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不响。
顿了一顿,她又转脸望着东欧老太,说:“女士,我这同事不但有‘梵克雅宝’的项链和耳环,还有配套的手链和戒指,只是我们上班的时候不让戴手链和戒指,所以你看不见。”她亲眼看见小妹开工前,把手链和戒指摘下来塞包里了。
东欧老太不自觉地“哦”了一声,有些懵,有些难以置信。是啊,一个华人诊所的前台竟然戴得起一整套梵克雅宝。小蝶也觉得挺滑稽,但这不是此刻的重点。
她拉足马力,冲爱马继续开炮:“你有什么资格要别人给你检查口袋?有警察的搜查令吗?”眼睛瞪着爱马,话确是说给在场所有的人听的,竟然没有人喝止她这个荒谬的提议,尤其是赵医生。
爱马怂了,底气不足地说:“我刚只是提议一下而已。而且我刚进来的时候,看她把什么东西往兜里揣。”
“我揣的是手机。”有小蝶撑腰,小妹的脸色终于还了阳,自我辩解。然后财大气粗地用磕巴的英文冲老太道:“我真的没看见,一会儿下班后,我会仔细给你再找找。如果找不到,我赔你一个新的。”
这个嫩小妹一来,通身的气派就闪着一个字――钱,而且都精致在细节处。只是分辩不出是家里壕,还是男友或老公壕。出于自尊,也是尊重别人的隐私,虽然极度好奇,小蝶也并没多问。
多伦多的华人圈和国内一样,有许多拿着薄薪、住着豪宅、开着豪车的养尊处优的太太或小姐,上班就是为了打发时间。还有人刻意回避高薪的工作,因为老公收入太高,或是自己名下有多笔出租房收入,再费劲巴力地挣钱,只会叠加到年收入之上,缴纳的税更多,不是个划算的买卖。
这会儿大伙儿都不说话了,东欧老太也被镇住了,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闹也闹不出花了,只是虚弱地说了句:“我还是倾向于我自己那条,是女儿送的礼物。”
小蝶可怜她,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理解,为什么一个华人诊所的前台也能戴“梵克雅宝”。
送走老太后,爱马并没敢多叽歪,小蝶回去擦微波炉,重新热饭。
赵医生闪了进来,并没有过多苛责,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下次不要当着客人的面吵,影响不好。”
下班后,小蝶正在高压灭菌器前忙活,小妹忽然跑进消毒室,欣喜道:“爱娃,我刚刚在收拾 waiting area(候诊区),然后发现有本杂志里夹了这个。”她把一条不再闪亮的手链捧给小蝶瞧。
“哦,搞半天在那儿,可能她看杂志的时候掉进去的。”小蝶笑道,“我刚还在想,她是不是不小心掉到漱口的那个水槽里了,那你赶紧给病人打电话。”
“哦。”小妹没有立刻离开,往外探了探身子,双重确认诊所里就剩了她俩时,真诚道,“今天真谢谢你,为我还得罪人了。”
她不知道小蝶借题发挥,骂完爱马,浑身通泰。
“嗨,没事!”小蝶大大咧咧地一挥手,然后自己一愣,自己的言语做派怎么跟陈飒似的?
“你今天太帅了!你说那头一句英文,我没全听懂,光知道你在骂她。英文骂人都不带脏字的,你可真厉害!”香港回归那年出生的小妹,一脸崇拜。
“我说什么了?哦,就脑袋磕坏的那句啊?那是我在《穿普拉达的恶魔》里学的。”小蝶沾沾自喜地露出一口纵横交错的牙。
“今天要不是你帮我,我恨不得当场就辞职不干了。”小妹耿耿于心。
小蝶忙劝:“别呀,你换什么地方都会遇到一些奇葩的人和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怕什么?不如在这儿学会怎么打鬼,以后就算要跳,也是金刚不坏之身。”
咦,陈飒怎么又上身了?这一会儿功夫,上两回身了。小蝶好笑。
九七小妹用尊敬长辈的眼神尊敬她,她简直受之有愧。
她今天能仗义执言、拔刀相助,一是路见不平;二是心里郁闷,趁机泄愤;三是一点私心――她觉得这个新前台来了以后,她明显轻松多了。如果把她气走了,再招一个,起码得培训一两个月才能上手。那她又得前台诊室两头跑地遭罪。
当然,她有底气站出来,也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工作能力的自信,知道自己现在真真正正的是赵医生的得力助手了,不怕她为一点小龃龉就翻脸。
就是陈飒以前口授的:“......把业务摸熟,摸熟了身板就硬。身板硬了,要还有人作妖,你就放胆撸起袖子收拾他们!只要别闹得太难看,活儿干得好,老板一般不会轻易辞退你。再雇个人,从头教起,互相使用,哪儿那么容易?......”
竟然全中!小蝶心中感慨。
这晚回家后,刚到门口,隔着门,就听见陈飒在里头又大放厥词:“他妈的,是谁说老外什么年龄都能上大学,扯淡!一个班的人 80%都是九五后,白发苍苍上大学心理得多强悍?!”
小蝶就在这时候推门而入,一股酱油炒过的糯米香立刻扑鼻而来。
两位室友正在狭小的厨房里包糯米烧麦,拿超市卖的现成的饺子皮当烧麦皮。
见小蝶进来,陈飒就势指着小蝶冲兰珍道:“别说你我,小丫头去都嫌老!”
兰珍惊诧地摇摇头。
“这又是怎么了?”小蝶边换鞋边问。
“我上的那个课呀!”陈飒对着新加入的听众大倒苦水,“第一周不是线上么?我特么对着视频,看我们班那些同学,说话、长相都老气横秋的,所以我以为他们跟我差不多大,顶多小个三四岁,四五岁的。我想我一八五后,勉强给人当个姐就算了。――结果今天不是开始进教室上课了么?我去!都是九六、九七的,刚大学毕业的小屁孩。人家叫我姐都不合适,得叫我阿姨!”
兰珍和小蝶忍俊不禁。
“何止你,现在差两三岁就是一代人。”小蝶想着九七小妹,感同身受地叹。
“但是你有工作经验啊,也有人脉。”兰珍安抚陈飒。
“有个鸟用啊,这个课说是说针对零基础,屁啊!”陈飒频频爆粗,“他妈的,一个班超过一半的人都是学设计出生的,什么平面、视觉、建筑设计都有!有几个还是 OCAD(安大略艺术设计学院)毕业的。――哦哦,还有一个土耳其大姐,以前是个糕点师,她居然也懂设计!做课堂小练习,要画 storyboard(故事板),她提起马克笔‘刷刷刷’就在白板上画了个刚起床抻懒腰、玩手机的小人,活灵活现的。”
“现在做设计不都是用软件画吗?”兰珍不解。
“对啊!可是跟组员讨论项目的时候,都要做 whiteboarding(白板讨论),或者纸上用笔先写写画画,然后才上软件动真格的。”
“那你还不赶紧加班加点学习?还有功夫做烧麦!”小蝶笑道。
“她是要带去讨好那些应该喊她阿姨的小孩,这样人家做 group assignment(小组作业)的时候,就会带她一起。”兰珍注解,“因为很不幸,她这个老阿姨跟那些小孩的唯一共通之处,就是他们都喜欢 Chinese dim sum(中式小点心)。”
小蝶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感觉好多天都没这么开怀了。放下包,吃了半袋薯片,也加入她们,一起包,同时把今天在诊所发生的奇葩事说给室友听。
陈飒激赏不已:“小丫头,我发现你现在真跟以前不一样了,你记不记得你刚在那儿上班的时候,差点给她们弄哭了。就头一天,我记得特别清楚,回来以后,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似的。”
兰珍点头赞同:“对,而且我前两天在网路上看见说,dentistry(牙科)是最高压的行业之一,很容易 burnout(筋疲力尽),你看你都撑下来了,还去帮别人打抱不平,真的超厉害!”
“不过你好好一个鸡蛋怎么热炸了?”陈飒话锋一转。
小蝶的笑脸一呆,含糊道:“累昏头了,忘拿出来了。”
兰珍仔细看她一眼,想到跨年那晚,小蝶在地铁上跟她掏的心窝子,心里大概明白了点什么。
陈飒还在纳闷:“这种事情应该是我干的呀,可是我现在都不干这样的事了!难道我近朱者赤,你们近墨者黑?......”
第79章 小巫见大巫
和先武在一起后,兰珍发现,他们三小时的时差确实不算什么,还真像陈飒上回劝她的那样:“也就是他起床刷牙蹲坑的时候,你已经开始上班了;他吃晚饭的时候,你睡觉了呗。”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已经习惯了和先勇十多个小时的时差,相较之下,三小时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
这次,她在新旧职位的转换之间,给自己留了一个礼拜的假期,本打算在家里洒扫庭除,和家庭医生约个健康检查,把大热的英剧《王冠》的头两季一口气追完......谁知先武知道她有一周假期后,一定要见上一面。他们有个“君子协定”,就是无论如何,都要保持一个月至少见一面的频率。这次他碰巧也能勉强请到三天假,连着周末正好五天,只是中间要穿插几个远程会议,但时间总的来说是灵活的。
于是,他大胆提议一起出游,她很快响应,她已经快一年没有异地度假了,何况这个季节的多伦多街头实在灰头土脸,没什么看头。
他想邀请她去北加州和他汇合,然后自驾南行。可她已经去过两次加州了,就说:“我想去个以前没去过的地方。”
她讲话一贯慢声慢气,意思确是一步到位的,不绕人。但现在他们的关系不同了,所以他听在耳里,总觉得她那点“真”以外,还有点娇嗔――专对着他的,便纵容地笑了。
四五天能去什么她没到过的地方,还能尽兴?
一番热火朝天的搜索后,他找到一种帐篷似的圆形度假小屋,叫“豆沫(dome)”,靠镀锌钢的三角骨架和 PVC 篷布撑起,正在世界各地悄然流行,通常都在荒郊野外的度假胜地。
加拿大也有,离她最近的一个就在“猛戳不浪”(Mont Tremblant),是山,也是镶嵌在渥太华和蒙特利尔之间的法语小镇,离多伦多六个多小时的车程。
当地山上的一个度假村里,就有这种“豆沫”。内里设施,五脏俱全:厨房、卧室、餐桌......一个小型单身公寓里该有的,它全有。还分上下两层,各有一张床。唯一的问题是,浴室是一道可以透视的玻璃门。
他斟酌一番,还是跟她分享了图片和视频,她果然特别喜欢,觉得别具一格,新奇又有趣。
他吃不准她是不是没留心到浴室只有一扇玻璃门,觉得有必要提醒她一下:“不介意我们共用一间浴室?”问完,心里莫名有些紧张。半开玩笑问出来,也还是紧张。
她略略沉吟片刻,然后从容道:“不介意。我洗澡的时候,你就去外面看看风景好了。”
他怔了一下,然后笑了,为她四两拨千斤的酷劲,心里愈发期待这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行程定下后,两人便不亦乐乎地分头行动。
他去订房间、查配套设施、租车、查行车路线......
她负责采买食材、酒水,还把小煤气灶和煤气罐、韩式烧烤盘都从储藏室找出来――室内火锅加烧烤,两不误。
两人每天电话、短信往来,热烈探讨细节,好像学生时代,要和同学去露营一样兴奋。
踏上征途这一日,是个风雪交加的早晨,他们从羊粪池出发往南,从那里上了 401 高速,然后一路向东,往“猛戳不浪”出发。
兰珍从不知多伦多这般难看,公路两旁放眼望去,一片连着一片的荒、土、秃,又有风雪捣乱,天地间更添一层苍灰,混沌不清。好在他俩兴致不减,在暖烘烘的车里吃着她提前备好的零食、三明治,或聊笑两句,或静静听歌,玩手机或平板,十分惬意。
到了一个休息站,就停下换个人开。
几小时后,车开进了“猛戳不浪”所在的魁北克省境内,仿佛眨眼间进入了另一国度,英语标识全消失了,公路上的大小标示、两侧的广告牌,统统都是法语,连电台都有法语。
风雪依旧交加,可是渐渐的,天地忽然出了彩,视野和心胸也一齐开阔,不知开到哪个所在,满眼都是山,远近高低各不同,有的发出一种苍紫;有的则种满树,离得远,看不清是松是杉,挨肩擦背,干绿一片,丰盈的身子缀满雪,好像一片片未经装扮的圣诞树林子,招徕着人去挑。偶尔,还有大大小小的屋子点缀其间。
再往前开,水也来了,山水相间,把眼中从多伦多带来的苍灰和混沌都洗净了。冬日的水,颇有种矜重,那矜重之下,却也有波纹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他们用车载蓝牙连接手机,放起了席琳迪翁的老专辑,毕竟这里是她的故乡,需要“朝圣”一下。
她的歌,几乎首首都是情歌。他们听在耳里,觉得每一首都那么打动心扉。偶尔,交通不忙的时候,他腾出一只手,攥过她的手背,在嘴上贴一下。
其实,何止席琳迪翁的歌,恋爱时分,天下所有的情歌,仿佛都是为你和你的那个他(她)唱的。这是兰珍后来悟出来的。
到达“猛戳不浪”时,才晚上五点不到,可是天已经快黑了,只依稀望见远山的轮廓,绵延在冬末傍晚的雾霭中。
天上下起了冰雨,刮雨器稍稍慢一拍,玻璃上马上结出一小片冰。
他们预定的度假村在山顶,先武顺着 S 形盘山公路,小心地把车往上绕。路面上有新洒上的黄沙,防滑用的,可是地上的冰结得太多太快,那点沙起不了什么作用。车时不时就打个趔趄,刹车也不大听使唤。先武没在这样的路面上开过车,眼珠都不敢错一下。
她觉出了他骤然上升的压力,轻拍着他有些僵硬的背,温言道:“慢点开,不急!就快到了!”
他点点头,背上的肌肉松弛了些,沉住气,握着方向盘,一点一点往山顶爬。
等把车安稳停在度假村门口的停车场时,他们都嘘出一口气,相视一笑。没有马上下车,把脸凑近,一张嘴粘了粘另一张嘴,才下。
坡上坡下的林间,零零散散地分布了三四个“豆沫”,互相隔着十几米、几十米的间距,私密性极好。
去前台办了入住手续后,二人便提溜着几件行李,往他们位于坡下的“豆沫”行进,路途不远,四五分钟的样子。可因为地面结冰的缘故,异常难走,连萋萋干草上都是冰。一不留神,就是一个“呲溜”。
尽管事先看过了图片和视频,按密码锁进屋后,他们还是好一番惊艳。
“豆沫”由白色和透明的两块篷布拼接而成,白的一侧像暄腾的大馒头,密不透视,与一般帐篷无异;透明的一侧又像刚吹起的大泡泡,落地窗似的,对着远山和罕无人至的老林。“落地窗”外,还附着一个木质小露台,有烧烤炉、小桌小椅和一个露天圆形日式按摩浴缸。虽然天晚了,看不大远,还是能想见,白天的景色将有多么心旷神怡。
屋内,“落地窗”的两侧,系着厚重的深色窗帘。
紧挨着“窗”边,是一张刻意做旧的黄皮沙发。
屋中是一张国王尺寸的木制大床,床上整齐地叠放了两套浴巾浴袍。离床不远的地方,杵着一只粗大的烟囱管子,下面是一只黑壳圆形电子壁炉,里头黄烘烘地烤着火,不知是不是那跃动的火苗,整个屋子都发出一股野性的复古风情。因为屋里屋外都暗,他们把各处的灯陆续打开,谁知这些灯都是嵌入墙内的一种暗灯,也发出一点柔和的暧昧的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