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亲爹亲妈很有钱,这她一直知道。
以前在桃舟的时候,每个月生活费到账,陈春杏都要感叹好几天说又给多了,后来还给她开了张银行卡,每年多余的钱都存进去。来江城之前弋戈看了眼卡里余额,已经有小十万了。
陈春杏看了眼神色不虞的弋戈,有些心疼,伸手抚了抚她的肩膀,“学校怎么样,还可以吧?”
弋戈抿嘴笑道:“挺好的。”
她看见陈春杏眼睛里的血丝,就知道她肯定为了三伯的转院事宜忙前忙后,不忍心再说自己的事给她平添负担了。
花园外传来脚步声,陈春杏和弋戈同时望去。王鹤玲穿着一身利落的白色风衣,脚踩细高跟,两手交叉抱臂站在花园入口处,轻声问:“怎么不进去?”
“来了来了!”陈春杏赔着笑脸,忙拉起弋戈跑过去。
进入院子里,到了家门口,王鹤玲忽然说:“这狗就别跟进去了,多脏。”
说完又嘟囔似的问:“你怎么来的?车上司机没说不能带狗?”
陈春杏干笑一声,解释道:“搭村里邻居车来的,我们都熟!他们人也好,就愿意让狗上车。”
王鹤玲不太高兴地瞥了她一眼,看向弋戈,似乎是要征询女儿的意见。
弋戈面无表情地说:“银河不脏,擦下脚就可以。”
王鹤玲拧眉打量着这条体型过于庞大、品相又实在糟糕的狗,似乎在做最后的心理斗争。
陈春杏见气氛僵硬,生怕这母女两人刚重逢就闹别扭,破天荒开口做了一回主:“我看这院子挺好的,要不……就养在院子里吧!”
王鹤玲和弋戈都不说话。
“我、我这还带了点零食呢,丫头,就让他在院子里待着,啃两块骨头,他也自在!”陈春杏从小包里掏出两块磨牙棒往地上一丢,银河立刻摇着尾巴过去捡。她又拽了拽弋戈的手,充满安抚和嘱咐的意味。
弋维山停好车来晚一步,一进门并没有察觉到气氛不对,乐呵地招呼道:“小戈回家第一顿,爸爸在酒店里订了好多菜!马上就送到了!”
弋戈看了眼累得满头大汗的中年男人,略过了面色阴沉的王鹤玲,点点头走进门。
一楼开门正对着走道,左边是餐厅,右边是客厅。弋戈一进门,看见客厅一侧墙壁上挂着全家福,一家三口,中间的男孩骑在父亲的脖子上,牵着妈妈的一根手指,头发微卷、笑容灿烂。
虽然统共没见过几面,但弋子辰是她的弟弟,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两年前,弋子辰车祸去世时,未满十二岁。
原本那时弋维山就想将弋戈的户口转回自己名下,但当时王鹤玲精神状态极差,这事就被搁置下来。直到上个月弋维金病情加重,弋维山借着把他转来江城治疗的契机,一并把弋戈接回了家。各类手续办齐费了些周折,因此弋戈不得不在这个已经开学两周的尴尬时间点转学。
弋维山看见弋戈目光定格在那张照片上,有些尴尬,正要开口岔开话题,王鹤玲后一步进了门,淡淡地说:“什么时候重新去照一张吧。”
“好,肯定!我马上就叫小陈去安排。”弋维山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小戈喜欢什么风格的,可以跟爸爸说。”
弋戈没回答。
一阵门铃声打破了尴尬,弋维山如蒙大赦般转身开门。服务员彬彬有礼地打过招呼,套上鞋套,把各式菜品转移到餐桌上。
弋维山重新撑开笑脸,用一种极力生动但尽显古怪的活泼语气一一向弋戈介绍他精心挑选的菜品。
“粉蒸鮰鱼,多吃鱼补脑子的!”
“这个莲藕汤是他们家的招牌菜,爸爸最喜欢喝的,小戈肯定也喜欢。”
“蒸三圆,听过吧?有肉有豆腐,很香的!”
“清炒藕带,很爽口,小戈要多吃蔬菜哦……”
“……”
弋戈渐渐听不清弋维山究竟说了什么,只看见他嘴巴一张一合,面色渐渐涨红,额角的青筋因为过分用力的表演而突突跳动着。
弋维山终于说完了,弋戈看着满满一桌外卖盒子,轻轻说了声:“谢谢爸。”
这声“爸”显然让弋维山有了一种“功夫不负有心人”的感动,他的眼眶甚至一瞬间就红了起来。他连忙拉弋戈坐下,开始了这顿前奏过于漫长的晚餐。
三个女人都很沉默,一顿饭下来,只有弋维山时不时问弋戈一些问题,譬如转学紧不紧张,有没有想买的东西,零花钱够不够用之类。
弋戈通通以最简单的字眼回答。弋维山倒不介意,默认孩子跟他们确实还不亲,每每回以慈祥包容的微笑。
饭快吃完的时候,一直沉默的王鹤玲开口了:“我给你买了新校服,已经洗好了,就放在你床上。”
弋维山适时补充:“你妈妈可是亲手洗的!爸爸都从来没这个待遇呢!”
弋戈察觉到王鹤玲的嘴角不自然地抿了抿,同样对她说了一句:“谢谢妈。”
她把碗放进厨房洗手池,上楼走进房间。
新房间很大,窗户朝西开,视野极好。长书桌就安在窗前,搁着台液晶屏的电脑,配了把一看就很贵的人体工学椅。书桌后面摆了张大床,白色床单淡粉色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挂了个淡紫色的风铃。
弋戈花了点两分钟适应这淡粉色调的房间,然后拿起床上的校服。
树人的校服没有什么特殊设计,是最普通的白底蓝条款,面料也不怎么样,一摸就知道是化纤。弋戈想到王鹤玲长长指甲上繁复的晕染图案,心说可惜,这衣服实在很没有手洗的必要。
王鹤玲没见过她几面,买校服时大概也是凭记忆估计她的身形,保险起见直接买了最大码的。弋戈看着衣领内侧“XL”的标签,顿了两秒,还是换上了。
校服本就偏大,这一身穿在她身上,裤子还算合适,将将到脚踝;上衣却实在太大了,肩线下滑至手臂,袖管也空了一大截。
弋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活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王鹤玲对她的印象大概也就停留在小孩的时候吧,那会儿她还没抽条长高,而且有婴儿肥,看起来是胖嘟嘟的肉团一个。
她把袖管往上折了两折,试图适应这件宽大的校服。
再下楼的时候,陈春杏在厨房洗碗,弋维山靠在餐椅上慢悠悠地抽一支饭后烟,王鹤玲则躺在客厅的按摩椅里,贴着面膜,细白如藕段一般的胳膊分别卡在按摩椅两边的把手里,享受着数个触角的按摩。
弋戈看见宽大的开放式厨房里那个勾着背的瘦削身影,一整天积攒的情绪好像再也绷不住,就要决堤了。
“…三妈。”她走过去,喊了陈春杏一声,尾音带着哭腔。
陈春杏忙着掏卡在水池里的剩菜,头也没抬,“欸,马上。马上洗完了哈。”她直接用手掏出下水口里的食物残渣丢进台面的小垃圾桶里,然后把水池冲了一遍,抬头看她一眼,才发现她情绪的异样,叹了口气,又回头确定了下弋维山听不见,才小声叮嘱道:“我这几天要在医院陪你三伯,你在家好好的,听话哈,不要跟你爸爸妈妈吵架。”
“你不住这里?”弋戈忙问。
“住还是住的,但你三伯在医院,我肯定不能经常回来。”陈春杏拍了拍她的手,“听话,好好陪你爸爸妈妈,他们也不容易。”
“还有银河,”她又替弋戈整了整肩线,不经意嘟囔了句这衣服怎么这么大,又继续啰嗦,“你妈妈是个讲究的人,银河那么爱掉毛,养在家里肯定不行。我看那个院子那么宽敞,你就让他在院子里待着,别带进家里来,听见没?”
弋戈低头,轻轻地“嗯”了声。
她不能说不行。
因为这是别人的家。
她也不能说她想回桃舟。
因为三伯还要靠这里的医生、靠弋维山的钱和人脉才能活下来。
第04章 .…原来是他
不咸不淡地上了两天课,弋戈仍然没有认识任何新同学。不过两天下来,她决定买辆自行车,江城的公交车司机风格狂野,她实在受不了。
周六早上,弋戈还是六点半就起了床,洗漱后打算去医院看看三伯,走出房间却发现王鹤玲穿着睡裙在厨房忙碌,煎锅里的东西发出滋滋的响声。
王鹤玲个子很高,目测也在一米七五左右,弋戈的身高大概是遗传。
但她比弋戈瘦很多,身体罩在睡裙下空荡荡的,小腿苍白而枯瘦,几乎只有弋戈手臂那么粗。
弋戈记不起来她以前的模样,也就不知道她是一直这么瘦,还是在弋子辰去世后才憔悴至此。
听见动静,王鹤玲回头看见她,神情淡淡的,“起来了?吃早饭吧。”
说着,从料理台上端出两个碟子。
弋戈犹豫了两秒,见她睡眼惺忪的倦色,还是点点头,走到餐桌边坐下。
两片烤全麦吐司,一只半熟的煎蛋。
弋戈看着这碟简单却摆盘精致的早餐,没说什么,先拿起手机给陈春杏发了条信息。
“家里做了饭,我不去医院了。”
陈春杏很快回复:“好的,陪你妈妈吃早饭吧,她难得起这么早,肯定是特意为了你做早餐呢!”
王鹤玲又从厨房里拿了两个小碗走出来,说:“吃饭别玩手机。”
弋戈把手机放回口袋,看了眼王鹤玲放在桌上的酸奶碗。铺着草莓、猕猴桃和蓝莓,还撒了一层坚果,奶香混着水果清香,看起来比那碟吐司有食欲多了。
但是量依旧很少。
王鹤玲见她眼神端详,问:“吃不惯西式的早餐?”
弋戈收回眼神,拿起一片吐司开始啃,“没有,挺好的。”
王鹤玲上下扫她两眼,又问:“以前在桃舟,你三妈给你做什么早餐?”
弋戈如实回答:“粥、面条、豆浆油条油饼,三样换着来。”
王鹤玲点点头,像在思考。
“管饱倒还可以,但是营养太单一,都是碳水,而且热量高,胖人。”王鹤玲说,“西餐清淡点,营养也更全面。”
弋戈麻利地吃完了吐司煎蛋,开始挖酸奶吃,没接她的话。
“我今天想去买辆自行车。”酸奶几口就吃完了,弋戈忽然说。
王鹤玲愣了一下,不确定地问:“…需要我带你去?”没等回答,她先拿起手机看了眼日历和邮箱,“我待会儿有个会……”
“不是,”弋戈解释道,“我就跟你说一声。”
王鹤玲动作停住,僵了两秒放下手机,点头道:“好。”
弋戈换好衣服走出房间,王鹤玲坐在沙发上等她,递给她一个信封。
“平时零花钱你爸爸应该已经给你了,这个给你买自行车,多的你拿去给身边的同学挑点礼物,”王鹤玲说,“你是转学生,要尽快融入学校的环境。”
弋戈蹙眉,摆手拒绝,“不用了。”
给夏梨蒋寒衣他们送礼物?想想都头皮发麻。
“你别想太复杂,也别挑太贵的,买点可爱实用的就可以,实在不行请你同学喝杯奶茶也是一样的,”王鹤玲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不是要你讨好同学,只是表示一个友好的态度。”
“老师那边,我会帮你打点,你跟同学好好相处就可以了。”
弋戈抿着唇,心中权衡几秒,点了个头。
“好,谢谢妈。”
王鹤玲出门后,弋戈牵着银河去买自行车。
小区后门出来是一条文东街,东西走向,将城区一分为二。北边是滨江的繁华胜景,南边则是被遗忘的老城区,鱼龙混杂,破败不堪。
与小区后门隔街正对着,有一间老旧的修车铺。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袖 T 恤,坐在门口的板凳上修车轮。秋风瑟瑟的天,他累得大汗淋漓,肩膀上搭的白毛巾湿淋淋的,发着黄。
他身后支了个极富年代感的长木板,沾了车油,看起来脏兮兮的,粉笔写着四个大字——老蒋修车。
陈春杏从小区的保姆们那里打听到,这家店不止修车,也卖车,在文东街上开了好几年,有口皆碑。
弋戈虽然也不打算买什么名牌,但看着这破落的店铺,还是犹豫了一下。可举目四望,也没别的店了,她选择相信陈春杏打听来的“有口皆碑”,牵着银河过了马路。
“老板,有自行车么?”弋戈径直问。
“要啥样的啊?变速的没有,折叠的没有,只有最普通的。”老板头也没抬。
“就要最普通的。”弋戈说。
老板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顺便也看见了咧着舌头一脸傻样的银河。他目光停滞一秒, “嚯,这狗大。”
“嗯。”弋戈应了句,“能看下车么?”
“能,就在里面!”老板拨冗抬起下巴往店里一撇,“里面有人。”
“好,谢谢。”弋戈牵着银河往店里走。
“寒衣,带人看下车!”
“哦!”
她听见老板冲店里喊了声,觉得有哪里不太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蒋寒衣松松垮垮地套着件白色外套,原本悠闲地蹲在店里欣赏他老舅的那台机车,一回头,一颗硕大的狗头直冲他呼气。
“卧槽!”
蒋寒衣惊呼一声,应激反应下,整个人往后一仰,摔了个结实的屁股蹲。他身后那一排车也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台压着一台,哗啦啦全倒了。
蒋寒衣:“卧槽!”
弋戈:“……”
门外的老板本人倒还淡定,没听见动静似的,连句话也没问。
蒋寒衣连着爆了两句优美的中国话,才回过神来,幽幽地看了弋戈一眼,默默退了两步,转身开始一辆一辆地扶车。
那眼神,怎么看都有点敢怒不敢言的意思。
弋戈被他这动静惊呆了,也花了好几秒才从这一片狼藉的场面中回过神来——他一个一米八几的男生,被一条狗吓成这样?!
她抿抿唇,上前道:“我帮你吧。”
“不用!”蒋寒衣反应激烈,回头指着银河道,“你…你牵好他就行。”
弋戈快被气笑了,无奈地点点头,转身把牵引绳绕了三圈拴在门口的车把上。
“行了吧?”弋戈问。
蒋寒衣目有戚戚焉,谨慎地问:“他会不会挣开绳子跟着你?”
“不会。”
“那行,你来帮忙吧。”蒋寒衣这才点点头。
弋戈:“……”
怎么好像她求着去帮忙似的?
她轻笑了一声,上前走到蒋寒衣对面,从另一边开始扶车。
一排车好不容易都扶起来,蒋寒衣和弋戈在车列中间“会师”,发现眼下的情形有些尴尬。
他俩都被挤在车子中间,有点不太好出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蒋寒衣看着弋戈,第一秒想的是,她今天好像不仇恨社会了,居然还会主动帮忙了。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被另一件事吸引——她有这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