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武隔着那张不大的桌子,伸过手来在她胳膊上安慰地拍了拍。
那女招待又过来了,他知道她是想给他们点菜,忙对她打了个手势,抱歉地笑笑,意思是让她先别过来。
等兰珍略略平复了些,他方问:“你有家里发霉的地板的照片吗?我或许可以帮你看看。”
她一怔,出于礼貌,还是打开手机给他看了,但是完全没抱任何希望。
他接过去,拿手指把图片抓大,细细看了看,说:“这跟我以前住过的公寓地板类似,我那个地板是自己换的。根据我的经验,最上面一层换掉就行了,垫层不用,把上面的霉清理一下就行了,底层更不用。这样应该可以省下不少。”
“真的吗?”兰珍充满希冀地望着他。
他恳切地笑道:“我不想给你错误的期待值,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去你家帮你看看,斟酌斟酌。”
兰珍没料到有这样的转机,虽然不太相信一切像他说得那么轻巧,但有了一个靠得住的可商量的自己人,还能降低花冤枉钱的几率,心里立刻好受了些,也实在不想拒绝。当然,面上还是假意推辞了一下:“可是你工作应该会很忙,我会很不好意思。”
“别担心,我们出差并没有那么得忙。”他撒了个小谎。
今天请他吃这顿饭,物超所值了。她畅快地想。她还想到,干嘛要花钱去处理垃圾,自己拎去楼下垃圾房就好啦,哪怕多跑几趟!又省下几百刀――起码!
所以,他一连续了两三杯单一纯麦威士忌,她也视若无睹,照样和他相谈甚欢。他去过好多的国家,就像她一样;他喜欢背包旅游,也像她一样......因为心存感激,她对今晚的对话格外投入,也敞开怀多喝了几杯啤酒,反正“银子弹”的酒精含量不高。
他则发现,她开心的时候,总是“咯咯”直笑,像只小鸽子,因而揣测,这应该是她从少女时代就延续下来的笑,就像她身上那份惊人的纯粹一样。这份纯粹怎么说?一个成年人该懂的她都懂,又受过很好的教育,有过不少人生阅历,可是她身上那份纯粹却难得的没有受到破坏。因为这点纯粹,她这人一看就“不合群”,一聊也“不从众”,但就是这样的“不合群”和“不从众”,给了她那样一份矫矫不群的气质,还有股说不上来的劲儿。上次在纽约初次见面,他就发现了这些,这回又再次印证了他最初的印象。
吃完饭,女招待把夹着账单的皮夹簿拿过来,理所当然地搁在男士的一边。她像很多白人一样,总把亚洲人的年龄看得要年轻些。一开始看先武给兰珍送礼物,以为他们是一对恋人;后来看到兰珍哭,又以为他们要分手;再后来看到他们那样相谈甚欢,又糊涂了。但什么也妨碍不了她冲他们灿烂地微笑,因为到了客人决定小费数额的时候了。
兰珍忙伸手去抢先武手边的皮夹簿:“这顿饭必须我请。”
谁知道先武及时地按住了那簿子,然后问女招待:“你们收信用卡吗?”
女招待忙飞奔着去拿信用卡机。
兰珍很过意不去,强调:“你难得来一次,请你一定让我来付。”
先武凑过去,笑道:“我这是可以报销的,难道你要帮我的公司省钱吗?”
兰珍这才作罢。
即便这样,等那女招待把信用卡机拿来时,兰珍还是有些尴尬,让别人请客,付钱时总是有些尴尬的。
先武好像是能读懂她的心思一般,把那账单和机器都拿到了桌下。兰珍不由愣了神,他真的是一个涵养功夫很好的绅士。
先武一面有条不紊地在桌下一番操作,一面问她:“其实如果知道你家里出了这么糟心的事,我就不会喊你出来了,你怎么没告诉我呢?”
“因为漏水听起来就好像一个很拙劣的借口呀。”兰珍不假思索道。
先武忍俊不禁。
第31章 职业咨询师
第二天一早,兰珍一睁眼,就看到先勇传来的一条简讯:“请先武吃过饭没?”
“吃过了。”
“那就好,家有贤妻。”先勇尾缀了个笑脸。
“是他付的钱哦,他说他可以报销。”虽然知道先勇可能会哩吧嗦,兰珍觉得还是要让他知道实情。
果然,她去刷牙洗脸的工夫,先勇发了一串话:“为什么要让他付钱?是你请他吃饭嗳!这样我不是又欠他家一个人情......”
兰珍本来还打算告诉他,先武要来帮她看地板的事,这时候也打算先不说了,不然他肯定要叽里哇啦一堆不说,还会叫她回绝掉,不要给先武添麻烦之类的。等事成之后,再告诉他不迟,到时候大不了被他再聒噪两句。
现在只要能以最低价格把地板修好,别说被他聒噪两句,就是聒噪两年,她都甘之如饴。
崴脚后的第三天早上,陈飒就能一跛一跛地前行了。
除了姿态不好看,不能跑跳,和好的时候没两样。但她还是请了两整天的病假,踏踏实实地在家里追剧。爹地每晚去上班前,都给她搽药酒。
星期五一大早,爹地和同事提前交接,回来准备送她去上班。
陈飒看着老头昼夜颠倒一脸疲惫的样子,倒有些于心不忍,但说话的口气确是满不在乎的:“我自己坐 TTC(多伦多市内公交系统)就行了,你睡觉吧。”
老头憨憨地把短簇簇的手一挥:“啊呀,送完你回来再睡也是一样啦。你的脚没好全,还要转车,很麻烦的!”然后快速上了个厕所,又提上装了浓茶的水壶,就又要往外走。
陈飒默默地跟着他出了门,心里多少有些感动。她不是冷血或是对妈的伴侣有抵触情绪,她只是不知道怎么在心里摆放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的位置。
在凶猛的人潮和交错的街车轨道中穿梭了五十多分钟后,才到了单位门口,临下车前,爹地又说:“你下班的时候,我来接你。”
“不用不用。”陈飒忙拒绝,“我的脚真的好的差不多了,实在不行我坐‘呜呗’好了。”
“那一定要叫‘呜呗’,不要省这个钱,我和妈妈 reimburse you(给你报销)。”爹地嘱咐,还开了个很冷的玩笑,“如果脚恢复得不好,以后在你的婚礼上,我没办法带你跳舞。”
西式婚礼,父亲都要带着女儿跳第一支舞。
她尴尬笑笑,慌不迭地下了车。
两天没见到她了,同事们都陆陆续续围到她座位周围嘘寒问暖的。
安童虽然没过来,也瞅空给她发了条“慰问”的短信:“你今天脚好些了吗?”
“好多了,能走了。”
“那就好,本来还想问问你下班要不要搭个便车。”
陈飒一看,赶紧回:“虽然能走了,但是走起来依旧隐隐作痛。”又追加一句,“对恢复不利。”
为了佐证自己的脚伤依旧严峻,她还跛着脚去了一趟打印室,好让对面 IT 部门的安童看见。
于是下班的时候,她如愿以偿地坐在了安童的车里,好像白捡了钱一样高兴,谁知人家也不完全是活雷锋,车也不是让她白坐的。还没驶离单位所在的书院街,就试探地问她:“你还记得我跟你提到我学 iOS 编程的事吗?”
陈飒一脸认真:“记得记得。我还记得你激情四射,说什么学完还要和你的好兄弟开发什么 APP,然后去卖钱。”
“你的口气好像有点讽刺。”安童质疑。
“没有,绝对没有,我就是想告诉你我记得什么。你想说什么?”
“是这样,我后来做了点调查,发现 iOS 编程确实像你说的一样,可能不太适合我,僧多粥少,竞争很激烈。”
“哈,我说什么来着!”陈飒神气活现起来。
安童无奈地叹了口气:“但是不学这个,我得学什么呢?人工智能?云计算?”
“人工智能你肯定没戏,需要数学很好,非常非常好。”
“你怎么知道我数学不够好?”
陈飒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你数学要有那么那么得好,潜能早就被人挖掘出来了,你也不用来干网管了,还是初级。”
安童心有不满,但又不得不服,因为她是对的。
“云计算么...对了,你听过‘赛富时’吗?”陈飒忽然想起来,“这玩意儿现在挺火的,而且前景很好。我最近几个月出去参加活动,很多公司都要用这个系统,都在招懂这个系统的人才,而且好像入门的门槛也不高,没那么多限制,基本上考一两个证书,就能入门。你入门以后吧,想往上升,就接着考证,他们有很多很多的证书。”
安童一听也来劲了:“说到这个,我听说我们很快就要换系统了,把我们现在用的‘微软 CRM’换成‘赛富时’。――听说我们刚刚从政府拿到一笔相应的资助,专门用于系统更新。”
“是吗?那挺好的。你从哪儿听说的?”陈飒很诧异,她可一向消息灵通。IT 部门的头头可是跟她很铁的老张。
那位马上支吾起来:“哦,就是那个...呃...我们部门的会议。”又嘱咐她,“他们还在跟政府部门商定细节,大多数同事还不知道这事,你可千万别张扬出去。”
陈飒替他筹谋:“如果这事儿是真的,那你真该学‘赛富时’,考证的钱单位就能给你报销不说,以后想跳槽,也有经验了不是?――不过你也不能完全就信我的,我毕竟不是科技方面的大拿,我也就只能把就业市场的信息回馈给你。你还是得去问问真正的行家。”
她今天愿意如此真诚地替他传道受业解惑,一是本能地犯职业病;二是他这说话做事永远慢半拍的人,居然还挺重视她的意见,而且立刻有行动的意思,这让她感觉十分良好。
“可我上哪儿找这些行家呢?”安童一脸愁烦。
“那可简单了,直接上‘领英’找,我也可以假公济私,给你推荐几个。――不过这都是我项目里的资源,你可不能张扬出去啊。”
正聊得入港,陈飒的手机忽然“呜”进来一条信息,是兰珍,问她家有没有钉枪和电锯。
兰珍已经在群里通知了两位室友,家里地板生霉,一个朋友正在帮她处理,她会随时告知她们进展。她没有告诉室友们那个朋友就是先勇的表弟,因为这不重要,而且现在闲扯别的她也没心情,等这件事情过后在跟她们细说。
陈飒立刻回“有”,墙壁加地板――她能想象得出兰珍的房子现在有多恶劣。
她和小蝶分别邀请了她和她们同住几日,等大楼把吹干墙壁的机器撤走,把墙处理好,三人再一起回去。兰珍婉言谢绝,这些天她除了上班,几乎时时刻刻守在家中,处理漏水“后遗症”。
陈飒妈倒是很理解兰珍:“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她现在心里肯定火烧火燎的,哪有心情往别处跑?好比一只孤苦无依的小鹊子在树上搭了个窝,又被暴风雨淋坍了,它肯定急吼吼地要把它修好了才安心。”
妈这个比方,叫陈飒心里特别难受,想帮帮兰珍,又不知从何下手。
“太棒了,那我晚点可以过来取一下吗?”兰珍也立刻回。
“可是你没车,怎么过来拿回去呢?两台小机器呢。我爹地要上夜班,不然倒可以让他帮忙给你送过去。”
“没关系,谢谢你的好意,我朋友碰巧有车可以载我。我们现在在买一些修地板的东西,估计要一两个小时的样子到你家楼下,到时候给你传简讯,OK?”
虽然她还是一贯的云淡风轻,可陈飒也估摸得出她这些天的分身乏术。
“如果我和他们联络上了,我跟他们说什么呢?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安童在一旁问。
“谁们?”陈飒开了小差,不解地扭脸望着他。
“就是那些你要帮我引荐的专家。”
“哦,你可以给他们做‘信息访谈(informatinoal interview)’。”
安童更糊涂了:“什么是‘信息访谈’?”
陈飒的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然后答非所问:“你晚上回家吃什么?”
安童想了一下,说:“没想好,可能就叫点披萨吧。你要一起吃点什么吗?”
陈飒奸笑道:“那就去我家吃呗。我这两天住家里,我爹地天天都做各种好吃的粤菜,你们一般去那种茶餐厅,点的都是港式快餐,不是正宗的家常菜。”
安童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前两天晚上在陈飒家吃的那一桌美食,然而很快,那桌美食的上方出现了陈飒妈狰狞的笑脸。
他咽了下口水,很不舍地说:“还是不用了,我回家――还有点事。”
陈飒乜斜着眼瞅着他:“什么事儿啊?跟地母库克(苹果公司 CEO)连线啊?推销你那没影儿的 APP 啊?――放心吧,我妈不在家,她给她朋友接走了,去参加‘永远年轻’的一个什么会。”
安童到底老实,被她一戳穿,马上红了脸,然后嘿嘿笑起来。
陈飒一副掏心窝子的样子:“我就坦白跟你说了吧,我搬回家住呢,不光是因为崴脚,也是因为我租的房子漏水了,我房东――也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两天在处理一些墙壁啊地板什么的,需要跟我借点工具。可我爹地要上晚班,我妈不在家――就算在,她开车技术也不行。所以我想让你吃饱了肚子,发扬一下骑士精神,捎带我一程,帮我把东西送到我的出租屋那儿去,在‘羊粪池’那儿。”
安童在她的如意算盘里晕头转向了半天,方错愕地问:“那给你房东送完东西,我还得给你送回家?然后我才能回家?”
“当然啊,难道你要我瘸着一条腿,自己坐车回家吗?”陈飒觉得好笑。
安童叫苦不迭,一个劲儿地“偶卖糕的”(Oh my god, 天哪)。
“卖什么糕啊!明天反正是周末,你有的是时间休息!”陈飒开始道德绑架,“人家一个女孩子在加拿大,又得上班,又得处理这些破事,多不容易啊?像你这种父母在身边的,根本不能体会。”
安童哭笑不得:“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又不认识她。”
陈飒语重心长道:“但是我认识啊。朋友的朋友还是朋友!而且我是一般的朋友吗?不是,我还兼任了你的职业咨询师,免费的,知道咨询师挣多少钱一小时吗?行了,别叽歪了,我给你讲讲什么叫‘信息访谈’......”
第32章 老友记公寓
到达多伦多的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四的晚上,先武就去兰珍家里查看了地板。
尽管兰珍告诉他:“没关系,不用这么急,其实等到周末也没有关系,不然你太辛苦了。”
但先武知道,真要等到周末,她这两天该焦虑得彻夜无眠了,就一个劲地说没关系,早点看,可以早点作出解决方案。
这正合兰珍的心意,而且又想到:人家也许是想把周末预留出来,去观光一下这座城市,便不再坚持让他周末来了。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客户公司的负责人有心要请他吃晚饭,也被他婉拒了,他很坦诚地告诉对方,自己要去帮助此地的一个好朋友看地板。
家里有人来访,还是先勇的堂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