,地上堆积的落叶和杂草立即碎裂成几片,扬起阵阵烟尘。
彼时的林若雪不过时个十几岁的少女身形,她本能地颤了一下。
不用挨打就可想而知,这鞭子若是抽到人身上会有多痛…….
“不知死活。”
芳华冷笑了一声,伸腿踹向了林若雪的膝头。
这一下显然是鼓足了力气,林若雪感知到一阵剧痛,膝盖本能地一软,趄冽倒下去,两只手掌极力撑着,才堪堪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
等待鞭子抽下来的时候,她甚至有些后悔。
或许她本不该进宫来,不该费劲心思绣上一幅比所有寿礼都出挑许多的百鸟朝凤图。
或许她本不该到京都来,本该在江南水乡和娘亲哥哥平淡安稳地呆上一辈子,日后不成亲不嫁人。
难道自己忘了爹爹是因何去世的,自己怎么会一而再再二三地卷到这样波谲云诡的风波中呢……
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他么……
万千思绪中,她苦笑了一下,然后认命般地垂下头。
可预料中的刺痛却没有从后背传来。
她听见了藤编划过空气的猎猎风声,可那风声在她头顶什么地方停住了。
骨节分明的那只手就停在离她背部三寸的地方。
关节处还看得见一层薄薄的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