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想,此诗也跟那罂粟花似的,乌央乌央地迅速传遍整个欧洲战场,引起许多人的共鸣。后来,罂粟花就渐渐成了此地纪念阵亡将士的标志。每年临近这个纪念日,加拿大人就开始佩戴小红花。
……
小蝶不明白戴不戴小红花和山东有什么关联。
路亚进一步给她解释:“你看这个节日的起源,是一战胜利,可是胜利后,很快就开‘巴黎和会’了,战胜国想做主,把山东的主权交给日本。我就是山东人,我能庆祝吗?”
日本?那不是二战吗?是不是他说激动了,口误了?小蝶更迷糊了。
还没等她问出来,路亚就甩出第二个理由:“你再看他们庆祝的性质,一开始是纪念一战阵亡将士,后来是所有战争中牺牲的加拿大将士,这很不符合我的立场,因为有的战争在我看来根本就是不正义的。很多时候,是美国指哪儿,他们就跟着打哪儿......”
小蝶“哦哦”地应着,一副表示理解的样子,心里却有了个大大的问号。
她虽然不了解加拿大的“阵亡将士纪念日”背后的那一大段历史,但她知道深受二战创伤的犹太姑父一到这个月,就开始戴小红花,嫁鸡随鸡的姑妈也稀里糊涂地跟着戴。现在路亚又提到小日本,那不就是抗日战争,不也是二战吗?
但她没有质疑或进一步提问,一方面,她觉得男人谈论起军事战争总是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要投其所好,让他发挥,不要去纠正他;另一方面,她对那些历史究竟一知半解,怕问多了,问深了,露怯,叫他瞧不起。
回家后,她在网上搜索了一番,却更困扰了。历史知识到底不是学英语查单词。一般查单词,只要词义和语境弄明白了,基本可以一目了然;可历史知识往往是有一个点不懂,一番检索后,能扯出更多的盲点,越看越叫人摸不着头脑。
于是趁陈飒洗澡的时候,她去问在厨房忙活的兰珍:“今天听我同事说,那个‘rememberance day(阵亡将士纪念日)’,中国人不能戴小红花,为什么?”
兰珍晚上要做巴斯克乳酪蛋糕,所以下班一回家,就把冰箱里一坨冻成块的菲达奶油乳酪拿出来化冻,这时候一面拿刮刀试了试乳酪的软硬,一面困惑地反问:“有这回事?”然后知难而退地笑着指指水声哗哗的卫生间,“这个问题你要去问你的恩师。”
小蝶叹了口气:“我不是不想问,我就怕本来问她一个小问题,结果她把上下五千年都给我讲了。”
兰珍感同身受地笑了:“我懂。可是真的只有她知道嗳。――关于 Remembrance Day,我唯一可以告诉你的就是,这一天不是安省的法定假日。”
小蝶只好等“恩师”出了浴,坐在客厅饭桌前“对镜贴花黄”的时候,再去请教她。
谁知一向很西化的陈飒和路亚的反应一样一样的:“特么当然不能戴啊!一战过后,这些战胜国都聚在巴黎开会,讨论战后的世界秩序――就是把世界重新分分。原来山东在德国手里,德国不是打败了嘛,他们要把山东给小日本管。”
小蝶联系“上下文”,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就说小日本不是占了东北吗?怎么又山东了。”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补充了句,“我那个同事就是山东人。”
陈飒正水啊霜啊的往脸上意粒这时候手上停了一下,问:“山东哪儿的?”
“济南。”小蝶说。
“哦?”陈飒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接着说,“小日本占东三省那是三一年,临近二战了。山东这个事呢,是一战刚结束的时候,1919 年。当时那些战胜国提出让小日本接管山东,与会的中国代表都很生气,不肯在那个《凡尔赛条约》上签字,中方的一个外交官,顾维钧,还站出来说了一句特经典的话,他说,‘山东是孔孟的故乡,孔孟是中国的圣人,相当于西方的耶稣,所以中国不能失去山东,就像西方不能没耶路撒冷一样’。”
小蝶和兰珍迅速交汇了一下眼神,她们都想问问什么是《凡尔赛条约》,顾维钧是谁?但都理智地闭了口,怕会引出一长串的历史解说。
陈飒一拍大腿:“对了,以前有部电影,《一九一九》,就是讲这个事的,陈道明演顾维钧。”
“哦,那我去找找,我还挺喜欢陈道明的。”小蝶笑道。
兰珍一面把已经软和得差不多的乳酪拿刮刀摁成碎块,一面不解地问:“陈道明是谁?”
“就是大陆的一个影视明星,特别高冷,在有高冷这个词之前就高冷,我妈、我姑、我表姐都喜欢她。”小蝶解释。
兰珍一脸茫然地往乳酪上洒了几大把白砂糖。
陈飒补充:“哎呀,他就是大陆的刘德凯和赵文u,走儒雅大叔风,什么年龄的女的都迷,但是比那两个都高冷多了,看着清心寡欲的,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
“哦。”兰珍若有所悟地把打蛋器从柜子里找出来。
小蝶却糊涂了:“刘德凯谁?赵文u谁?”
陈飒和兰珍相看一眼,摇头道:“代沟。”
虽然室友们不求甚解,陈飒还是诲人不倦的:“一战的时候,中国其实是没有参战的,但当时的协约国招了十几万中国劳工,把他们全部送到欧洲战场,修战壕啊、修坦克啊,还运送弹药。结果很多人还没到目的地呢,坐的船就在去的路上被袭击了,葬身大海,比现在那些偷渡的还惨。你看西方人有几个记得的?所以你说这个纪念日,跟我们有一毛钱关系啊?......”
她说得带劲,两位听众只得“洗耳恭听”,小蝶心里叫苦不迭,一面“哦哦”应着,一面暗自斟酌着逃离现场的最佳时刻和理由,她非常羡慕兰珍手里有个“嗡嗡”响的打蛋器。
兰珍自己也很庆幸。兜里的手机忽然震了一震,像是有什么简讯进来。她没有立刻查看,而是继续开开关关手里的打蛋器。
等把两只生鸡蛋和半壶鲜奶油恰如其分地融入顺滑的乳酪时,才暂时停下手里的活,拿出手机来,点开一看,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居然是先勇,只有言简意赅的一句话:“我下周会带客户去美东,之后会去尼加拉瀑布,周末可以过境来多伦多。”
这条简讯来得这样突然,她完全没有准备。须臾,她把手机锁起来,重新放回了兜里,满怀心事地继续忙活蛋糕。
“喂!”小蝶忽然冲她一声叫唤。
她茫然瞅瞅小蝶。
小蝶笑着指指她手里的活:“不是应该放那个低筋面粉吗?”
兰珍低头看看――她的手里正在过筛的竟然是一袋生肉粉,已经倒了一些在那象牙黄的乳酪上了,她忙拿小勺把生肉粉刮出来。陈飒忍不住从旁打趣道:“你是不是跟我住久了,近墨者黑,做事也马大哈起来?”
兰珍自嘲地笑了笑,赶紧拉开柜子,找低筋面粉换上。
“怎么这么晚做蛋糕?”小蝶看看微波炉上的时间,问。她不是真的关心兰珍几点做蛋糕,而是趁机把陈飒的思路从“一战”引领回二十一世纪。
“哦,明天是我 Director(主任)的退休派对,我想给他做一个蛋糕带过去。”兰珍开始往一只六寸的烤模里掖烘焙纸。
陈飒猛然触动往事:“是不是就是那个我们俩偶尔在地铁上碰到的白毛老头?”
“对,就是他,杰克。”
陈飒不禁纳闷:“你连话都不愿意跟人家说,现在还给他做蛋糕?”又扭脸冲小蝶解释,“就是她老板,也跟我们乘一条线,在我们后三站上车,有几次碰巧和我们一个车厢。结果这个大姐,一看到那老头,就闭眼睛装睡觉。”
小蝶脑补一下那副场景,忍俊不禁。
兰珍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只是跟他在工作以外交往不太自在,但我心里其实蛮感激他的,这些年,他对我真的非常照顾,而且还蛮信任我的。就连上次我骗他说我要回台湾一周,处理一些家里的急事,但是假期用光了,他竟然都不核实,立刻就批,还反过来安抚我。我现在想想还觉得蛮抱歉的。”
她一说完,就记起,上次撒谎请假就是先勇逼着她回台湾,她不愿意,所以想请一周假,回去当面开解他。谁知道他气性那么大,毫无预警地就消失了两个多月。
现在她已经把他定义为前男友了,他却又忽然现身,口吻平常得仿佛这两个多月的老死不相往来从未存在过,仿佛那场为先武而起的口角只是一粒随风而逝的尘埃。
她知道,他原谅她了,可是这份迟到的原谅却叫她有些坐卧不宁,因为她的心境已经大不一样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不确定。为什么不一样?她也不敢往深了想。
而且他这么想出现就出现,想消失就消失,连条多余的解释都没有,她诧异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有被怠慢、被忽视的愤怒。
她没有立刻回复,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回复――她为一系列很现实的问题烦恼不已。
首先,她不能拒绝他的到来,当初他们俩因为无法决定在哪里定居,就在台北和多伦各买了一个小公寓,她供这套,他供那套。所以,虽然这个房子的首付和贷款都是她在负担,但这里到底也是他的家,起码现在他的认知是这样,所以她不能拒绝。
可他要是来,她肯定不能再像往年那样和他同床共枕了,那要怎么安置他?让他睡她的房间,她去和陈飒或小蝶挤一挤?但她马上打消这个念头,当着外人的面,和他“分居”,还在一个屋檐下,他的自尊心肯定受不了。要不让他住旅馆?也不行。他气性那么大,搞不好旅馆大门还没进,掉脸就会走......
第63章 风中的软毡帽
老杰克要到年底才退休,可是十二月中下旬一般是休假的旺季,许多人会从圣诞节一路休到新年后,很多同事怕届时不能到场,所以决定把他的退休派对提前一个月。
下午一点时,兰珍忽然进他的办公室通知他,助理副厅长有要事找他协商,此刻正在一号会议室等他。
为公家效劳了半辈子,他太清楚这套小把戏了,这些年,谁谁谁退休、离职、跳槽、结婚,还有临产的女同事的“迎婴派对”,大家总是事先布置好会议室,然后派一个人临时“通知”当事人,XXX 领导在会议室等他(她)商量急事,然后等对方一脸困惑地进了会议室,众人再跳出来“惊喜”他(她)。当然,通常背后的组织者都是他。
今天,要轮到他被组织了。
他看兰珍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想笑,这女孩真有意思,连“演戏”都这么一本正经。要不是他知道内情,还真被她骗了。但他还是作出一脸茫然的样子,跟着她步入了会议室。
果然,兰珍在前面一推开门,他就看见不大的会议室里满眼的气球、彩带,椭圆会议桌上摆满各色三明治、糕点、饮料,还有一些礼物,墙上挂的电视上轮动播放着这些年他和大伙儿一起工作、聚餐的照片......
他步入时,助理副厅长带头大力拍巴掌,会议室里爆发出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是向他致敬。尽管对这一切有了心理准备,他的眼睛还是湿润了,手也微微地有些颤抖。
退到角落里的兰珍的眼睛也不争气地湿润了。
下班后,虽然才五点,天色却已经暗沉沉的了,街上立刻有些深秋的萧索,人们也行色匆匆起来。
兰珍一眼就瞥见了前方左右手都拎满东西的老杰克,都是今天大伙儿送他的礼物。
这些年,下班的时候,为了避免和他同乘一趟地铁,她要么提前离开,要么押后,要是不巧在楼下碰着,她就闲逛到下一个地铁站。这会儿她也如常,本能地放慢了脚步。
快到地铁口时,一阵阴风乍起,穿梭在市中心那巍峨的高楼大厦间,撩起了人们的头发和衣角,旋起了地上的落叶和垃圾,也扫掉了老杰克脑袋上的软毡帽,他那一头稀疏的白发立刻在寒风中飘荡。
他提着两胳膊的东西,有些吃力地去撵那顶软毡帽。兰珍略略一犹豫,还是奔上前去,帮老头扑回了帽子。
她暂时接过他手里的袋子,好让他腾出手去戴帽子。等他把帽子重新戴好,他们已经走到了地铁售票处,她已经没法拒绝和他同乘地铁了。如果运气好,地铁一路畅通无阻,那么从这里到老杰克下车,要三十五分钟。如果运气不好,遇到大大小小的故障和停顿......她的心情陡然沉重起来。
因为是上下班高峰期,他们这一站又不是中转站,很少有座位,能挤上已是万幸。
“谢谢你的蛋糕,非常美味。这是我吃过的第一个,很可能也是最后一个巴斯克乳酪蛋糕――我和我太太都不会做。”随着列车的颤动而颤动的老杰克笑道。
“哦,没关系,我可以把食谱发给你,这个蛋糕特别容易学。”兰珍也笑,“咦,你怎么知道蛋糕是我烤的?”
老头又笑:“蛋糕旁边有张小纸条,我认出是你的字。”
兰珍“哦”了一声。
这种乳酪蛋糕的表面是焦黑色的,她怕大家以为是烤糊了,所以留了张字条,告诫众人:这个蛋糕上面的黑色是它的特色,不是烤坏了,请放心吃。她也没有署名。
到底没有在办公室以外怎么交流过,两人很快词穷,不约而同地车厢里左张又望起来。
兰珍搜刮肚肠,想着要不要主动和老头聊点什么,但发现说什么都会有点刻意,她偏偏不擅长刻意。没来由的,她想起了上回和陈飒说她和先武只是碰巧聊得投机,陈飒立刻嗤之以鼻:“还碰巧聊得投机?哎哟我去!大姐,就你这性格,你能跟多少男的聊得投机啊?女的都没几个能跟你说到一块儿去的!你知不知道跟你这么个性格的人表白,需要多大的勇气?”
这时候想想,不知怎么,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惘然。
还好,在公家当了多年领导的老头很快挑起了新话题,他低头望着自己左襟上别的小红绒花,忽然说:“你知道吗?我爷爷参加过一战,受过伤。”
兰珍“哦?”了一声。
“对,光腿上就有十一处,好在都不致命,只是让他成了跛子,而且常常会腿疼。也许是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创伤,他一辈子脾气都不好――我父亲有一个非常悲惨的童年。”
兰珍“挖我(wow,表示惊叹)”了一声。
“所以后来,我爸爸没有参加二战,他的朋友们都要参军,他没去,他不想让他的孩子以后也承受痛苦――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都有一个很幸福的童年。”
兰珍十分懊悔前一晚没有好好听陈飒上上历史课,她绞尽脑汁,才给了老杰克一个勉强在线的回答:“有个心理学家说过,‘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你和你的兄弟姐妹们真幸运!”
“有道理。”老杰克点点头,他猛然想起上回兰珍和他请假时,提到过她的父母早年离异,她是跟着祖母长大的事,不由自悔失言,忙转移话题道,“有时候想想真有意思,很多事听起来觉得刚发生不久,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可是一眨眼,竟然都有一百年了。”
“对,”兰珍表示认同,“其实别说一战,我曾经看过一个纪录片,说全世界参加过二战的老兵也硕果仅存了――很多人都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