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至,大街上人们行色匆匆,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得通红。而一窗之隔的小房间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KTV中,背景音量被调到最大,并不规律的爵士鼓点一下一下敲击着耳膜,伴随嘈杂的人声,无端为房间升温。
许远汀拽了拽毛衣领子,第三遍去数骰子上的点数。
不远处,袁晓与李行在点歌,两人挨得极近,但迫于整体环境吵闹,还是靠吼来交谈:“点这个?”
李行的朋友们凑过去,起哄道:“呦,情歌!”
袁晓脸红了,伸手在李行胳膊上拧了一把,嗔道:“讨厌。”
许远汀收回目光,安静地坐在角落看手机,尽力减小存在感。
可惜天不遂人愿,几秒之后,袁晓喊她:“远汀,你要唱什么歌,我帮你点呀。”
一时间,刚刚还偷偷打量她的目光变得师出有名起来,几道视线齐齐粘在她脸上,加剧了空气中的燥热。
许远汀放下手机,露出自己的标志性笑容:“不了,我唱歌跑调,就不献丑了。”
“美女,来都来了,别害羞嘛。”李行的朋友吊儿郎当地开口,昏暗的灯光也难掩他眼中暧昧神色。
“是啊,大学霸,给个面子?”李行附和。
许远汀神情平静,并不理他们。拒绝过一次的事,没必要再说第二次,她只注视着袁晓——一切的“始作俑者”。
前不久,袁晓邀她组队参加一个比赛。
彼时许远汀没有升学和考试压力,又怜惜室友刚分手,知道她想为出国做准备,便直接答应下来。
她信任袁晓,于是没有插手报名相关事宜,直到开始比赛,才知道袁晓还拉了另一个队友,她口中的前男友李行。
李行是心理学院的,来参加小程序设计比赛几乎毫无用处,明显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许远汀心下失望,但想着好歹同学一场,二十几天的比赛,一晃就过去了。
谁知进了决赛后,还有个线下答辩,在苏城举行。
三人买了周五早上的票,本来约好当天答辩完直接返程,李袁两人却临时变卦,想在苏城住一晚,周六下午再回棠城。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许远汀这样对自己说,没与他们多争辩。
既然选择在苏城玩,就没有干坐在酒店看手机的道理,于是当李行提议说去外面转一转的时候,许远汀想了想,同意与他们一起。
然后李行就叫上了他的一帮哥们儿,在这里狼嚎。
捋清整件事的前因后果,确保自己完全占理后,许远汀收敛了最后一点笑意,平静注视着袁晓,等待她的回答。
“远汀,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
“抱歉,我出去上个厕所透透气。”在袁晓话音落下的刹那,许远汀利落起身,抓起手机,头也不回地与她擦肩而过,轻声但干脆地阖上了包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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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瞬间清静。
沿着走廊踱步,许远汀行至窗前,恍然发现檐下结满了细小的水雾,原是落雪了。
她是北方人,对下雪并不感到稀奇。可棠城、苏城是南方城市,四五年都未必肯有一场雪。
出得包厢,方又感到时间的真实流转。天色沉昏,路上行人或撑伞或系紧兜帽,偶尔有什么都不带的,雪花绒绒落到脑顶,仿佛平白生了华发。
这时,室内的暖意便恰如其分,不再令人心生厌烦。
似乎有个心理学理论,人在相对更有安全感的地方,会心情更好?许远汀望着窗外,任思绪飘远,内心逐渐宁静下来。
“吱呀”一声,旁边包厢的门开了,许远汀下意识转头,撞进一双如清泉般澄澈的眼里。
毫无防备、向他展示了尚未来得及收起的微笑。
对方愣了两秒,也对她回以微笑,刚刚紧抿的唇线舒展开来,勾勒出一个令人愉悦的弧度。
“时奕,真巧。”许远汀同他打招呼,说完才发现,这是自己第一次当面唤他的名字。
“你来这里……”
“我来这里参加比赛。”
两人的话音同时响起。
“你呢?”
“舞团巡演到苏城。”
“欸,那你怎么没发朋友圈?”如果不是正好碰见,许远汀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和时奕,在同一天来苏城出差。
“上次是第一次登台,比较特殊。而且,”顿了顿,时奕继续说,“我是苏城人。”
其实这两者之间没什么必然的因果关联,不过许远汀没想那么多,她只是兴奋道:“哇,真的好巧。”
时奕走过来,与她并肩:“这是我有记忆以来,苏城的第二场雪。”
窗外天色越来越沉,乌云遮去最后一缕霞光,昭示着一天的落幕。
窗边,两人共享岁月静好。有些人只需要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现世安稳,沉醉的心有了归处。
许远汀终于想起来发问:“你和同事聚会?”
“嗯。”时奕点头,“你呢?”
“我和同学一起,不过里面太吵,我不想回去了。”傍晚让人变得真实,面对与屋里那群人不相干的时奕,许远汀终于可以坦然承认,她不喜欢李行和他的朋友们。
“我也是,出来透口气。”他自然地接话,没有问她缘由。
“那,我们一起逃离这里,怎么样?”也许是他的声音太温柔,也许是灯光太迷醉,许远汀仿佛受到蛊惑,脱口而出问道。
末了,才意识到自己的请求有多无理,她眨眨眼,干笑了两声:“逗你的。”
“好。”
两人的声音又同时响起。
许远汀一愣,顺势把笑容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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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边有小商贩在卖油纸伞,许远汀转头问时奕:“要不要买两把?算了,我是北方人,不习惯打伞,买一把吧?”
“我在北城读书,也习惯了下雪。”时奕温声道。
那就是不需要了,许远汀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那伞还怪好看的……
“你要是喜欢,就买一把?”
“不了不了,我是个实用主义者,油纸伞中看不中用的,没必要浪费钱。”怪只怪这江南小城,处处透露着诗情与温柔。
才刚一时冲动潇洒离开,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苏城人生地不熟,除了酒店也没有别的去处了。
倒是连累了时奕,与自己多吹这半刻冷风。
冷静下来后,愧疚之情袭来,许远汀便要与他告别。
不想时奕突然指着路边的一处小茶楼,邀请道:“上次在棠城你请我喝咖啡,这次来苏城,也让我尽尽地主之谊,请你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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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星探
时奕说“请喝茶”,令许远汀联想到中学时,大家以这一词代指被老师叫去办公室谈话。
对于好学生许远汀来说,这确实是件新鲜事。
室内温暖如春,一进门便有一身披汗巾的小厮高呼“客官里边请”,仿佛平白穿越回几百年前。
两人沿石阶小路踱步,绕过假山流水,在一艘艇仔样的客厢落座。
旁边是很浅的水塘,上面飘着几盏莲灯。前方正对处有一块戏台,这会儿尚未开唱,厚重的红帘子拉着,透不出一丝光亮来,叫人好生好奇那背后天地。
“衡源斋,苏城的老字号茶楼。”时奕介绍道。
真够风雅的,许远汀腹诽,表面却只微笑点头。
小二适时询问:“两位客官要些什么?”
“我随意,你点吧。”许远汀说。反正她平日里不喝茶,于她而言都一样。
时奕点了店里的招牌,一壶六安瓜片,两叠定胜糕点。
末了,他想起什么,问道:“你吃晚饭了吗?”
许远汀脱口而出:“还没。”
瞥见时奕的手似顿了一下,忙添上后半句:“中午吃多了,现在不饿,刚好喝点茶水解腻。你呢?”
“我也不饿。”
“哦哦,你们最近演出,又要控制饮食。”
她想起自己可以随意吃夜宵,不必在意身材,再看时奕的眼神就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怜爱。
可怜的孩子,真是吃了好多苦。
“你这样出来,真的不打紧?”许远汀又忍不住确认。
毕竟那都是他的前辈,他日后多半要和他们一起共事的。而她与袁晓李行、以及李行的朋友,却可以从今往后山水不相逢。
“没事的,我跟他们说我回家了。”时奕回答。
许远汀放下心来,摸出手机:“那我也跟我同学说一声。”
“行,你打算怎么说?”
“就说……遇到一个朋友。”许远汀心中一动,是朋友没错吧?
她觑了眼时奕的表情,见他没露出任何异样,重低下头编辑微信消息:【我有点不舒服,先回酒店了。】
没必要向袁晓事无巨细地汇报自己的行程。当时订酒店时两人住一间,但想来袁晓很难比她回去得早。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工夫,茶水已煮好了。
小二规规矩矩地端着茶壶走到离两人一米远处,突然驻停脚步,躬身将长嘴茶壶往肩背上一放,双手紧握其上吊环,足足往后拖了两尺远,将茶壶向上一抛,足尖轻挑勾住吊环,竟以这样高抬腿的姿势将两人面前的茶盏逐一斟满,未洒落一滴于碗外。
整个过程不过须臾,只因未曾预告,将许远汀惊得目瞪口呆。好半晌她才回过神,鼓掌道:“高手在民间,师傅真是好身手。”
时奕相较起来就镇定得多:“茶艺表演是这家店的一大特色。”
不就是东道主,之前来过吗?许远汀起了些揶揄的心思,促狭道:“你觉得这个和跳舞,哪个更难?”
“术业有专攻。”时奕似是认真思索评估一番,方才淡声回答。
前方的小戏台红布缓缓拉开,露出一位粉墨涂了满脸的青衣。
许远汀心道,今天可真是把人生中能做的风雅事试了个遍。雪夜听戏烹茶,她从前哪有这样好的兴致?
只听台上那人唱道,“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锁麟囊》?京剧?她本以为在苏城,会是昆曲或评弹的。
那人声音粗嘎,坚韧有余而婉转不足,并不很符合程派唱腔刚柔相济的特点。
许远汀不免往台上多看了两眼,然而店里为营造一种古色古香的氛围,特意将灯开得很暗,又因距离较远,她只能看到宽大戏袍下扑朔迷离的身影,不辨男女。
“你喜欢戏曲?”对面的人冷不丁发问。
疑心自己的目光太炽热,叫时奕误会,许远汀悻悻收回:“我奶奶喜欢,以前陪她看过不少,不过都是在电视上。”
既然话题已到了这里,不如顺理成章地问问他的家庭情况。
许远汀想了想,挑了个最稳妥的问法:“你一会儿真回家啊?”
“不会,我家在苏城下属的临阳县,来回坐班车挺远的,赶不及了。”
原来不住市内。许远汀回忆了下几次见时奕时他的打扮,无奈发现自己只记得他穿着很显贵气了。也对,凭他的脸和气质,两百元也能穿出两千元的感觉。
而且就算真在一起了,最重要的也是开心,是她想远了。
两人静静品茗,一时之间,心境各有不同。
直到一个戴墨镜的卷发青年男子伸手在时奕面前晃了晃:“哈啰?”
他洋气的打扮和音调与这里格格不入,一下把人拽回凡尘。
见许远汀和时奕注意到自己,男子摘下墨镜,开门见山道:“帅哥你好,我是风林娱乐公司的星探,叫我小周就行。请问您有兴趣进入娱乐圈,与我们公司进行合作吗?”
许远汀挑眉,竟然是这样的发展,她倒想看看时奕会如何回答。
“抱歉,我没兴趣。”毫无起伏的声调,情理之外却也意料之中。
倒是自己,从小到大头一次被忽视得如此彻底,许远汀拈起一块定胜糕,静静看起了热闹,她不信小周会就此放弃。
果真,小周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自家公司福利,其中最少不了的便是直观上的金钱收益:“您也知道近两年国内经济大环境不好,但我们娱乐行业依然如日中天。对了,您现在是做什么的?”
“我还是学生。”
“诶呀,那更好了,您可得知道,出名要趁早……”
许远汀实在听不下去了,轻咳了一声。
小周像是才意识到这桌还有另外一个客人,转过头,嘴上不停:“不好意思美女,借你男朋友……”
待看清许远汀的脸后,他立马改口,将话锋一转:“小姐姐,有兴趣来拍网剧吗?”
小周自然是欣喜万分,他今天来衡源斋,本是为台上唱戏那位。据说曾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可惜倒嗓了,只能窝在这小茶楼的三尺红台。
按照梨园规矩,那人唤作岑老板,是建国后为数不多的乾旦。小周在这里蹲点好几天,今日终于等到他上场,伸长了脖子看,却发现他涂着厚厚的妆面,根本看不清真实长相。
他心下失望,于是左顾右盼,正好看到艇仔的另一边,时奕端起茶盏的侧脸。
五官不好看可以整容,骨相却难调。这人的骨相,即使放在娱乐圈,也是一等一的优秀。
具有多年看脸经验的小周激动不已,立马忘记了今晚的主要目标岑老板,直奔时奕而来。
出于视角原因,他之前并未看到许远汀。因此这一转头,看到许远汀的五官,又是别有一番冲击。
坦白来讲,这姑娘的骨相一般,未必适合大荧幕。但她也是大街上难得一见的皮相美女,柳叶眉圆杏眼、薄鼻翼樱桃唇。若不是因为她染了一头太扎眼的蓝发,加剧了凌厉感,其实单看五官,她是时下很受欢迎的甜妹,自带观众缘的那类长相。
没有俊男,美女同意也行啊,小周又把刚刚对时奕说的那套给许远汀复述了一遍。
抽空与时奕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于是她打断道:“感谢您的邀请,但我们确实不感兴趣。”
“您也是学生?”
“是。”
“学什么的?”
怎么还做背景调查呢?许远汀随口敷衍:“舞蹈。”
“您既然是学艺术的,就更该懂得未雨绸缪了。台上那个,”小周虚空一指,不无惋惜地说,“前几年大家都以为他能成角儿呢,现在在这儿唱戏,可能连饭都吃不饱!”
“尤其您学舞蹈的,鼎盛期就那么几年。若是再受个伤,职业生涯更得提前结束了。那之后干嘛呢?转行啊!您看林菡老师,她就是舞蹈演员转演员的成功例子。您今天遇到我,能少走好几年弯路!”
小周说得慷慨激昂,唾沫星子差点溅到面前的茶盏里,许远汀不着痕迹地将碗挪动少许,抬头,却发现本该听这话的时奕面无表情,仿佛内心毫无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