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十月的最后一天搬回了兰珍那里,这一天碰巧是“万圣前夜”。
是来了加拿大以后,她才知道,出国前把“万圣节”和“万圣前夜”错当成一码事了。“万圣前夜”是“哈罗喂(halloween)”,“哈罗喂”的第二天才是所谓的“万圣节(All Saint’s Day)”,说得更白一些,就是所有圣人的节日。
当然,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国外,不管大人孩子,人们狂欢的都是”哈罗喂”。这天晚上,大人们参加变装派对,孩子们也把自己打扮成卡通人物或动物什么的,提着南瓜挖出的“杰克灯笼”,走访邻里,挨个敲门,冲开门的大人喊“不给糖就捣蛋”,如果哪户人家没准备糖果,他们就会冲这家人玩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当然,孩子们总是能揣着“糖衣炮弹”,心满意足地离开。据说,这个习俗本来是,人们在门口放些食物,安抚那些上门讨食的鬼魂,后来不知道怎么鬼魂都成了小鬼,食物也都成了糖果。
这一天,对陈飒还意味着――交下个月的房租的最后期限到了。
说是最后期限,其实真迟个一两天的,兰珍也不会说什么,毕竟是好几年的交情了。但正因房东什么都不会说,陈飒反而更觉得,得有按时交租的自觉性。她一向大大咧咧的,这些重要的日子口都靠手机提示。
谁知这天把钱转给房东后,那位坚决不收:“这个月你都没有怎么在家住,而且上次漏水,你们还坚持要给我房租,真的不用。”
上回漏水的时候,她和小蝶还坚持一分不少地交租,房东很感动,执意要给她们退半个月的租金,毕竟,漏水影响了她们的居住。
当时,双方僵持不下。
最后还是陈飒说:“我本来就是因为脚崴了,才回家住了两个礼拜。你要这样,以后我不敢回家住了。”
小蝶忙附和:“对啊,我也是。我不是在我二姑家住了一段日子吗?帮她看孩子呢。”
兰珍这才作罢,说:“那你们以后的电费都不用再给了。”
果然,从那以后,陈飒和小蝶就再没在厨房台子上再看到过电费账单。
以往每个月账单寄过来时,房东都会把均摊到每个人头上的数额计算好,写在总额旁边,然后把账单搁在厨房的台子上,拿个什么重物压住。这样,室友们出来进去不会错过......
房东大方,房客们也比较自觉,还是按照先前的老规矩,等到周末和晚上七点后――电费半价的时间,才进行开洗衣机烘干机这样耗电的活动。
于是,陈飒这时候就说:“那你后来不是没要我们电费吗?”
兰珍发自肺腑道:“你爹地的事,你也不让我们帮忙,你就当我随一份人情好了。”
丧礼的事,兰珍和小蝶是提出要帮忙,可陈飒坚决不让,她直接找了阿玲,让“永远年轻”们来打下手,这样她们从妈身上忽悠的钱和时间正好可以两两相抵。
在殡仪馆的“遗体告别仪式”上,兰珍就想把钱夹在一张“安慰卡”里给陈飒妈,但是她看她们家人那么少,几个帮忙的都是陌生面孔,她不放心,想着要当面给陈飒,可是又一直没找着合适的机会。等过后再给,总有些突兀。
“大姐,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随人情也给不了这么多,真的不用。”陈飒婉拒。
两人扯皮的结果是,房客给半个月的房租。
“你妈妈最近好点吗?那天,小蝶和我商量着说,如果方便,过段时间,我们想去看看你妈妈。”兰珍字斟句酌道。她实际想问的是陈飒妈的忧郁症有没有复发,但又不好问得太直接。
陈飒一听忙摆手:“你们不用去,她已经有新的精神寄托了,她现在就是那种金字塔生意的女王――‘可聊怕抓(cleopatra,埃及艳后)’那个级别的,雄心壮志的,那架势估计还得建立自己的帝国。我也不知道我是该省心呢,还是该继续操心。不管怎么样,你们能少跟她接触,就尽量少跟她接触,一接触,她准让你买东西。――安童头一回上我家,就给她磨得没皮没毛的。”
“这次你和安童也算患难见真情?我猜你妈妈应该很喜欢他吧?妈妈们应该都喜欢这样的女婿候选人,又老实又听话。”
陈飒一点头,发自肺腑道:“对,这次没他,我真不知道怎么撑过来,我妈就更别提了。老实说,安童现在就是我们家的精神支柱。哦,对了,吃巧克力吧,他今天送给我的。”她从包里掏出一盒包装精美的“歌帝梵”巧克力,打开盒盖,搁在厨房台子上的南瓜花盆边。
“这花都蔫这样了,还留着呢?”她指着南瓜花盆里那已经萎靡的感恩节花束问房东,“又是你从单位抱回来的?”
兰珍有这样的奇怪癖好,自己从来不买花花草草,可是单位一有要退休或转职的同事,她就把人家的植物抱回来,放在厨房的岛台上,人家也乐得给她。但是不知道是这客厅终年不见阳光,还是因为她天生就是个植物杀手,啥花啥草给她搬回来,虽然她也浇水伺候着,但没几个礼拜,准死。这时候,她闷着头不做声,不愿意提到花的来源。
第60章 飞蛾扑火
好在陈飒现在也没兴趣追问,只是问:“怎么不浇浇水啊?”
“浇了,没有用。”
“那就扔了吧,我跟你说,残花败草特别影响家里的风水。”她感怀伤景地叹了口气,“我现在一看到蔫掉的植物,就想到我爹地。”
房东瞅了会儿明显瘦了一圈的室友,把花从花盆里拿出来,然后装进一个塑料袋里,暂时搁在角落,等倒垃圾时顺便带出去。
陈飒见状,倒觉得抱歉了:“我这段时间脑子受了刺激,刚就随口那么一说,你要是想留就留着呗。”
“哦,没关系,你说得有道理,我也想风水好一点,不想再漏一次水了。”房东贴心地笑说,然后往嘴里塞了一颗巧克力,“安童是在单位送给你的吗?”
“对。”
“那你们同事岂不是知道你们的事了?他妈妈吗?”
“当然不能给他们知道――尤其他妈。所以他是匿名寄到我们单位,落款是‘secret admirer(神秘的仰慕者)’,给我们单位那几个女的羡慕的,都猜是不是我以前帮助找工作的什么男学员送的。亏他想得出来。”陈飒说得很不屑似的,眼里却有了一丝暖意,然后问房东,“你呢?你收到糖了吗?”
“今天是‘哈罗喂’,又不是‘光棍节’,我怎么会收到糖果?有你的糖吃就够了。”
“陪你吃火鸡那人就没送个什么――巧克力之类的?”
“没有。”房东说完,就专心致志地去看盒中巧克力的形状,仿佛成心要数数几个圆的,几个方的。
陈飒觉得奇怪:“怎么会没有呢?那天可是天时地利人和,他就对你一点非分之想都没流露?我不信!你是不是给人碰钉子了?”
兰珍本来下定决心,以后不再和陈飒谈论先武的事了,怕她又兴出什么唯恐天下不乱的风波。但看她刚经历这样一场至亲的生离死别,精神头明显大减,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好像不跟她分享一点私事,让她换取点八卦的快乐,就往她伤口上撒盐似的。而且她和先武那次讲得那么决绝,彼此间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往来了,也算没什么“后顾之忧”了,就承认了:“是。”
“为什么!”陈飒一脸痛惜。
“没有为什么,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他是我前男友的堂弟,又比我小那么多,而且住那么远,我不要再经历一次 long distance relationship(远距离恋爱)。而且我们的家庭环境和成长背景也非常得不同――总之,各方面都不合适。”
兰珍说得平静如水,心里却被谁揪了一把似的。她总是不自主地想起上回见他的情形,她是不是太冷酷了? 过后想想,总是不能释怀。可是这种事情,只能快刀斩乱麻,为他好,也为自己好,不然她还能怎么样呢?
她一脸怅惘的神色没逃过陈飒的眼睛。那位认真瞅了房东一会儿,说:“亲爱的,你记不记得,那次你刚从纽约回来,提到你和常大哥的时候,你说你们已经不再有那种‘频率共振’的感觉了。所以现在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撇开你刚刚说的所有的困难都不谈,你和贾思腾在一起,有那种频率共振的感觉吗?”
兰珍的眼睛里有什么闪动了一下,须臾,方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字:“有。”
“那不就结了!”陈飒一拍桌,恢复了点过去的精气神,“你要拿年龄说事儿,说真的,你看上去呢比实际年龄小个几岁;他正好相反,晒那么沧桑,一笑眼角跟笤帚丝似的,比实际年龄大个几岁。所以从外形上看,你俩完全相配!实在不行你就每天三顿燕窝,恶补胶原蛋白呗,他们家吃不起燕窝吗?而且退一万步说,年龄、财富都是给我们这些俗人和穷人看的,人家根本不在乎。就他那个条件,什么好的没见过?没尝过?正因为他都经历了,所以现在才更加知道自己要什么。人家找的就是和他灵魂契合、产生碰撞的女人,‘骚美特’(soul mate,灵魂伴侣)。”
“什么‘骚美特’?哪有那么夸张?只是碰巧聊了几个比较投机的话题而已。”兰珍嘴上说着,眼神却乱起来。
“还碰巧聊得投机?哎哟我去!大姐,就你这性格,你能跟多少男的聊得投机啊?女的都没几个能跟你说到一块儿去的!你知不知道跟你这么个性格的人表白,需要多大的勇气?”
“好了,都过去了,以后就不要再提了。”房东试图终结这个话题。
陈飒不管,继续推心置腹:“亲爱的,这次我爹地出事,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人生苦短。这么苦短的人生,你何苦让自己过得这么压抑?也让自己爱、又爱自己的人活在痛苦中呢?――我现在是一想到我爹地,心里就发惨。那又能怎么样呢?人在的时候没珍惜,等失去了想挽回也没机会了,他也感知不到了。”
房东还是没有搭腔,心里却不由“咣当”一下――她又想起了得知陈飒爹地去世那晚做的噩梦,同时机械地往嘴里又塞了一颗巧克力。这种精致的巧克力,是要放在嘴里一点点化开,细细咂摸的。可她却一个不留神给嚼了个稀烂,一股甜得发J的味道立刻在喉头胸腔里四散开来,让她整个的身心都微微打了个颤,原来甜到极致也有那么丝丝苦味。她不打算把那个梦,还有梦醒时分,心口那种无着无落的空和痛告诉任何人,包括陈飒。
好几个礼拜没见了,她俩围着厨房台子,不知不觉扯了一个多小时。
当然,和过去不一样的是,陈飒虽然还是喋喋不休的主讲人,但和以前的神动色飞、头头是道完全不同,她改走“意识流”风格了,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还有几次说着说着就断片了。讲的自然是和她爹地有关的,十六年的父女缘分,随手拣起哪片,都透着一份细密又卑微的父爱。兰珍一面努力做她口述“意识流”的听众,一面想着她从前提到香港老头的不屑和嘲讽,心下不由慨叹:唉,果然,人都是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小蝶下班进门的时候,她俩还在厨房台子上趴着。
“一回来就开茶话会啊?”小蝶看这氛围,放心打趣。陈飒转过脸,她却差点叫出来,这个大姐整个瘦了一圈,看上去有些憔悴。还好她及时刹住了到了口边的话“哇,你瘦好多”,然后若无其事地和她聊了些别后之语。
三人决定一起吃泡面当晚饭。
陈飒好久没回来了,也没来得及买菜,就把柜子里剩的三包“康师傅”拿出来,兰珍和小蝶则慷慨贡献了“康师傅”的好搭档们――鸡蛋、午餐肉、青菜、西红柿,不一会儿,就把厨房台子上唯一的一块空地也堆满了。
“你这几天是不是又去你姑姑家了?”守着一口炒菜的大锅烧开水的时候,兰珍问。因为小蝶也有好几天没回来了。
正在自来水龙头下洗青菜的小蝶低调地“嗯”了一声。
“我猜就是,所以刚刚看到你回来,还蛮惊讶的。因为今天‘哈罗喂’,我想你应该会陪你表弟表妹过节吧?比如带他们去领居家要个糖什么的。”
小蝶心虚地干笑了两声。
其实,她这几天都是在路亚那里过的夜。
“感恩节”的时候,他回家过节去了。他家在安大略省西南边的一个叫“科灵伍德”的小镇,是个旅游和度假的圣地。
小蝶有些耿耿于怀的,因为路亚也没邀请她同去,其实邀请了她也不会去,她还没准备好要见他家长。叫她心里膈应的是,他根本没流露出一丁点要邀请她的意思。她觉得一个男的要是特别在意女朋友,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要带她见父母。
想当年,她和马虎熊确定关系不过才一个月,碰巧赶上“五一”假期,他就十分猴急地要把她带回家,介绍给他爸妈。
而且,路亚在家一呆就是三个星期,其中只有一个星期是休假,其它两星期都是远程办公。
临走的前一天,他哼着小曲儿在“地下公寓”里收拾行李,满脸要回家的兴奋,一点没有即将小别的不舍。
这又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他这么开心是不是要回去见什么高中时代的前女友之类的?再不就是也跟国内似的,有什么同学聚会?哥们儿聚会?然后聚着聚着,遇到个什么青梅竹马的?勾起旧情?要不是这样,干吗回家一呆就是三个礼拜?他家离多伦多那么近,跟从合肥回六安似的。他那么活络的性格,能守着家里人规规矩矩地呆三周?......
可恨的是,偏偏她这几周一直远着冯爱,连个可倾诉可商议的人都没有。
国内的小姐妹倒有几个常来常往的,可是和她们说路亚,总有种对牛弹琴之感,她觉得她没法跟她们解释这里和国内不同的约会文化,比如约会十有八九不是奔着结婚去的――最起码一开始不是那样,“我爱你”也不是随随便便能说的......她觉得她们肯定不会理解,因为她自己有时候也觉得憋屈。
有一天,她心里堵得实在厉害,差点告诉了兰珍。但是转念一想,一旦撕开一条口子,就一定会忍不住对着兰珍“山洪爆发”,如果那样,就没必要瞒着陈飒。那么她们还会知道她之前数度“在二姑家留宿”都是在骗她们,那可太不够意思了......所以只能强忍着倾吐的欲望,自己郁闷去。
所以分别的三周里,尽管他也每天蜜里调油地短信语音什么的,她心里却始终不是特别妥帖,一面不咸不淡地应对着,一面数着他回来的日子。有时候胡思乱想过了头,她还气呼呼地打算等他回来的时候好好晾晾他,给他碰几个软钉子什么的。
但是,等他真回来的那天,在电话里用他那副很浑厚的男中音说了句:“小蝴蝶,我可想死你了。”她马上就飞蛾扑火一样朝他飞奔过去。
小别过后的重逢,自然是甜蜜又销魂的,她把之前胡思乱想的一切就都推翻了。
第61章 鼻血男的草莓
那天晚上,销魂过后,夜已经深了,他不知是小别后在情感上对她更亲厚了,还是深夜有感而发,总之他没有入睡的意思,而是紧搂着她,和她说了好多从前没说过的体己话――都是关于他家里的。
他十五岁来的加拿大,据说过了十二三岁这个年龄槛再出国,英文就很难地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