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开,万一谁有急事找我呢?――你一切都好吗?”他关怀。不然怎么半夜三更的给他打电话?
“不好。”她一向放肆高亢的声音这一晚委屈惶然得让他陌生,“我爹地去世了。”
他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啥时候的事?”
“就今天。我好累,可是我不想睡,因为我心里好难过,可是我又哭不出来。”她的声音终于有了点哽咽,可是泪水只稍稍湿润了一下眼球,就又像没成气候的潮水似的,还没掀起大浪就不争气地退了下去。
但这对他已经足够震撼了。
第58章 十月的夜风
认识她这么久,不论是在单位还是私底下,他眼里的她,一直都是那么浓墨重彩、生龙活虎的;哪怕得知马仁有孩子的时候,她也就蔫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很快就和他去赌场“惊心动魄”,拉动“财富之轮”了。他哪儿见识过这么凄惶无措的她?
“那你现在在哪儿呢?”他穿着大花裤衩,跳下床找裤子。
“我爸妈家。”
“你等着,我现在就过来找你。”
她心头一暖,但还是说:“你别来了,太远了。”
他难得固执:“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到了给你电话,啊?”
“嗯。”她不再坚持了,今夜,她确实想要他的陪伴。
挂了电话,她头一回庆幸,她的生活里还有这么个“患难见真情”的蓝颜知己。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俨然成为了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她做到百分百坦诚的人,连亲妈都不能。她还悠忽想起兰珍上回的那句话:“他给你的东西的价值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给的是不是你想要的,他有没有想着要怎样让你快乐,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你身边。”
她的脑子里忽然劈过一条闪电:“你傻呀!这小子已经喜欢上你了,都好长一段时间了,你没看出来吗?”
不然为什么随叫随到?为什么给她送这个那个的?为什么在她心情郁闷的时候,带她去赌钱?为什么在“游艇”后的雨幕中,拉着她的手一气疯跑?......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时刻,有这样的顿悟,她的心里从绝望中升腾起丝丝缕缕的希望,像茫茫雪地中饥寒交迫的赶路人,蓦然抬首,竟看见前方突现一座炊烟袅袅、正生火做饭的小屋。
她从没像今天这样迫不及待地要见到他。
今天是感恩节,安童也回了爸妈家。
和苏武牧羊似的陈飒爹妈不一样,安童爸妈属于中产阶级相对靠上的那类华人。夫妻俩是几十年前,在中国刚打开国门的十数年,双双来加拿大留的学。那时候,加拿大没那么多说普通话的人和商店,他们只得被迫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没有这么多大陆同胞,他们只得被迫交了不少本地朋友;也没有乒乓球羽毛球象棋,他们只得被迫传染了很多加式洋俗,比如看冰球,比如过感恩节。
所以这个日子口,安童就顺理成章地回家吃火鸡,晚餐陪爸喝了几杯酒,索性就在家睡了。
这会儿,临出家门前,他还不忘顺走妈搁在书房抽屉里的钥匙和门卡――他公寓的备用钥匙和门卡,这样妈就没法再像上次那样偷袭了。
一个多小时的征途,从西到东,他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陈飒家。
她一听到电梯上来的声音,马上打开门,他身上熟悉的那阵“清新的风”立刻钻入她的鼻息,像放学后久盼家长来接的孩子一样,她心里一惨,眼睛一热,两行泪顺着脸庞哗啦啦地滚落下来。
他哪儿见识过这么脆弱无助的她?心狠狠一揪,二话没说,笨头笨脑地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一只手还轻轻地在她背上拍哄着。
为了不吵醒陈飒妈,他俩决定去阳台上坐着。
一打开阳台的门,十月里凉飕飕的夜风立刻袭击了他们,他们找来一条厚厚的毛毯,他拿胳膊裹住她,又用毛毯裹住他们。
她在双重的温暖中,尽情对着他喵呜:
“......他肯定一个人手忙脚乱的,把东西掉在地上都不知道,然后滑倒了。我今天要是陪他做饭,大概就不会这样。――他怎么好好的要我陪着他做饭?以前从来不让我干活的。”她颠三倒四地悔。
“......所以我不想给别人的孩子当后妈,因为潜意识里,我知道不好当,十有八九就遇到我这么个不懂得感恩的混蛋玩意儿。这么多年,我一直看着他为我们付出,可是我们没有一天是感恩的――哪怕在感恩节这一天!十六年!十六年他都喂不熟我这头白眼狼!”她涕泗交加地恨。
她说,他就静静地听着,关键处,还感同身受地陪着她掉了泪。
陈飒吃了一惊,囔囔着哭堵了的鼻子问:“你怎么了?”
他拿手在脸上胡抹一把:“看你难过,我也挺难过的。”他为她从此要和寡母相依为命而难过,也为那个和蔼可亲、做得一手好菜的小老头,居然以那样突然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而难过。
陈飒想起法国妞以前说过,他的邻居爷爷去世三周年的忌日,他竟然都掉泪了。那时她觉得他没出息,这一瞬间,她只觉得一阵感动和温暖,胳膊更加箍紧了他夯实的腰。
终于,她在淋漓尽致地哭了一场后,困了。
“抱着我,不许松手。”她说。
“我不松手。”他搂着她,胳膊上又加了把力道。
“安童。”
“嗯?”
“我没处理过这样的事,我觉得很害怕。”
“别怕,有我呢。”
她放心地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中,阖上了眼皮。
…...
兰珍对陈飒爹地死因的疑问,在第二天安童来拿东西时,终于得到了解答。
她被深深地震撼了,她唯一经历的生死离别就是祖母的去世,可那是老年的祖母长期病痛之后的自然结果,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因而尽管极度伤心与不舍,但作为至亲,她的心底早有了一定的准备。但陈飒爹地的突然去世纯粹就是个意外,生命怎么能在那样一个看似不经意的意外后,骤然消逝?
这天夜里,她做了个噩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感恩节那晚,先武在那样的不欢而散中离开后不久,热闹的羊街上就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她赶紧穿过小蝶的房间,直奔阳台――“羊粪池”岔路口,两辆车刚刚相撞,周围的交通都停滞了,围观的路人越聚越多。
她心里一阵莫名的慌张,于是立刻打开家门,狂奔下楼,到路口,警车、救护车横七竖八地来了好几辆。
本地大街上发生事故,总会来很多警车救护车,并不纯是为了救人,也为挡住事故现场,以免影响其它车主继续集中注意力开车。
她绕过那一辆辆车,不顾一切地挤进人堆的最前沿,看到一辆厢式货车把一辆黑色“雷克萨斯”掀了个底朝天,心头马上一沉――上次来多伦多,他也是租了这样一辆“雷克萨斯”,带她去买修地板的器具,还有新的微波炉。她赶紧绕到车的另一侧,希望多找些线索。
刚绕过去,就瞅见一只胳膊从前门碎裂的车窗里无力地横了出来,她一眼就认出那中指上用透明胶带固定住的那团白色的纱布垫,上面已经染上了斑斑血渍。她顿觉浑身发软,脑子里一片空白,忽只听“轰”的一声――
又是一声巨响。
这回不是梦,她被惊醒了,随即意识到那是哪个夜里不睡觉,在羊街上飙跑车还是机车的混蛋。
她很快醒悟过来,才发现自己是左侧着身子睡的,大概是压迫到了心脏部位,所以做了那样一个梦。现在梦虽然醒了,但是心里的那份骤然失去的空和痛还在。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迷迷糊糊地盹过去几次,又很快醒来,可不论是盹着还是醒着,脑子里都是他离去时那撕裂的伤口一样的眼神。她不算是个特别迷信的人,可是这一夜,她一直在想,这个梦是不是在暗示什么?他一切还好吗?......
房间的一角有落地窗,和门一样宽,正对着阳台的一侧。
第二天早上起来,她照例把窗帘升上去,阳台角落里的两块码放整齐的锁扣地板立刻进入她的视野。
是上回铺地板剩下的。
地板从一侧墙铺到另一侧墙,总有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的遗憾,需要测量切割,“二次加工”后再铺。
那些天,她在屋里帮他划线测量,他再沿着她划的线,锯木地板――在阳台上的一把木头椅子上,把那一堆地板废料和屑子都留在阳台上。
为了赶工,他们每天都忙到很晚,好在楼下和左邻右舍都是受灾户,要么暂时挪去宾馆,要么也在家捣鼓,倒也无人抱怨。
有一晚,天都黑透了,他还在阳台上忙活,阳台上没灯,客厅的灯光又太昏黄,他的脸都快贴上正锯的一块地板了。她很过意不去,灵机一动,把自己卧室里的灯打开,给他照明。
雪亮的灯光透过落地窗投射出去的一刹那,他的眼前也是一亮,不由短暂地停了电锯,从一堆木屑和废地板中抬起眼,正碰上卧室里的她的目光。
他们相视一笑,那晚,他的眼睛尤其亮......
那些天,家里一团糟,也没工夫做饭,饿了,他们就开车去“得来速”买快餐,然后把车转进停车场,或是边吃边天南海北地聊笑,或是边吃边在车里入神地看超自然神剧《迷失》:一架飞机坠落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机上的幸存者们不断遭遇神秘事物的威胁。惊喜(吓)不断,刺激连连......
前段时间她没细想过这些。
一开始是因为累,铺地板实在是个重体力活,铺完好几天后,上班时打字,手指都还有些不听使唤,但却不再觉得委屈无助,想着正在焕然一新的家,还有他的鼎力相助,心中是满满的熨帖和满足,好像还有一点点期待。
后来......当然是不敢去想。
现在彻底断了他的念想,那些日子,又在脑子里安全地活动起来了。
她到底鼓起勇气给他传了一条简讯:“你的手好点没?”然后一个早上都在不时地查看手机。
似乎等了有地老天荒那么久,他才回:“好多了,谢谢。”还尾缀了一个浅浅的笑脸。
她放了心,他没事就好。但是很快,她就被一阵巨大的失落给袭击了,因为她预感到,这很有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的交流了。
等着吧,时间会把一切都消化掉的,他很快会翻过这一页...我也是。她满心惆怅地想。
第59章 万圣节的糖果
陈飒在家一住就是几个星期。
等爹地的“三七”过去,街上的秋色依旧十分绚烂,她心里有了一种奇妙的安慰――老头走在这样的季节,而不是随之而来的漫长冬日,总没有那么过于凄凉。
她在这样的秋色里,对妈说了自己的决定:“我打算跟珍退租,回来陪你住。以后那个楼花建好了,租出去,也好帮着我还贷。”
没想到话音未落,妈就一个劲摆手:“别别别,你别跟我一个老太婆搅和在一起。你上班绕远路不说,跟我一个老太婆住,影响你处对象――你过年都要三十三了呀。你记得以前浦口那个表姨家的青青,到现在没找到对象,还不是因为她妈妈拖她后腿。我可不能耽误你。”
妈真像上了年纪的老妪那样发出感慨:“而且你说以后住惯了,就算你结婚了,我最终还是要适应一个人,晚适应不如早适应。”
陈飒心里一酸,嘴上还是没心没肺的:“不会的,我以后不管找谁,头一条就是要让他接受我老娘,把我老娘当自己老娘。”
妈的口气里有了点老虔婆的得意和算计:“你要这么说,安童真是没话说,我看人眼光准得很,这个小伙子比你以前那个乱七八糟的什么小路小七都靠谱,又老实又规矩,工作也稳定,平平淡淡的,跟你般配得很――而且还有房子。你这个年纪要在国内找对象,恐怕你倒贴房子人家也不干!”
陈飒没说话,她知道妈说的“小路小七”指的是谁,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也明白,妈又开了笑脸,是因为觉得“半子”有希望了,还是和她这丈母娘“情投意合”的。这些日子,安童鞍前马后地在她家奔忙,帮着母女俩联络殡仪馆,整理老头的一些个人信息,安排遗体告别仪式......
妈果断地把爹地过去的钥匙和门卡给了他,说方便他进出。即便这样,安童每次进来之前都要敲门,走之前都要和主人打招呼。
妈一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的口吻:“......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的,人其实细心,你看他吃饭做事多细俏。别看他眼睛不大,眼神很定,要看准了你,就一心一意只看你,不会再往人家身上溜。”
女儿心里很认同,但还是决定给妈的热度泼点冷水:“我们才交往,你先让我们处处看。”她不喜欢妈这一副靠上了安童的口气。
语文老师立刻把眼一瞪:“死丫头,你要对不起他,我真对你不客气!还处处看!过了河你就拆桥,卸了磨你就杀驴。”
“那我要搬走了,你一个人习惯吗?”女儿问得含蓄。她实际担心的有两点,一是怕妈一个人万一太寂寞,忧郁症又会折返。二是知道有些丧偶的女人,夜晚不敢一个人呆在和亡夫共同居住过的屋子里。
妈只猜到了她的后一个担忧,因为她马上说:“习惯。我们大陆出来的知识分子,都是无神论者,还怕鬼啊?”
女儿不知是哭是笑。
妈又说:“而且你不还偶尔回来吗?反正这破房子,除了管理费水电费,也没别的开销了。”
老头没留下多少财产,就这么个两室一厅的公寓,虽然老了点,旧了点,但因为买得早,便宜,贷款早就还清了,每个月就一点管理费。
须臾,妈底气不足地补充道:“而且我现在生意慢慢做上路了,家里宽敞点,以后可以偶尔在家里开开会,给他们放点东西。”
陈飒定定地瞅了妈一秒,然后笃定道:“这肯定是阿玲的点子。”
这才是妈不让她在家住的真实原因,算来算去,这些天,阿玲只在办丧事的间隙处,有和妈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她居然就利用这样的碎片时间把妈搞定了。高!实在是高!陈飒心服口服。她只庆幸阿玲不是搞邪教的。
被女儿戳穿了,妈有些臊,然后赶紧转移话题:“阿玲跟我掏心窝子,‘老姐姐,老头子在的时候,你该给他买个保险,给自己晚年一个保障,也给女儿一个保障’。我这些天想想真是后悔,”妈的口气里满是遗憾,“那回真不该不舍得一个月多那么几十块钱,不然能赔不少钱!”
两年前,妈听人指点,想给爹地买保险,结果老头年龄又大,身体又差,每个月保费不低,就把那事搁下了。
此刻,陈飒瞠目结舌地瞅了妈一会儿,然后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起码妈没事了。
可不是没事?妈还跟她叽叽呱呱:“前几个礼拜,你舅舅他们还说,出这么大事,要从南京过来。不能让他们来,你说他们来了我还要招待他们,哪有功夫照顾生意呢?是不是?我就跟他说‘你们跟老头子又不熟,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