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他那头马上不满道:“怎么这么久不接电话?”
小蝶语气和顺:“哦,我在我姑妈家后院吃烧烤,可能太吵了,没听到。现在在公共汽车上,听得不是很清楚,一会儿到家打给你,好吗?”
她这样反常的心平气和,倒叫他一愣。
这段时间她总这么心平气和的,他说什么她就听着,不像前段时间那样任性顶嘴,犟头犟脑的了,懂事多了。所以他口气也好起来:“好,那你一回家就给我打,注意安全。”
小蝶挂了电话,一抬头,发现兰珍和陈飒正不解地瞅着她,就笑了:“怎么了?”
陈飒引长了脖子,看着车窗外:“今晚天象异常,月亮血红一个大圈儿,怪不得你跟‘老父亲’都不抬杠了!”
出于一种天生的谨慎,小蝶没跟室友们透露过马虎熊的真实姓名,好在陈飒她们也从不刨根问底。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室友们就用“老父亲”来代指马虎熊了。
兰珍马上咯咯笑起来,也点头表示赞同:“对啊,以前虽然听不懂你们说什么,但是就知道你们在吵架,可是最近就没有听到。”
小蝶不会告诉室友们,她不跟马虎熊吵,一是她渐渐地不那么在乎了,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有些心虚和内疚,因为她背着所有人,和路亚出去过好几次。她还不知道怎么跟人解释她和路亚的关系,还有对他的感觉。那种感觉非常美好,让人怦然心动之余,又不免有些偷食禁果的心悸,像初恋一样。
他似乎总把节奏把握得很好,不远不近的,在她舒服的距离。
拔完所有的智齿后,他并没有立刻找她。而是过了几天,才给她发了个短信:“我的牙龈彻底长好了,在家憋坏了,想一起出去吃饭不?”还尾缀了一个委屈的表情符号。
她看了心里一漾一漾的,故意延宕了几十分钟才回:“好,不过这次得我请。”
她这样故意的延宕,不光是情不自禁地玩一点小女生吊胃口的把戏,也是给自己足够冷静的时间,把一些事情捋一捋,到底要捋什么,她也没想彻底想明白。
和他见了面,并肩走在一起,到了郊外湖边的堤坝上,她一时重心不稳,让他牵了一下手,过了很久,她的理智才让她在不经意间轻轻抽了回去......所有的种种都让她有种心醉的感觉,像酒酣耳热时,扑面而来的一阵醉人的凉风。
反正每次和他出去,她心里都有种迫不及待。
这些肯定不能告诉马虎熊,还在国内的时候,有一回她们几个要好的高中同学聚会,有男有女,被马虎熊知道了,闹了几天情绪。更别说在遥远的加拿大,和一个男孩单独出去了。
跟路亚,她也没提过马虎熊,她连有男朋友的事都只字未提。
有时她也想过,这样两头隐瞒不对,但很快,她就说服自己:路亚这种在国外长大的华裔男孩和国内不一样,和再心动的女孩子刚开始约会,也不会立刻就和对方确定恋爱关系,确定了也不会立马白头偕老。都是一步步来的。
人家现在也不过是跟她像朋友似的来往,并没实质性的表示,也没对她怎么样,她干嘛急吼吼地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显得夹生似的。而且...搞不好会失去他。
她还一直在回避一个事实,那就是跟马虎熊打电话,她总想起路亚。可跟路亚在一起的时候,她根本想不起马虎熊。
室友们虽然不知道这些,但到底比她年长,最近常常发现一些反常。比如这段时间,小蝶出去得勤快。
有个周末,她一大早就消失了,她们以为她是去诊所加班。
结果天黑了,她抱回来一大桶什么郊区农场摘的芦笋,兴奋地告诉室友们:“一桶才十块钱,感觉被超市坑死了。”
超市里的芦笋一小把就好几块呢。
兰珍盯着她鞋子上的泥巴问:“谁开车带你去的?”都知道农场不会太近。
“朋友。以前在学校的朋友。”她心虚。
一向看透必定说透的陈飒狐疑地盯着她的脸:“你最近虽然黑了点,但气色不错,眼神透亮透亮的。不会是背着老父亲,找到新的激情了吧?”
“别乱讲。――嗳,你们想吃自己随便拿啊!”小蝶说完,扭脸把那桶芦笋放进了冰箱。
陈飒捏着嗓子,在她身后意味深长道:“荷尔蒙可不会骗人的哟!”
……
此刻,在这夏风沉醉的夜晚的公交车上,面对着室友们的询问,小蝶只是含糊其辞地一笑:“你们想多了,我是懒得跟他吵,伤元气。”然后迅速转移话题,“对了,你刚逗丽雅,说 Labour Day(劳动节)那个长周末去纽约,是不是真有这打算?”
“我就随口那么一说,你还当真!”陈飒笑道,“纽约毕竟是大都会,要玩得尽兴,得烧钱!”
兰珍也摆手笑道:“我肯定不去了,因为四月才去过。”
小蝶失望地叹了口气。
片刻,兰珍又笑向室友们:“虽然去不了纽约,你们愿意和一起吃饭吗?我请客,不,是我请客,可是我男朋友会付钱。”
陈飒和小蝶一脸好奇。
“我男朋友的那个堂弟,过几个礼拜要来多伦多出差。”兰珍望着陈飒,“我跟你说过啊。”
“哦!”陈飒立刻来了兴趣,“就那个硅谷 ABC(美国出生的华人)啊?去去,必须去!看看他能不能配得上我。”
“那我也去!”小蝶生怕被落下似的。
“看来你最近跟常大哥关系不错啊,还招待他家里人?”陈飒太知道兰珍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搞这样的“应酬”。
“我也是逼不得已,被迫帮他做‘公关’,所以想拉你们一起,免得冷场!他爸爸家的关系很复杂,说来话长,等有机会再告诉你们吧。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这次去纽约,人家也蛮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所以虽然有点不愿意,但是请他吃饭确实是应该的......”
第25章 湖边的日出
住公寓,有两件事最毫无预警,也最叫人头疼:一是突然鸣起的火警警报器,另一个是漏水。
火警警报器常响,尤其在住户太多、物业又不给力的大楼。
白天倒也罢了,最怕它半夜突然发神经,“嘀嘀嘀”响声大作,紧随其后的就是楼下门房的印度英语广播:“请注意!请注意!我是门房,我们现在有一个火警。消防人员已经在来的路上,请等待进一步指示。”
在空旷的夜里,不论是那刺耳的警报器,还是那含混不清的印度英语,总显得凄厉而诡异,让人骂完他爹又想骂他娘。
等消防人员来了,排除了危险性或是假警报,警报器才能被关闭。
这时候二三十分钟已经过去了,人也早已睡意全无,第二天起床,脑袋总像被人夯了一棍子似的,昏昏沉沉的。
不过,警报器虽然恼人,但也就是那么几十分钟的精神折磨,对住户的生命财产一般不会造成真正的损失。
漏水倒是不常有,但是如果来那么一次,后果会非常严重。
兰珍对这方面十分谨慎,每次洗完衣服,一定把洗衣机的总阀门关好。
有次她和陈飒要出门看电影,结果陈飒出门前,开始用洗衣机洗衣服,想着回来就能扔进干衣机。兰珍坚决要求她关闭洗衣机,回来再洗;或者索性不看电影了,把衣服洗完,关了总阀门,再干别的。好在这个房客大大咧咧的,也就叽歪了几句“哎呀我去”,最后还是乖乖地关闭了洗衣机,然后心情一点没受影响地和她出门看了电影。
可是自家再小心,还是架不住别家住户的粗心。可有时候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
加拿大国庆节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早上,兰珍被一泡尿憋醒,睡眼惺忪地下床去如厕,结果双脚竟踏在了水里。她在卧室里从来都是光着脚丫子的,冬天也不例外。她马上睁开了双眼,俯身往地上一看,她最不愿意的事情发生了――漏水了。
她睡的主卧和主卧里的卫生间已是一片泽国,而且已经漏到了外间。
她赶紧拉开卧室的门,去客厅查验,发现水已经漫进了“蛋”的一侧――是靠近主卧的那一侧,放床的。
她忙站在帘子外头,轻声喊小蝶,喊了几声,却没人理她。她急了,悄悄掀起一侧帘子,床上竟然没人,被子散乱地堆在那里,她下意识地查验了外间两位室友黑咕隆咚的卫生间,里面也没人。床下已经漫进了不少的水,正有往次卧――陈飒房间流的趋势。
她来不及细究小蝶为什么一大早就消失,赶紧去敲次卧的房门,敲了半天,陈飒才哼唧了一声,她隔着门大声告诉她:“不好意思吵醒你,家里漏水了,我和小蝶的房间都淹了,你的房间也蛮危险的。你可不可以起床帮帮我?”
陈飒一骨碌就爬了起来,一面随手抄起根皮筋把长发团成个大丸子,一面和兰珍往她房里去。
和兰珍做了这些年室友,她几乎没进过她的房间。她们平时聊天或一起吃饭,总是在客厅和厨房里进行。
这时候不免多打量了几眼,是个女孩子气十足的房间,要命的是,她的家具都有那么点日韩风,全是矮柜矮桌,水要是再往上渗一点,这一屋子家具就全泡汤了。她俩分头检查,很快发现是主卧卫生间的天花板在渗水――所以是楼上漏下来的。
兰珍把几件旧 T 恤翻出来,堵住主卧的门,不让水再往外渗,然后一手一个小杯子,不停地把地上的水舀进马桶。
陈飒先跑去楼上敲门,看看是不是他家,还是他们家的楼上,或楼上的楼上一路漏下来的,谁知却没人应门。她马不停蹄地跑去一楼找物业管理员,那里已经聚集了几个住户,一脸的愤怒,都是受了灾的,正冲管理员――一个印度胖女人嚷嚷。
胖女人一副冷静的样子,说出来的确是屁话:“对不起,我联系不上那家住户。” “对不起,我不是有执照的水管工,不知道怎么关阀门。” “我已经在联系大楼经理了,她今天休息,可能还在睡觉。” “请不要对我大喊大叫,这会让我的压力很大。” “对不起,请别说话,我有电话进来。” ……
一个华人阿姨,不知是哪一楼的住户,不知怎么就认准陈飒会说中文,冲陈飒气咻咻道:“就这个态度跟办事能力,在国内,早给她把头打爆了!”
一直到一个多小时后,全楼十几家住户都漏进了水后,阀门才被关闭。
水没有漫进陈飒的房间,但是主卧和蛋已是一片狼藉,地板也潮了。
兰珍的两只脚在水里早已泡得冰凉,半天都没热络过来,她欲哭无泪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
陈飒安抚:“亲爱的,你别担心啊,要是跟物业交涉、吵架,都包我身上!我一定帮你讨回公道!”
兰珍没说什么,给了她一个感激的苦笑,然后给小蝶发了一条短信:“不好意思,家里漏水了,流进了你的房间。我们没经过你的许可,进去你房间,把你的衣架子和书桌都搬出来了。”
收到房东的短信时,小蝶和路亚刚看完日出――在城市最东边,据说那里能看到多伦多最美的太阳。
也是一时兴起,前一晚,和路亚热火朝天地短信时,他说第二天天气不错,问她想不想去湖边看日出。长这么大,小蝶还没看过日出,更没有和令她心动的异性看过日出。
虽然预感到这也许会把他们的关系往前推进一步,甚至是一大步,可却无法抗拒地同意了。回复完他的时候,她的手都有些微微地颤动。
路亚是凌晨三点半来接的她。
她两点半就醒了,悄悄地洗漱完毕,化了淡妆,坐在“蛋”里激动地等着他。
见面的时候,两人没怎么说话,眼睛里却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他们要走 401 高速,从羊粪池沿着羊街往南开上十分钟,从雪柏大道上高速。小蝶扭脸望着窗外,万籁俱寂的羊街竟也一种静谧的美。
在这静谧中,他那好听又浑厚的男中音徐徐鼓动着她的耳膜:
他说他要带她去湖滩区,在一个老滤水厂旁边,老滤水厂以一个叫 R.C.哈里斯的市政工程专员命名,这人一辈子主持了这座城市里好几个有名的大型基建,在二战结束的第二天去世。
他在一个居民区停了车,一下车,她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虽然是夏日,清晨和夜晚的多伦多总有些清冷,更何况还在湖边。
他把后座上的毯子拿下来,严严实实地裹在她娇小的肩膀上,温暖立刻包围住了她。
“应该叫你多穿点的,很冷。”他轻声说。
像多伦多市区的很多老社区一样,这一带维多利亚风格的老房子也很多。
维多利亚顾名思义,就是维多利亚女王,据说那个时期的建筑风格是各种思潮和风格的混搭,把什么古希腊神庙、哥特、意大利罗马等等等等都归了包堆,统称为“维多利亚风”,细究下去,又分成罗马复兴式、多跨与山面墙、安妮女王风......
但不论哪个风哪个式,这个时期的建筑大多屋顶陡峭尖削、窗户细长,因而即使在路灯微弱的凌晨,也能轻易辨出它们刀切斧凿过似的的轮廓,黑夜里不免让人望而生畏。
他顺理成章地牵起她的手,熟门熟路地领着她从那些老房子前走过,到了湖边的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然后在那凹凸不平的岩石上轻巧跃动,在最大最高的一块岩石上停下,并肩落座。
她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疑问:他是不是也带别的女孩子来过?当然,她问得非常含蓄:“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他顿了一顿,笑道:“以前跟朋友来过。”
她想问:是女朋友吗?但是没有问出口。她不想破坏这一阵温暖,也不想给自己添堵。
他很自然地伸出一只手臂,把她轻轻揽进怀中。
她依偎在他怀里,更是什么都不想问,不想说,鼻腔里满是伴着寒气的水草淡淡的腥味。
他们在那潮打浪回的此起彼伏中等待着,等待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终于从湖面上升起,城市最美的天际线也海市蜃楼一般,恍然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里。
他们不约而同相视一笑,笑着笑着,他托住她的后脑勺,把一个吻落在了她的唇上,她幸福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蛾翅似的不停地颤动着。一股热流从头跑到脚,又从脚下一路升上来。
过了许久,她才用了很大的意志力,偏过了脑袋去,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他停了下来,手还搂着她,凝视着她问:“嗯?”
“我有个男朋友,在国内。”她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
他的手和目光都僵了一下,然后慢慢从她身上抽了回来,手臂环着蜷起的膝盖,眼睛看向远处还不甚温暖的太阳。
小蝶忽然觉得周身一阵虚空,片刻,她字斟句酌道:“我早想告诉你的,但是一直......没有说。因为我不知道我和你,算是朋友,还是......算别的。”
他没有说话,一脸的严肃。但也看不出来特别生气,似乎只是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