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都默默看在眼里,扎心地想,要是路亚也坐在这张桌子上,她肯定是那个对他的即时动态上心的一方,而不是反过来。他今天回家陪他妈过节去了――还是没有邀请她同行。虽然他上次已经跟她说过原因了,她心里还是雪上加霜的。
如往年一样,这一顿年夜饭,也是姑父买单。
账单拿上来时,他把装账单的小盘子里的“签语饼”笑着分发给在座的诸位,最后才抽走最底下的账单,在二姑的帮助下逐条核对那中英文混合的账单。
这种叫“签语饼”的杏黄色小脆饼,壮似一颗小元宝,“小元宝”的中间是空心的,嵌了一张印了睿智吉祥的英语箴言和幸运数字的小纸条。
北美的中餐厅在餐后都会给客人们奉上这种小饼,人们总是迫不及待地打开自己的“签语饼”,看看得到了什么箴言,然后七嘴八舌地分享。
他们这桌也不能免俗,迫不及待地参与进这个百玩不腻的餐后小游戏,连二姑的两个孩子也停止了笑闹,聚精会神地掰开他们的小元宝。
小蝶把她的也拦腰掰开,拉出里面的小纸条一看:“Before you pour your love into someone else, fill yourself up first.(在把你的爱像潮水一般倾倒给别人之前,先学会好好爱你自己。)”
她心头一震,这话似曾相识。
她看看身边和男友你侬我侬的好友,想起第一次在“交流会”见到她,正是她头一回在路亚家过夜的次日,心绪有些低落,当时冯爱就和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只有足够地爱自己,你才不会对别人的爱或不爱感到患得患失;只有足够地爱自己,多余的爱才会从你的身体里流露出来,惠及别人。”
她把目光投向餐馆的玻璃门外,那里已是一片黑寂。国内这时候已经是大年初一的早上了,家里人应该在鞭炮轰鸣声中喜气洋洋地走亲戚了吧?
往年此时,她也是一身新衣新鞋,小心翼翼地踏在满街的爆竹屑子中,穿梭在那晾满街头巷尾的腊肉、腊肠的咸油气中......
餐馆里还是一片酒酣耳热、辞旧迎新的热闹,她置身在这热闹中,脸上始终氤氲着一层应景的笑意,心头却爬满了浓浓的凄凉。
这是茉莉上工的头一个星期,没想到就碰上这么大的事。
三个月前,她和老公从德黑兰老家移民来多伦多后,一直顺风顺水。搞 IT 的老公在一家社会机构的推荐下,很快在一家大银行找到工作,做信息安全。她则在同乡的介绍下,在这座叫“广场之心”的共管公寓的前台当门房。钱不多,但活还凑合,每天就是分发一下包裹邮件啥的,时不时在大楼里里外外巡视几圈,看看有无可疑人员或行为;哪个住户或租户要搬家卖房啥的,给他们预定下电梯,帮带客看房的经纪登记一下......
最紧急的情况,莫过于哪层哪户的火警警报器吱呀乱叫,多数时候,要么是误报,要么是谁家炒菜烟大了,或哪个不懂礼数的在室内吸烟。
她在这儿才干了一周,警报器已经叫两回了。每回叫,和她同一个下午班的印度老头,总是淡定地拿起话筒,念经似的在广播里喊两嗓子,通知全楼住户待命,告知他们消防队已经在路上。等消防队来了,他俩再配合一下。总之不是啥了不得的大事,直到星期五――
本来再过三个多钟头,她就能下班去享受周末了。明天一早,她和老公就出发去蓝山滑雪,庆祝他们在加拿大顺利安家落户。
然而,就在她坐在一堆监视器、显示器前玩手机时,刚去巡视的印度老头,忽然慌慌张张地顶着风雪从玻璃感应门外踉跄了进来,冲她喊:“报警!报警!车库有人放枪。”
他刚一层一层地巡查车库,巡到地下四层,惊见俩黑人各以一辆车做掩体、冲对方“砰砰”放枪后,便佝偻着腰,顺着车库的坡道一路小跑了上来,沿途还不忘拦截住数辆正往下开的车,告知他们底下的惊心动魄。
茉莉一下懵了,以为自己的英语听力出了故障――毕竟才来加拿大三个月。
“放枪!放枪!”老头一面有些气急败坏地冲她打手势,一面抓起电话自己拨了 911。
她这才回过味来,不禁骇然。
她总以为这样的事在美国才会发生,还在故乡时,她就听人说了,美国人在超级市场就能买枪,去“沃尔玛”买菜的时候顺便就能挑把枪回家。所以,动不动就跳出来一个反社会的疯子,端着枪在校园里、大街上没目的地乱射一通。就为这,她和老公当初压根没考虑过移民美国。且不论美国总统明着表示不欢迎他们伊朗人去,就是欢迎,她和老公也不去。真没想到这样的事在治安不错的加拿大也会发生。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脸无措。
不多会儿,玻璃门外就七横八竖地停满了呼啸而来的警车。
印度老头已经在警察的指示下,广播通知了全楼住户,此刻不要去车库。眼瞅着老头跟着警察忙前忙后的,茉莉也急于做点什么,她忽然想起,二楼的“派对房”正在举办一个中国春节的庆祝派对,也不知他们听见广播没。
是在这个楼里工作以后,她才知道,加拿大的公寓里头花样能这么多,又能游泳又能蒸桑拿,还有图书馆、会议室和“派对房”,都是专为住户设置的。
当然,“派对房”得提前预定。
今晚预定“派对房”的是十楼的一个华裔住户安童・刘,挺憨的一个小伙子。她对他印象不错。也是通过他的预定,她才知道今天是农历大年初一,比她们波斯新年早了一个多月。
电梯暂时停运,她是顺着楼梯爬上二楼,到了“派对房”门口,还不及进去,里面传来的欧美流行音乐的鼓点就已经“咚咚”在她的心脏上敲鼓,没想到憨小伙儿还挺能闹腾。
她拧开“派对房”的门把,推门而入,声震屋瓦的音乐和鼎沸的笑声轰然冲了出来,派对上的宾客们都或站或坐,揎拳掳袖地围在屋子中央的那张大理石台边――包饺子。
令她惊讶的是,明明是中国春节,可黑白黄棕的宾客都有,一个个正费劲巴力地试图把那一坨肉挤兑进一张小圆皮中,不时就发出一阵大惊小怪的议论和说笑,为被自己或同伴的拙手又糟蹋了的一个饺子。
不等茉莉的视线从那堆人里钓出安童,安童就先瞅见了她,马上热情地过来招呼了一声,又有些担心地笑问:“我们是不是太吵了?”
茉莉忙摇手,如此这般地说明情况,又嘱咐他和他的宾客们暂时别去车库。
安童百般致谢,等送走她,忙调低音乐,对众人宣告。
众人哗然――震惊中带着点兴奋,挲着满是面粉的手,蜂拥到落地窗那儿,一张张八卦的脸贴在落地玻璃窗上,探看下面雪地里的警车,七嘴八舌个没完。
兰珍也扬着一对糊满面粉的白巴掌,忧心忡忡地立在窗边。
她今天本不想来,天太坏,安童家又实在太远。是陈飒求爹爹告奶奶地硬把她拖来的,说辞一套一套的,什么安童刚找到新工作,想借着春节的东风,呼朋引伴地热闹热闹,自己行动冒失,想让细心的她来帮帮忙,布置布置派对房,准备准备饺子馅什么的。还拍胸脯保证,过后安童可以开车送她回家,或者她就在安童的次卧睡一晚。
她一时却不过情面,就同意了。
这会儿仰头望着窗外的漫天大雪,又发生这样的险情,看来今晚十有八九得在安童的次卧将就了。她无奈地想。她没有择床的毛病,完全是不习惯给一对情侣当“电灯泡”,要是小蝶也在,倒还好点。可是奇怪的是,陈飒说什么都不肯请小蝶来今晚的派对,给出的理由也很狗血,她说她怕小蝶长得太美,抢了她这个女主人的风头!
兰珍听得一头雾水,因为这跟陈飒那与生俱来的自信严重不符。她不是个爱纠结这些琐事的人,所以很快撂过不想。
站在她旁边的陈飒,拿胳膊怼了她一下,悄声道:“你说这儿怎么跟‘蒸粪池’似的?打打杀杀的,怪不得房价不高!” “蒸粪池”(Jane & Finch)是多伦多治安最差的社区之一。
兰珍一听,忍不住笑了。
人群中谁大声问了句:“嘿!安童,你们刚不是说还有哪个朋友没到么?那人不会困在车库,看‘现场直播’吧?”
人群爆发出一阵没心没肺的笑声。
男女主人先也跟着乐,但是很快就不乐了,因为他们都意识到了这个可能性,不由大惊失色地对望一眼。
“赶紧打电话问问。”陈飒吩咐快步汇合到身边的男友。
“刚打了,不通。”安童嗫嚅着掏出手机,又拨过去。
依旧不通。
“不通就是没信号。”陈飒分析,“车库没信号。”
两人都有些傻眼。
“你们要不要去楼下问一下警察?万一他们要是有什么营救行动,也不会伤及无辜。”兰珍从旁提醒。
眼前的两人却并没马上挪步,而是神情紧张地望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片刻,陈飒把心一横,开口:“亲爱的,我跟你坦白件事,你别骂我哈!――其实我们今天请了贾思腾,他都从‘当烫’(Downtown,市中心)出发好久了,还没开到,现在人也联系不上了。”
第75章 近乡情更怯
兰珍只觉得耳朵里轰的一声,骇然瞪住肇事的主谋和她眼神躲闪又虚惶的男友。
怪不得这两人半个晚上都坐卧不宁的,为那个迟迟不现身的客人操碎了心。她亲耳听到他俩打哑谜似的交头接耳:
“到了吗?”
“该到了啊!刚还告诉我开到‘邦联路’和‘蛋打市’了呢。”
“直接给他打电话。”
“打了,不通。”
“是不是手机没电了,不能导航?”
“那也不影响,因为他都快到这个路口了。”
“不会开到隔壁楼了吧?”安童这个是一期,他们指的是隔壁二期的姊妹楼。
……
一般这种朋友间的派对,有一两个谁没来,都属正常,主人也不会特别上心,除非是什么 VIP。她刚看他俩那副德性,还以为是不是安童新公司的什么同事或老板。没想到是他!
窗外的雪还在没命地下。
也不知道楼下来了多少辆警车,红红蓝蓝的顶灯异常鬼魅地闪烁在新春的夜色中,也从派对房的窗户上、墙上滚过。她瞅着窗户上那一抹交替轮换的红和蓝,蓦然一震――她见过这样的场面。
在几个月前的那场噩梦里。
梦里,她又回到了感恩节那晚,他离开之后,热闹的羊街上“砰”的一声巨响......警车那红红蓝蓝的灯光,也像此刻这样,闪烁在窗外的夜色中......现在想想,那个梦根本不合理,她住十八楼,楼下街上警车的灯光怎么闪到十八楼?原来一切是应到今天?!
一种极度不详的预感,像暗处隐着的一只蝙蝠,悄然攀爬上她的后背。
她默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然后拔脚冲到水池边,胡乱洗净沾满面粉的手,扯过一张厨房纸擦干,寻摸出兜里的手机,调出他的号码,拨了过去。人在这样的时候,总有一种侥幸的念头,以为自己拨打,结果可能会不一样。然而电话那头死寂了几秒后,直接进入语音信箱,这说明对方不是关机或手机没电,就是没信号。
她心里惴惴的,手机也还贴着耳朵。
半秒后,那口久违的东海岸英语进入了她的耳膜:“嗨!我是贾思腾・常,现在没空听你的电话,请留下你的名字和电话,以及一条简短的讯息。我会尽快答复你,谢谢。”
去年夏天,他在多伦多帮她修地板的那段日子,他们就通过几次电话,有一次,他因为开会,没接到,她就听到了这条语音......现在想想,简直恍若隔世。
一股柔情的痛楚从心底蔓延上来。
她二话不说,疾步走向门口,拉开落地衣橱门,从里面挂的许许多多的羽绒服中,扯出自己的那件,披上,夺门而出。
安童和陈飒见状,叮嘱了宾客们几句下饺子的注意事项,也取了外套,赶紧追了出去。
他们尾随着兰珍,进了楼梯间,往楼下狂奔。
待到了一楼,通往地下车库的楼梯口被封了,拉了一条黄色警示带不说,还守了一男一女俩荷枪实弹的警察。大约是怕哪个冒失鬼误闯入发生“枪战”的车库,也是防落荒而逃的亡命徒沿着楼梯跑上来。
陈飒不失时地叮嘱房东:“去前台,查监控。”自打被录像“捉奸”后,她现在对这方面特别在行,生怕别人想不到似的。
等拉开一楼楼梯间的门,进入大厅,那里早堵满了人,警察和良民都有,煞是热闹。前台更是被三个警察管控了起来,印度老头和茉莉都一脸使命感地配合着。
陈飒拿胳膊怼安童:“你是户主,你去问。”
“都忙呢,等...等会儿。”安童畏缩地指指柜台后的警察。他从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警察,还是全副武装的,一时胆怯。
女友一双雪亮的眼立刻看穿了他,骂:“妈的,你这没出息的!”然后便决定亲自上前。
谁知兰珍在他俩扯皮的时候,早已伺机上前,逮住一个离显示器最近的胖女警,急切地说明来意:“您好,卖母(Ma’am,对“女警”的敬称)!我的一位好朋友可能被困在车库,我联系不上他,因为车库里没有信号。所以我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下面的最新情况?”
女警爱莫能助道:“很不幸,我现在没有更多消息可以透露给你,但是我们已经派了人下去了。”
看样子警匪十有八九在僵持,兰珍无助地叹了一口气,转身缓步离去。
女警的同事跟她低语了几句什么,她马上又叫住兰珍:“女士,我同事刚刚告诉我,我们已经检查了,地下一、二、三层都安全了。有不少车堵在这三层的坡道上,都是刚刚要开进去,被及时叫停的车。我们的人现在在一辆一辆地排查,把他们导出来。我建议你去车库的出入口等着,看看你朋友的车是不是也在其中。”
兰珍的眼里瞬间又燃起希望,她连声致谢,然后穿过自动开关的玻璃门,一头扎进了夜晚的雪幕中,安童和陈飒只得跟上她。门口杂乱无章地停了好多辆警车,把窄窄一条路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穿过那些警车,在雪泥斑驳的路上一阵小跑到车库的出入口。
黑色的感应门因为不时有车辆出去而大肆敞开,一条车龙从入口处一路沿着坡道逶迤下去。两个警察一边一个守住门,看管边境似的逐个盘问车主,查看他们的证件,然后放行。
兰珍和安童、陈飒就等在离一位警察不远的空地上。
每过一辆车,她们就弓下腰,对着司机的脸一阵仔细扫描。只是夜黑雪大,路灯昏黄,辨认有一定难度。没一会儿,安童和陈飒就又冷又饿,心中叫苦不迭,又不敢流露出来。毕竟,真要出啥事,孽可是他们造的。
兰珍像是能感应到他们内心似的,说:“你们还有客人,快回去吧,我自己在这里就好。”
“那可不行!”陈飒一口回绝,她怕冷怕饿,但更怕良心谴责。想想,嘱咐安童:“要不你回去,今天来的大多是你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