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以为连“沙爹”牛肉都不会读的徐大姐跟不上他们这么前卫的“异地恋”,没想到徐大姐认真地听完后,叹了口气:“小常,我太理解你们这个情形了!我和你大哥结婚四十年,也有二十多年两地分居。”
小常非常诧异地瞅着大姐。
大姐接着道:“我们结婚才一年多的时候,他就给调到西安的一个研究所去了,我还在沧州老家。就这么着,二十二年。”
“那您为什么不搬去西安?” “我工作、户口什么的都在沧州,那时候要调动,都要找组织申请,一道道审批可磨人了,还不一定能成。而且西安是大地方,我们那是小地方,小地方往大地方调动,还跨省,不容易。平时只能写写信,他每年过春节回来一趟,陪陪老人陪陪我。头两三年还行,后来有孩子了,我压力就大了呀,就跟他吵。你别看大姐现在跟你说话和和气气的,年轻的时候脾气可倔了,吵完架还不好哄。再说一年探亲假拢共就十来天,他哪有那么多在家的时间哄你?两个人就憋着劲呗。”大姐云淡风轻地苦笑。
虽然情境完全不同,先勇却很是感同身受,他和兰珍可不就是这样吗?
大姐凑近他笑着叮嘱:“我这会儿跟你说的这些,一会儿你可别去问你大哥。”
先勇忙摇头摆手:“不会不会,当然不会。”
大姐放了心似的,接着跟他分享往事:“后来有几年,我还怀疑,他在西安有了个相好的,但是我从来没求证过,全凭一个做妻子的直觉吧。――我们那时候不像现在,又是捉小三,又是打小四的,还搞什么离婚大战。那时候人都保守,这种事情闹出来,可丑死了。男的毁了,女的也好不了。没办法,板凳空了就会有人来坐,你说出这事儿我能怨谁?只能忍着,但我心里也气也伤心,好些年都不怎么理他。”
大姐分享的幅度实在太大,先勇震惊了。
大姐的眼睛里也是亮晶晶的,她啜了一大口奶茶,笑道:“后来好了,我们这个女儿争气,考了个重点大学,就在西安。我们那时也是人到中年,就图孩子有出息,关系自然而然就缓和了,现在想想,过去那些事都不算什么了。那时候要散伙了,肯定不如现在舒心,少年夫妻老来伴么。”
先勇若有所思。
她望着先勇,由衷道:“我和你大哥当年两地分居是时代造成的,你这个不是,是可以解决的。你听大姐一句劝,她是女孩子,一个人在异乡,肯定也有她的难处,你不要跟她较劲,有时间去看看她。你看这个时代,什么都是过眼云烟,一段感情走过二十年,不容易......”
第65章 先勇的破冰之旅
不知是徐大姐的一番话让他心潮起伏,还是花莲这个故地让他思念滚滚,这个晚上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他和兰珍携手站在七星潭蔚蓝的海岸边,仰头欣赏旁边花莲机场里飞出的一架架掠过头顶的飞机,正入神之际,一个疯狗浪猛地拍过来,把他们打散了。等他在海水里一番翻滚,终于回到岸边以后,兰珍却不见了。他不顾危险,疯狂又绝望地沿着海岸,一路跑,一路喊着“珍珍”,嗓子都喊劈了,也没找着那个娇小的身影......
所以几天后,一送走徐大哥徐大姐,他就果断决定来场破冰之旅。
当然,他那点骄傲不允许他向她彻底妥协,毕竟是她有错在先,谁让她答应好回台北,又临时反悔?所以他不愿意让她知道,他根本不是带什么客人去美东,顺便从瀑布那里过境到多伦多;而是太过于思念她,特地跨越千山万水,历经十几个小时的路途去探望她。
一般去北美,先勇都会搭“国泰航空”的飞机,因为他们的飞机新,服务更好,只是很多时候要在香港转一趟机。
这次,他实在是思念心切,不愿在路上耽误一分一秒,便搭乘了机舱略为陈旧的“长荣”的直航班机。即便如此,也还是到晚上十点多才抵达多伦多,在机场等出租车又用了不少时,等到了羊粪池,已经快午夜了。
赌场的摆渡巴士在羊粪池就有个停车点,要是让出租车直接停在公寓大门外,那他从瀑布搭巴士来的谎言就穿帮了。所以他有意让出租车把他在羊粪池的西北角放下,夜深了,东南西北的近处都没车,他拖着行李箱,一鼓作气跑过两趟红灯,到了兰珍公寓楼所在的一侧,脸上方带着点庆幸的笑,像闯了祸又没被逮到的鲁莽少年。他不是个无视交通法规的人,可他实在是想早一点见到她。
可到了公寓楼大门口,隔着那镶了金边的内外两扇玻璃门,遥望着小小大厅的小小沙发上那个日思夜想的小小身影,他却又站住了。
她还是记忆里那样的淡然素净,披着一件烟灰色长毛衣,正坐在沙发上垂首玩着手机等他。一头顺滑的乌发显然比上次见面时又长了些,刚好够她从一侧肩头斜捋到另一侧肩头,像一小片浓荫似的垂遮住一侧白皙圆润的面庞。是大厅里的光线柔亮的缘故吗?她整个人看起来也那么柔亮。她哪儿像四十二岁啊?有几个四十二岁的女人,也能跟她似的,经得起那样亮眼的灯光的当头照射?因为骨架子小的人不显老?因为她不爱瞎操心?因为她不世故?因为她没生养过?......
反正她在他心里还是二十年前那个未经打磨,至真至纯的古怪少女。他世事沧桑的心里漾起一阵莫名的感动,奇了怪了,明明才几个月,心里怎么觉得好多年都没细细品过她似的?这么多年仿佛才品出她竟然这么卓尔不群,弥足珍贵。
须臾,她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抬起了头,立刻瞅见玻璃门外的他,先是一愣,然后赶紧起身,朝门口走来。
一出靠外的那道自动玻璃门,北国深秋的寒气立刻侵袭了她,她不由打了个寒噤,忙把敞了怀的毛衣裹紧了些。
“咦,这次就带了这只小箱子吗?”她缩着脖子问。他出远门一向要带一只大箱子,有的外套衬衣放在小箱子里就塞皱了。
“对,比较方便。”他是故意只拎了只小箱子,怕带了大箱子,难免要托运,在机场等箱子,难免耽误太多工夫。
“怎么不多穿一点?”他见她冻得有些哆嗦,不由嗔怪,人也往台阶上进了一步,捏了捏她毛衣的厚薄。他庆幸来之前仔细查了天气预报,把冬天外套都穿过来了,漫长的冬天是他最痛恨多伦多的地方――台北这时候还温煦着呢。
她的胳膊一僵,又不好马上挪开,便搭讪着笑道:“因为坐在里面没这么冷,快进来吧。”然后一闪身进了自动玻璃门,又忙活着替他把里面那层门拉开,装作不经意地把胳膊从他手里解放出来。
“不好意思,今天搞到这么晚,因为那个客人一进赌场,拽都拽不出来。”等电梯的时候,他说。他本不愿意在谎言上再叠加谎言,可是害她等这么晚,他觉得抱愧。
“哦,没关系,很多人进了赌场都容易失控,而且我明天也不上班。”
她这么识大体,却让他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陌生。没关系,待会儿洗完澡,一起躺下来就好了。他想。男女之间,再大的误会,再大的陌生,用那件事冲刷一下,什么都会消解。
一进电梯,他先她一步,揿下“18”――她的楼层。
兰珍一愣,还是把心一横,手指压在了 4 上。
他也一愣:“咦?怎么是四楼?”
“哦,我预定了大楼的 guest room(客房)。”她不看他,光看着那些揿扭上标示楼层的数字,还有意用英文说出“客房”两个字,免得突出那个“客”字。
共管公寓大楼里一般都有这么一两间闲房,大楼住户家中如果来客,不够住,可以预定这些闲房,价钱比外头略有些档次的宾馆也便宜些,他们这一幢的“客房”碰巧在四楼。
说话间,四楼就到了,他有些发懵,跟着她走出了电梯。
“为什么?”等到了“客房”门口,他终于想起来似的发问。
“因为飒布里娜和小蝶都在家,不太方便。”她拿钥匙拧开门,“你也知道,她们搬进来的时候,我就跟她们讲好,不可以带异性回家。”
那么一间小公寓,他一个大男人出来进去的确实不便,他心里完全明白,可嘴上却嘀咕道:“可是你是业主,不是吗?之前我来的时候,飒布里娜和之前那个室友也没有讲什么啊,她们可以理解的吧?”他难得来一次,而且每次来,都很规矩地呆在房里,即便偶尔出主卧,也是由兰珍先去外间打前站,确保大家都方便,他才出去。
“是,可是现在有个新室友,比我和飒布里娜都小很多,她的房间又没有门,我怕她心里不舒服,可是又不好说什么。”兰珍说完,便推门而入,打开了灯。
虽然也是在公寓楼里,可这里更像一个中等水平的宾馆房间,小小一间房,一张双人床,附带上卫生间。屋子的一角有一个小小的区域,只有只半人高的冰箱。
“你饿吗?要不要去吃楼下的韩国猪骨汤?就是你以前来特别喜欢的那一家。”她说。
都两年了,她还记得。他心里一暖,温和地说:“不用了,我在飞机上随便吃了点,现在不是很饿。”
她蹲下,拉开那只小冰箱,告诉他:“我替你在这里放了冰咖啡,还有矿泉水――万一你夜里,或是明早起来要喝的话。”
他听着别扭,笑道:“什么意思?你不在这里休息吗?”他觉得自己这么问很贱,但他不得不老着脸皮问这么一句。
她慢慢站起来,默认了。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原来刚刚在楼下见面到现在,她的陌生都是真的,并非他多心,谁说女人才有第六感?男人也会有。只要你在乎,你就会有。
他走到她身旁,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搂进怀里。刚刚一见面,就该这么做。他想。
她的身子立刻在他怀里僵住了,脑子也僵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还在气我吗?”片刻,他问。
气他失联两个月?
“不是。”她轻轻挣脱他,又苍白地补充了一句,“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明天醒了,传简讯给我。”
他的理智告诉他,她的提议是对的。可是嘴上却又不受控地来了一句:“为什么要等到明天?等两个月还不够?”
兰珍一听,也有些恼:“这两个月,明明是你不理我。而且两个月都等了,又何必在乎一个晚上,有什么话我们可以明天讲啊。”
他的理智再次告诉他,她的提议是对的。可是他如果赞成她的提议,今晚他在这间转不开身的小屋子里一定要发疯,他于是说:“我这次来不是为了跟你吵架的。”他说的是真心话,口气却不受控地有那么点冲。
兰珍马上指出来:“你还说不是,你听听你现在的口气,还是等到明天,大家心平气和地讲话比较好。”
他心里有股气顶了上来,差点化成一腔怒火冲口而出:“你要我什么口气?我和我女朋友吵了一架,现在找她来和好,结果她让我睡这个鸟笼子。”但他这次是本着求和的目的来的,过去的两个月可太煎熬了。这样一转念,他那还未成器的一腔怒火又化成了一泡水。
“珍珍,如果我刚刚口气不好,让你误会,我请你谅解。你可不可以坐下,听我讲几句话?”他缓和了口吻问。
兰珍想了想,只得在小屋内唯一的一只小沙发椅上坐下,那里刚够一个人。
先勇只得在双人床的一侧坐下,望着她说:“这次我这么久不跟你联络,也是气狠了,因为你已经答应我要回去了,可是又临时改变主意,我觉得你不在乎我。我本来确实是打算跟你一刀两断。但是这两个多月下来,我发现我真的没有一刻不在想你。你知道我这个人,死要面子活受罪,这次我能鼓起勇气,从――瀑布那边过来,也是迈出很大的一步。我们可不可以既往不咎,从头来过?”
兰珍沉吟半晌,问:“然后呢?是你来多伦多,还是我回台北?还是一直这样下去?像从前一样?一年见一次两次,或是等你这样去美国出差,碰巧有空,顺便过境来看我?”
先勇张了张嘴,底气不足地嗫嚅了句:“那......总可以想办法解决的。”
兰珍凄凉一笑:“什么办法?十年,我们都没有想出办法,不是吗?人生又能有几个这样的十年?”
先勇不说话了。
她接着说:“这段时间,我也冷静地思考了很多事,包括我们之间。”
他坐在那里大气不出,一种极度不详的预感,像一只冰凉的大黑蜘蛛,从他的后背悄然攀爬上来。
“我觉得,这么长时间,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也许根本不是在多伦多还是台北,而是我们都没有积极地去面对一个事实――”她抬起眼望着他,然后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先勇,我们之间早就没有未来了。”
他还没把那句话吃进去,心里就已经轰然一声巨响。
第66章 无欲则刚
出于关心,也出于八卦,陈飒和小蝶在客厅里等着房东回来,跟她们诉说一下和“赵大哥”重逢的场面。可是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兰珍进家,两人都熬不住,各自归房,去会周公了。
小蝶本来就睡在和客厅一帘之隔的“蛋”,又机警。所以房东终于进门的时候,尽管声音极轻,她还是迷迷糊糊地醒了,抓过枕边的手机瞅了一眼――凌晨三点多了。尽管夜半醒来,意识朦胧,她还是预感,房东在楼下泡了这么久,十有八九是前男友软磨硬泡,她也没抵过二十年的感情,稀里糊涂地跟他和解了。这拉锯似的异地恋看来又糟心地续上了,她悄悄为兰珍叹了口气。可兰珍这年纪了,不和这人将就,又能怎么样?
第二天才知道,全然不是她想的那样。
兰珍那么晚回来,是因为他们夜半长谈,和平分手。她心里暗暗佩服兰珍的决断。她自己绝对做不到,当初要不是有路亚,哪怕再变心,她也绝对下不了和马虎熊分手的决心的。一个女人孤身在异国他乡,有个人陪你斗嘴怄气,哪怕隔着个手机屏幕,也比生活中忽然多出一块巨大的空白要好。
兰珍夜里回来后,心里卸下了一颗大石头,倒头就睡,一直到日上三竿才醒,照例拿起手机一看,不由大惊。先勇一大早给她传来一条简讯,和她告别,让她珍重,还把房钱塞在了客房枕头下,让她退房前别忘了去取。
兰珍马上从床上爬起来,披上外套,换了鞋就直奔四楼客房,可是已经人去楼空,床上他坐过的那一块地方还是皱巴巴的,本就不大的屋子也凌乱起来――他的简讯是早上六点发的,也许他就是那时候走的,或者那时候已经走了。
昨晚,她提出分手后,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像过去那样使性子耍脾气,而是默默了良久,然后一点没有拖泥带水地就同意了,最后还平和地说夜深了,让她上楼去睡觉。那时候,他就做好了不辞而别的准备了吧?是啊,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被她兜头浇了这样一大盆冷水,次日还要和她跟老熟人似的再见面,一定十分痛苦。
她心里很难过,拿出手机要问问他现在在哪里,就瞄到他的上一条简讯里提到的房钱,便把床上两只枕头都掀开,果然有一只银行的信封,捏出来有厚厚的一叠。她打开一看,果不其然,都是崭新的加币,各种面额的都有,数了数,足足有三千刀,房费一晚不过才九十五刀,而且她再省,怎么会跟他计较这点房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