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望着她:“不知道啊,要不一会儿你问问他,叫他给你解释解释?”
陈飒白她一眼。
两孩子忽然为“乐高”起了争执,小蝶赶紧过去灭火。
兰珍一曲弹毕,还不舍得离开,又另起了一首《梦中的婚礼》,还没弹上几个音,陈飒忽然挨着她坐下,冲她耳朵眼里问:“你知道这琴多少钱不?”
兰珍不适应地把脑袋往边让了让,手下却没停。片刻,才问:“多少?”
“不多,也就比你的公寓便宜个五万块钱吧。我刚在网上查的。”
“叮”的一声,兰珍弹破了一个音,人也马上立起身。
“怎么啦?怎么不弹了?”陪着表弟表妹玩乐高的小蝶朝她们这边瞅了瞅,问。
“哦,我...不大记得后面是怎么弹的了。”兰珍说。她倒不是成心骗小蝶,主要是不知道那俩孩子会不会中文,到什么程度。
“哦,那看电视呗,遥控器在沙发上。”小蝶说。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公寓多少钱?”在电视的哄闹声中,兰珍瞪圆眼,审问陈飒。
“大姐,这些信息网上都是透明的。”陈飒坏笑,又指指地板,挨近她压低声道,“我还知道他们十年前交易这幢房子的时候,付了多少钱,回去告诉你。”
兰珍不再理她了。
没一会儿,二姑父杰弗里也从楼上下来了,他今天和朋友去打了网球,刚刚在楼上洗澡。他是个红光满面、头发灰白的中年男人,除了那标志性的犹太鼻子,看起来和一般盎格鲁撒克逊种的白人没什么区别,也和一般加拿大中年男人一样,穿着一件宽宽大大、没什么型的 T 恤衫,一条铅灰的男士及膝短裤。
小蝶笑嘻嘻地直呼其名:“嗨,杰弗里。”
杰弗里也和蔼地喊她:“嘿!小女孩,怎么这么久都不来?怎么样啊?”
“哦,我挺好的,就是工作忙。”小蝶还是笑嘻嘻的。
洋姑父和兰珍、陈飒打了个招呼,做了自我介绍,寒暄了几句,就去厨房找老婆去了。
他前脚出去,小蝶的笑脸后脚就收了,然后迅速走过来,一脸严肃地嘱咐室友们:“一会儿千万别当着他面说中文,我和我姑以前一说中文,他就生气。”
兰珍和陈飒忙“哦哦”地应着。兰珍说:“不过当着他的面,说他听不懂的语言,确实也是不太礼貌。”
“那别娶中国老婆啊!”小蝶一面挨着室友们坐下,一面小声嘀咕。
兰珍有意岔开话题:“你姑姑和你姑父穿得都好休闲哦,不知道我们今天算不算 overdressed(穿得过于讲究)?”
“会不会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是无产阶级,所以穿得随意点,不会让我们不舒服?”陈飒一边啃着茶几托盘里的榛子,一边分析。
“什么是无产阶级?”兰珍不解。
陈飒和小蝶相视“噗嗤”一乐,然后由更有“文化”的陈飒解释:“我们――我和小蝶这样的穷逼。”
很快,他们就从陆陆续续来的客人里发现,她们确实是穿得略过火了点儿,因为洋姑父的阔亲戚阔朋友们都穿得挺随意的。
他们当中有的是犹太人,有的是一点没掺杂的白人,小蝶在这儿住过一年,都脸熟,一边和室友们帮着二姑把一次性餐具从厨房转移到后院,一边瞅空悄悄给她们介绍:“这个秃子家里是开羽绒服厂的。”“那个胖子家里是开连锁洗衣店的。”......
烧烤炉已经燃起来了,洋姑父夹着人字拖,腆着鼓秃的胖肚皮,一面握着啤酒和朋友们闲聊,一面翻着烤架上的夹汉堡的牛肉、裹热狗的鸡肉肠,还有整块新鲜肥厚的牛排――犹太人不吃猪肉。
宽绰的后院很快便炊烟袅袅,香气四溢。
人们自取了食物和酒水,三三两两地或站或坐,谈笑风生。
二姑扭动着一双晒成淡棕的腿在后院里穿行,风情万种地招呼这个,安排那个的。
“哇,你姑妈好性感哦!”兰珍盯着那双腿,吞尽嘴里的鸡肉热狗,说。
“你姑妈虽然不穿什么名牌,可那腿一看,就不是穷逼的腿,必然是定期去沙龙晒‘炭(tan,美黑)’的。”陈飒边嚼牛肉汉堡边道。
“你好厉害,这都看出来了?”小蝶很是佩服。
“废话么,腿和胳膊不是一个色儿。”
须臾,后院的拉门忽然又有了响动,来了一位红发的中年女人和一个矮胖的年轻男孩,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他们是母子俩――一式一样的红发,细细密密地在头上打着小卷儿。
小蝶冲他们翻了个白眼,说:“我最讨厌的两个人来了。”室友们不解,她又加了句:“我姑父的姐姐跟她儿子。”
兰珍和陈飒就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
她俩来的路上已经听小蝶说了,二姑曾动过心思,要把侄女儿和那犹太胖小子撮合到一块儿,亲上加亲。洋姑父大概也是闲得慌,爱凑热闹,对老婆的提议双手赞成。
夫妻俩分头去说服各自的外甥和侄女。年轻人约个会么,怕什么。
谁知道俩孩子彼此看不对眼,连单独约个会都不肯:小蝶这方面,撇开还有个马虎熊不谈,她是一看到那胖小子的一胳膊毛就恶心。那边厢,胖小子对她也没意思,嫌她长得不成熟,像青少年,英文还磕巴。
这事本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离异的大姑姐丽雅知道了弟弟弟媳的意图后,却恼了。虽然弟弟也是始作俑者,她却只对弟媳一人不满,觉得这中国娘们儿已经破坏了她弟弟的犹太血统,又来想法子破坏她儿子的犹太血统......说了许多极难听的话。
此刻,洋姑父对着自己的姐姐和外甥只淡淡地“嘿”了一声,然后便接着和朋友们谈笑风生去了,倒是二姑不计前嫌地起身过去,热情地招呼大姑姐:“嗨!丽雅!”又招呼胖小子:“嘿!阿蛋!”
本来,这是别人的家长里短,兰珍和陈飒也就当故事听听,怎么也没想到后面那一出。
二姑安顿好了大姑姐母子俩,又特意过来招呼兰珍和陈飒:“玩得还尽兴吗?”
兰珍和陈飒忙点头:“尽兴尽兴。”
二姑笑道:“那以后要常来做客!你们这么好的关系,真是太难得了,小蝶特别喜欢你们。”
说话间,洋姑父也踱了过来,搂着娇妻的肩膀,也问了她们玩得开不开心,上学还是工作之类的。兰珍稳稳当当的,有问才有答。
陈飒却对着中犹夫妇俩,说得眉飞色舞。阿蛋在不远处滴溜着眼珠子欣赏这份“眉飞色舞”,没留心到他老妈也在不远处提溜着眼珠子瞪着他。
夜幕逐渐降临的时候,主人把后院的花园灯、草坪灯,还有植物上的装饰灯全部打开,还放起了音乐,酒酣耳热的人们沉浸在一片浪漫的光的世界里。远处时不时传来噼里啪啦的一阵阵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国庆日烟火。
兰珍回屋上了个厕所,过了好一会儿,异常沉默地回到了后院的室友们身边。
小蝶眼尖,问:“你怎么了?”
陈飒正随着音乐轻轻地晃动着身子,这时候也带着询问的眼神扭过脸来看着兰珍。
兰珍喝了一大口桌上的“慢摩萨”(mimosa,一半起泡酒一半橙汁的鸡尾酒),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缓缓开口:“我说了,你们都不可以生气哦!”
那二位一听忙道:“怎么啦?” “不生气,你说!”
原来,她刚进去上厕所的时候,才在马桶上坐下,就听见外间有脚步声和争执声,由远及近,然后她听到了丽雅的声音:“......我们的家族不需要另一个中国的拜金女。”
接着是阿蛋很不爽的质问:“说什么呢,妈?”
丽雅冷笑几声:“你明明听到了我说的话。你一整晚都在盯着她看,咱们把话说开了,我不想让我儿子跟个胸大无脑的中国女人(Chinese bimbo)鬼混到一起,你听听她那笑声,简直和一头被两扇栅栏夹住的奶牛没什么两样。”
“妈,你闭嘴吧!简直太荒谬了!我建议你别再喝酒了,也别再说话了。”阿蛋说完,就气呼呼地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丽雅也嘟囔着什么,走开了。
兰珍愣在了马桶上,过了两秒钟,才把堵在膀胱里的水排了出去......
第24章 夏风沉醉的夜晚
三个女孩的脸色都不好看起来。
过了几秒,陈飒才发问:“她说谁是 bimbo?谁笑起来像被夹住的奶牛?”
bimbo 有好几种解释,兰珍只记住了一种――“胸大无脑”,所以她瞅瞅陈飒傲人的上围,没有回答。小蝶虽不明白“bimbo”是什么意思,但是一看两位室友的反应,也估摸得出那是很难听的话。
又过了几秒,陈飒才意识到她就是丽雅嘴里的那个拜金女和奶牛,怒火“噌”地一下烧了起来:“我草你大爷!”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小蝶忙安抚,“她以前说我二姑说得也难听。――你看她亲弟弟都不搭理她!”
“我觉得你二姑真的很大度!居然还请她来这个‘爬梯’(party,派对)。”兰珍说。
“我二姑说都是一家人,住得又近,就别弄得跟乌眼鸡似的!”
接下来的一幕令人震惊――
只见陈飒端着一杯“慢摩萨”,当着丽雅的面,满面笑容地一路晃着她的伞裙,到了阿蛋身旁:“你是哪一类的工程师?”
阿蛋没想到她会主动搭讪,有些结巴地笑道:“呃...我是...呃...机械工程师。你怎么知道我是工程师?”
“因为你有神奇的工程师戒指呀。”陈飒冲他的右手努努下巴。
二十年代初,即将竣工的魁北克大桥因为工程师的一个小的计算失误而发生垮塌,造成七十多人死亡,垮塌桥梁的钢筋便被铸造成一枚枚“工程师之戒”,授予加拿大各大学工程系的毕业生们,让他们戴在尾指上,用以警示和提醒他们,谨记工程师对于公众和社会的责任和义务,这慢慢也成了让本地工程师们骄傲的认证。
阿蛋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看那枚让他非常自豪的“工程师之戒”,惊喜地笑道:“你知道它背后的故事?”
“当然――”陈飒顿了一顿,歪着脑袋冲他眨巴着眼睛说,“不那么清楚了。”
她拿手在阿蛋的毛胳膊上摸了一摸:“启蒙启蒙我!”
兰珍和小蝶瞅瞅聊得热火朝天的俩人,又瞄瞄一旁瞠目结舌的丽雅,乐不可支。
直到洋姑父一声呵斥:“你不会用餐具吗?”
小蝶循声望去,姑父正在教训趁大人不注意,拿手抓沙拉往嘴里送的一双儿女。
当着众人的面,女儿做了个鬼脸,跟没事人似的跑开去玩了。倒是那小男孩,一脸的羞愧,然后垂着头,默默走回了屋里。
二姑不放心,悄悄地跟了进去。
小蝶也不放心,对兰珍说:“我去看看。”也跟了进去。
二姑在厕所里一面给儿子洗手,一面柔声安慰:“爸爸不是故意要骂你,是因为太爱你太爱你了――你和妹妹玩泥巴玩得手这么脏,爸爸怕你把细菌吃到了肚子里。而且你不用餐具,以后别的小朋友就不跟你玩了,是不是?”
说了好半天,那孩子才点点头,然后在妈妈的劝导下,又去后院找小朋友们玩去了。
二姑一面擦着洗手间台子上溅的水,一面忧心忡忡地对小蝶说:“二毛皮糙肉厚的,骂两句没什么。――我就担心大毛,别遗传了他爸和他奶奶的毛病。”
小蝶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嘴上还是安抚:“没事的,姑。好多孩子小时候脸皮都薄,大了就好了。”
“唉,但愿。”二姑苦笑了一下。
“姑父最近怎么样?”小蝶问得小心翼翼。
二姑和侄女对视一眼,说:“最近还好。”
姑侄俩又说了好一番体己话,才又回到了后院。
小蝶惊然发现,陈飒正拉着兰珍,对着丽雅和阿蛋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她好奇地走了过去,就听见已经略有了些醉意的陈飒在那里吹牛逼:“......劳动节那个长周末我们三个人要去纽约,”她指着兰珍,说,“就住她未婚夫的家,在曼哈顿,上东区!”
莫名其妙又被介绍为先勇的“未婚妻”,这回兰珍倒没有生气。
“哦,是吗?上东区什么地方?”丽雅明显惊讶地挑了挑眉毛。
陈飒一下卡了壳:“在那个,那什么――”
“公园大道和七十九街。”兰珍面容平静地说。
丽雅没说话,但是眼神里却写满震惊。
“全世界到处都有他们家的生意和房产。”陈飒神气活现地在一旁补充,“但是我姐们儿不在乎,那个可怜的男人跟她求了七次婚,七次!她才同意。”
见好就收。
在陈飒把这个天马行空的大牛皮吹炸以前,兰珍和小蝶找了个由头,把她拉到了一边。
陈飒的酒意随着离开豪宅前的最后一泡尿排出去不少。
这一带的公共巴士来得不是很频繁,三人在夏日的晚风中等了十几分钟,才等来一辆,上面只有零星几个乘客。她们嬉笑着跑到车厢最后,那里有两排座位是面对面的,方便看着彼此说话,只是后面不免有些颠簸。
陈飒一面侧扶着前座的椅背,一面禁不住冲小蝶感叹:“你姑妈绝对是外嫁比较成功的典范。虽然那大姑姐比较可恶,但是外国人家庭关系相对简单,好么,也就是节假日聚聚;不好么,要么老死不相往来,要么也就婚丧嫁娶的时候打个照面。没那么多鸡毛蒜皮!唉,我妈怎么没给我找一有钱的犹太后爹!不然我是不是也得住这个区?周末上犹太教堂?”
你们哪知道我二姑的苦!小蝶心想。但她没告诉她们实情,只是含蓄道:“没你想得那么好,我姑去那个犹太教堂,人家根本不拿正眼看她。――我觉得你爹地对你挺好的,而且好像什么都顺着你和你妈。”她还记得那一桌令她什么时候想想都流口水的粤菜,还有那个香港老伯慈祥的脸。
“对啊,而且感觉很贤惠嗳。咦,男人可不可以用这个词?”兰珍也对陈飒的继父印象很好。
陈飒冷笑一声,说:“没钱没本事,不贤惠还能怎么样?你们知道吗?世界上居然有这么蠢的人――他现金不够用了,居然去信用卡里的去取?!那个利息多高啊?骂他他就呵呵笑,一拳打到空气里。我和我妈都气死了!”
小蝶和兰珍都觉得陈飒有点刻薄,便只对她的话点头表示听进去了,没搭腔。
须臾,兰珍好奇:“咦,香港人喊爸爸不是都喊什么‘老豆’吗?你怎么没有入乡随俗?”
陈飒摇头笑了:“我又不是香港人,喊不出口。――才来加拿大的时候,喊爸呢太亲热,喊叔又太见外,我索性不喊他,要跟他说话,就‘嗳’一声,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喊‘爹地’了,反正也不是我的母语,喊了不浪费感情,也不尴尬。”
小蝶的手机忽然“嗡”起来,她拿起来一看,是马虎熊要求视频了――他已经打了三四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