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思考,还是已经对她心灰意冷?
她不敢贸然再开口,因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怕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傻话。
刚才的一切美好荡然无存。
他们默默了良久。
第26章 送披萨饼的医生
天已经亮了,湖边的沙滩上有不少细碎的鹅卵石。小蝶呆呆地望着那鹅卵石,想:踩在上面一定很硌脚。她不想坐在这里被他判死刑,把心一横,从礁石上爬起来,说:“天亮了,我们回去吧。”
虽然事先没有说过要一起吃早饭,但是她揣测他本来是要带她去吃早餐的,就是那种传统的西式早餐:鸡蛋只煎一面,生蛋黄在上面打晃,旁边搁满煎得酥脆的培根,盘边搁着烤得焦香的吐司。
如果他依然提议去吃早饭,他们还有希望。什么希望,她不知道,反正还有希望。但是......他只说了一个“好”,便也从礁石上爬起来。
她心里大为失望。
并肩往车那儿走的时候,那令人苦痛的沉默延长着,她故意落后一两步,用手机查询回家的公交路线――反正已经无法挽回了,就算结束,也要有骨气地结束,就不劳烦他送她回家了。她决绝地想。
谁知一划开手机,就看到兰珍的短信,告诉她家里漏水,还漫进了她的房间。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只觉得一阵晴天霹雳,忙回:“谢谢!我马上回来!”想了一想,又赶紧补充了一句,“我床底下有个鞋盒,里面有我的护照和一些私人的文件,麻烦你赶紧帮我拿出来,放在安全的地方。”
进了他的车,她有些赌气地说:“麻烦你给我放在地铁站,我自己回去。” 她对这一带根本不熟,但多伦多那时就两条主要的地铁线,只要进了地铁,怎么都丢不了。
这话说完不久,她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他的车很快拐到了另一条路上,路旁有个街车站,一辆 501 号街车蛇一样从车站蜿蜒驶出,直通地铁。
她恨不能找个底洞钻进去,心里纠结成一团:他会不会不知道自己对多伦多市区公交不熟,以为她是故意虚晃一枪,试探他?......他不会真的“如她所愿”,把她开到地铁站撂下吧?那她一定会委屈地大哭一场。
还好,他只是愣了一下,说:“没关系,我可以给你送回家。”
她乖乖地坐着,没再说什么。
天大亮了,天气也暖了起来,路边的各色咖啡店、早餐店也开张了,各家的露台都在路边搭起来了,使得原本就不宽阔的街道越发窄小起来。没办法,多伦多一年的好天拢共半年,商家们要尽可能频繁地利用起来,多招徕些客人。
车辆通过时,只能缓缓地往前爬,但因为有两旁各类特色的餐厅和露台的“风景”可看,又是不急着赶路的周末,开车的和坐车的一般都不觉着心急。
车里人要是兴致好,还能偏过脸去,欣赏一下露台上人们盘子里的佳肴。
小蝶望着路边露台上渐渐多起来的客人们,心里酸酸地想:本来他是不是也打算带她也在这儿吃早餐?
不知道是不是受不了这份静默,路亚忽然拧开了广播,还问她:“你想听什么?”口气如常。
她蚊子哼哼似的:“随便。”
“好。”他调到了新闻台,播音员带着周末的慵懒和放松告诉大家一些城里的新闻,还有地铁的某一段周末要停运检修云云,就在她要回“羊粪池”的那条线上。
她听懂了个大概,心里捏了一把汗,幸亏没有坐地铁。
她全程没看他,可也感觉出他的冷静如常,他越冷静,她心里越抓狂,说明他要么是心理素质太好,要么就是还没有喜欢她到能够让她影响他的喜怒哀乐的境界。
下了高速,回到羊街,离家近了,她忽然开始害怕起来,害怕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
到了楼下一个露天停车场时,他忽然方向盘往右,把车拐了进去,找了个空位停下,熄火,然后微侧过身来望着她,认真地说:“小蝴蝶,我挺喜欢你的,这段时间跟你在一起也非常快乐,但我没想好怎么处理我们现在这个状况。我明天要去加州出差,明晚就动身――”他微笑了一下,强调,“这次是真的。我要去一个星期,所以我想,为什么我们不利用这个时间好好想一想,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是继续做朋友,还是往前走一步?你觉得呢?”
这一番话完全不在她的意料之中,也不是最令她满意的回答,但是他讲得那样合情合理,稳住了她那颗略微有些躁动的心,她发现她根本无法开口说“不”,只能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在她头发上揉了揉,重新启动车,像往常一样,把她开到了大楼门口。
隔着那扇玻璃门,也能看见大厅里站了有十几号人。
“这是怎么了?”路亚惊讶地问。
小蝶撒了个谎:“不知道呢。――谢谢你带我去看日出。”她想说“下次见”,但是停了一停,只说了句“拜拜”,谁知道还能不能见呢?
她下了车,刷了门卡,进了大厅,后背却一直发着烫――因为她知道路亚没走,还在车里看着她。
这些日子,每次送她回家,他都会看着她安全地进入电梯,才会离开。
正穿过人群,往电梯那儿走呢,胳膊忽然一把被人攥住:“喂!一大早跑哪儿去了?”
是陈飒的声音。
她一扭脸――那位正穿着一件露出半个背部的黑白条纹吊带衫,和一条隐约露出下半截屁股瓣子的运动短裤,非常清凉地站在那里。
这一瞬间,她很不想让路亚看到陈飒,她怕他对她的室友反感,就像马虎熊那样,怕他觉得她怎么跟这种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搅和在一起。
“跟朋友出去了。”她含糊道。
“去哪儿了?这么早就不见了?”那位不依不饶。
“大姐,你让我回家先喝口水。”她忙按电梯。
“行行行,我跟你一块儿上去。跟狗日的理论半天,渴死我了。”陈飒眉飞色舞道,“不过我已经把群众们的情绪都挑动起来了,剩下的战斗可以交给他们去完成了。”又斗志昂扬地补充,“我上去歇会儿,明天还得跟管理层对战!你是不知道,咱这房东大姐秀才气息太浓,吵架完全不在行!”
小蝶只在心里祷告电梯快来。
她的担忧是对的,路亚确实没有立刻开走,而且他确实看到了陈飒的背影,看到了陈飒抓住了小蝶的胳膊,略略有些失神。
他的记忆里有过这样一件露出半个背部的黑白条纹吊带衫,还有一个穿着它的活色生香的女孩。
然而不等他再看仔细些,后面的车已经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他不得不把车开走。
电梯终于来了,小蝶忙跨进去,陈飒也跟了进去。在电梯门要关上的一刹那,她忍不住朝大门口偷瞄了一眼,他的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走了,现在是另外一辆车。
她的心里立刻怅然若失。
陈飒还在一旁喋喋不休:“你知道吗?今天当值的这个 concierge(门房)大概是给我们骂急了,居然跟我们说,她以前在印度是脑科医生,来加拿大不得已才干的这个。妈的,就这智商,这应急能力,还脑科医生!”
片刻,小蝶忽然问了句:“脑科医生?不就是那个《实习医生格蕾》里头的呆瑞克吗?来加拿大就当门房啊?”
“对呀,她这活儿还算好的了,我们单位那附近有个必胜客,送餐的大叔是巴基斯坦人,移民以前也是 MD(Medical Doctor,医生)。哦,对,而且就是牙医。可是一直没人知道他叫啥名儿,因为店里人成天喊他 Doctor(医生)。所以移民真的要越年轻越好,适应得快,还有勇气从头来过......”
小蝶若有所思。
虽然已经得到了预警,但是看到“蛋”里一片狼藉的时候,小蝶还是很崩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一看到兰珍的表情,她还是努力把眼泪咽了回去。
兰珍的面容十分疲惫,眼圈红红的,让人看了心里很不好受。她还一直跟小蝶道歉:“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发现的时候,你的房间已经淹水了。”
“哎呀没事,重要的东西都被你们及时搬出来了,谢谢你们还来不及呢。”小蝶望着自己的挂衣架、鞋盒什么的,正歪七竖八地堆在在客厅一角,装作不在意地笑道。
“我已经打电话问过我朋友,她也住公寓,有过类似的经历。她说接下来几天,大楼会帮助烘干、然后修补外墙,还有天花板,所以会很吵,因为那个机器是二十四小时一直吹一直吹。”兰珍说,“所以我想,不如你们去住 motel(小旅馆)或那种民宿,我来帮你们联络。如果你们想回家或是去朋友那里住几天,我就给你们退半个月的房租。”
她话音未落,陈飒马上掸了一下她的胳膊:“说什么呢?羊街晚上不够吵的啊?我都习惯了,而且我房间又没受损失。让小蝶出去住几天好了。”
小蝶没有立刻答话,她既不想受噪音的折磨,也不想一个人去住小旅馆,有些五心烦躁起来。一个没忍住,叹了口气,然后赶忙说:“不用了,我不想一个人去住。”
兰珍有些为难起来,又追加了一句:“真的很不好意思。”
小蝶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要我说,咱们三个人干脆在我房里挤一挤得了。”陈飒提议。
“可你房里就一张单人床啊。”
“对啊,一个人睡床上,两个人睡地上。跟少女时代去闺蜜家过夜一样,晚上一起说悄悄话,完美。”
兰珍和小蝶啼笑皆非。
“谢谢你们的理解,不过亲兄弟明算账。下个月的房租,你们给我一半就好。”兰珍最后说。
房东把话说到这份上,再说什么就显得太不通情达理了。
所以心里虽然特别不舒服,小蝶也没再说什么,但她已经暗暗下定决心,等大楼把机器弄进来烘干的时候,她先和她们在陈飒卧室将就一晚,如果很不舒服,第二天就找个借口,搬去二姑家住几天。
这倒是给了她一个灵感――傍晚的时候,她给马虎熊发了条微信:“家里漏水了,我房间也淹了,这几天要在室友房间挤挤,不方便跟你视频。有事就打字吧。”
发完这条信息,她惊然发现,自己一身轻松。
她现在一点都不想面对他,她要借这个机会,好好冷静冷静,把很多事情好好地想清楚。
第27章 二姑家的秘密
这一天余下的时光,兰珍和小蝶都有些无情无绪的。
傍晚的时候,“幸运户”陈飒提议大家看部喜剧电影,调节调节情绪,还主动贡献了啤酒和卤鸭头。
“可是我想看部悲剧,更能引起我此刻的共鸣。”兰珍半开玩笑道。
“我也是。”小蝶附议。
“你又怎么了?”陈飒诧异。
“我......对自己的未来有点迷茫。”小蝶闪烁其辞。
“什么未来?你不是回六安结婚开诊所,当牙医太太吗?”陈飒调侃。
小蝶也拿调侃的口吻回她:“就像你上次说的那样,我变了,我可能回不去了。”她猛然意识到,如果她选择了路亚,不论他们的结局如何,她也就间接地选择了留在加拿大。
“听说犹太人的历史很悲剧,有没有什么讲犹太人在什么集中营里面那种电影?很惨很惨的那种。”她又问。
“《辛德勒的名单》。”兰珍和陈飒异口同声道。
这部电影讲述了出生在奥匈帝国的德裔商人奥斯卡辛德勒,利用自己的纳粹党员身份和名下工厂作掩护,耗尽毕生财富,贿赂纳粹军官,拯救了一千多犹太人的生命......
接下来的三个多小时里,三人啃着鸭头,啜着啤酒,在陈飒单位配备的那台破手提电脑上,观摩异族的惨痛历史,深受触动。
陈飒红了眼圈。
兰珍无声地流着泪。
小蝶整个地痛哭流涕,电影放完了,她还抽噎着擤了个震天响的鼻涕,室友们表示理解:“第一次看这部电影就是这样的。”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告诉室友们:“我姑父她妈,我二姑的婆婆,就是集中营放出来的。”
“幸存者?”陈飒来了兴趣。
“嗯。说是她长得跟我一样,个头很小。然后有个什么德国军官,良心发现,给她裹在大衣里头,把她送出去的。”
“哇,真的好像电影里的情节!”兰珍惊呼。
陈飒则迫不及待地追问:“那后来呢后来呢?她有没有什么回忆录之类的?她家里人呢?”
“家里人全死在集中营了。――那个老太婆后来来了加拿大,也嫁了个逃过来的犹太人,夫妻俩开了个小药厂,很成功。但她一直有忧郁症,生完我姑父以后特别严重。经常哭,常常哭着睡着,睡着了再哭醒,而且酗酒,四十几岁的时候就自杀了――我姑父那时候才十来岁,比他儿子大不了两岁。”
陈飒和兰珍很是震惊。
“那你姑父的童年创伤应该很大吧?”兰珍关切地问。
小蝶抬起红肿的双眼,望着朝夕相处,也算“共患难”了的室友们,说:“是不是心理创伤我也不懂,反正我姑父也有忧郁症,自杀过好几次。――我还住他家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他在洗手间,半天不出来,我姑不放心,进去一看,他把一把折叠刀插进了肚子,就是钥匙扣上挂的那种――”
“瑞士军刀?”陈飒说。
“对,对,就是那个。我姑吓死了,又不敢大喊大叫,怕吓着两个小孩,就把我喊起来。我也吓死了,好几天不敢关灯睡觉――后来等他休养好了,我爸我妈就让我赶紧找房子搬出来,怕哪天深更半夜一觉醒过来,又看到一地的血。”
兰珍和陈飒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个刀小,扎得不深,他肚子上脂肪又厚,没伤到内脏。你说你要真把自己扎死了,你不是让你老婆带着你的小孩每天住凶宅吗?反正那时候我真恨死他了,一个大男人那么脆弱,做起事情来不管不顾的,那么多钱还忧郁症,搞得我姑好可怜,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还要服侍他,看着他!但是今天看了这个电影,我忽然感觉我理解他了。”小蝶不好意思地说。
“看你二姑住那么大的房子,家里有那么名贵的钢琴,其实风光的背后也蛮不容易的。”兰珍感慨。
陈飒难得文明:“对啊,所以张爱玲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兰珍仰头叩问天花板:“可是我这只是间简陋的小屋,是一件破袍子,虽然没有蚤子,可是为什么要漏水?”
第二天晚上,陈飒下班到家,差点和从电梯里冲出来的一个半大孩子撞上,孩子的奶奶立刻用中文呵斥了他,要他跟陈飒道歉。
双方互相一打量,陈飒立刻认出,这是昨天在楼下和她搭话,要把女门房的头打爆的华人阿姨,两人都笑了。
此刻,阿姨正带着小孙子,大包小包地往外运东西。
“您这是要出远门吗?”陈飒好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