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最后一下用力太猛,真的把自己撞晕了。
倒在锦绣衣摆下的时候,她下意识抓住,听到身边的人叫了声“太子殿下”。
那时候的赵钦明,大病初愈,他在云州也染了疫病,才在战事后期退到后方养病。等他病好的时候,云氏叛乱,苏协惨死。
在宫里醒来时,云袖袖听到的是一阵咳嗽声,闻到了一股药香。
他病好之后,脸色也偏黄,云袖袖都看不出这个憔悴的人,哪有之前动不动对她恶脸相向的人的影子。
“殿下,我……奴婢……”她不知要怎么面对这个人,她是恨的,毕竟是他的亲爹下令剿灭了云氏。
但她也明白,赵钦明在这件事里,也是百害而无一利。
他语气虚浮,言语间消磨了从前的少年锐气,只剩下冷寒平静:“在宫里再待一段时日,我会送你出去,找人收养你。”
他把药碗放在床边,冷眼盯着她喝下去。
“可云氏的人……”
“是我舅舅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让我照顾好你,也只是因为他与你父亲更加相熟。我不是来普度众生的。”
她的伯父才是云家家主,她父亲说不上是主犯,苏协死前的交代,却也还是显得他早已知情云氏将有大难。只是赵钦明都不明白苏协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氏不曾谋逆。”她靠在床边,眼下乌青,整张脸显得更加苍白。
他未答话,眼神移向别处。
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大病一场,高烧十数日,醒来的时候,是天翻地覆。
第5章 离别
忽而,一阵咕咕声传来,赵钦明皱眉看向她,她小声说:“我饿。”
吃东西的时候,她露出的两条胳膊上有好几道鞭伤,赵钦明找出治外伤的药叫她拿好,她咽下一口糕点后说:“奴婢的小侄女在发热,殿下能帮忙抓些药吗?”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又指了指剩下的糕点,眼巴巴看着他。
在赵钦明扬手想拉她的时候,她下意识瑟缩,双手挡在头上:“殿下宽仁大量,不要跟我一个命贱的奴婢计较。”
靠近的手只是扶着她的额头,看着她被撞得鼓起来的额头。
“从前不是说,本宫的命也不比谁贵重吗,此刻倒说自己命贱了。”他给她上药的时候,戳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
“奴如货物,自然不比您贵重。”她说着带怨气的话,眼眶就又热了。
自进宫以来,挨饿挨打都成了常事,小侄女发热之后,药石无处可寻,眼看着几岁的孩子都烧糊涂了,她也坐不住了。
“敢哭我现在就把你拽下床。”他撇过脸。
他把她需要的药物和吃食包好之后让她从小门离开,皱着眉冷冷道:“饿了就过来,只许晚上。”
“嗯。”
太子脾气古怪,不好侍奉。这是云袖袖在宫中为婢时,偶尔听宫人闲聊提起的。但他实在也说不上是个残暴主子,毕竟他很少真的惩戒谁。
有人说,或许是娘亲早逝,他才如此古怪。年长的宫人摇头,只道:“我看庄献皇后和博远侯活着的时候,太子更古怪。”
原本她以为他的倨傲和古怪,只是因为身在高位,渐渐的,似乎又不是那个样子。
她都忘了,有多少次吃饱喝足之后,她说着要帮他抄写功课,可一开始笔迹学得不像,练习着就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在软榻上,惺忪着眼看着书案前还在做功课的赵钦明。
“本宫的床榻舒服吗?还不起来。”他抬眼道。
她匆忙起身,回到桌案前练字,咽口水问:“殿下这么晚都不歇息吗?”
“嗯。”他习以为常,她却不懂:“我娘亲要是知道我这会儿不睡觉,都是要罚的。”
他笔尖滚墨,淡淡道:“我母后会一直陪我。”
果然是古怪一家。
他这个太子当得,被训斥似乎是常事,皇帝挑了一句《尚书》中《洪范》一篇,让他去解释,他连写了两篇辨文,都被责骂了。
云袖袖看着,这两篇已经是翻阅了宫中所有尚书注解才写出来的,就算是她那个云州大儒的外公见了,都没什么非得挑剔的。
她最后指着《洪范》中的一段,让赵钦明着墨在此。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
这不是要赵钦明解释,是要他记住,不结党,不偏行,尊天子之光。
那天他终于没被责骂,冬去春来,她已经在宫中大半年了。她看他坐在庭中握着那篇辨文,摘下一束紫藤,用垂荡着的花束逗他的鼻子,让他这满脸寒霜总算软了些。
烧滚的水,曾经泼在云袖袖的手臂上,时至现在仍然是一块大疤。她不小心在转角处撞上了一个女官,就在大雪天里,她顶着一碗水,跪在屋外两个时辰。
赵钦明曾经交代过看管她的姑姑,不许刻意欺侮。可他为云氏之人提供庇护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皇帝耳朵里,云袖袖受罚的时候,他也正跪在殿前请罪。
晚间,她一瘸一拐到了东宫,趴在窗户上,看着赵钦明,猛地就哭了出来。
“我抬不起腿,进不去。”她抽噎着说。
他遣散了所有仆侍,把她背进了屋子。
因为不想害得赵钦明日日被训斥,她开始有点儿明白在这皇宫里要怎么活下去了。
她跪在管事太监脚下给那太监捶腿擦鞋,被狠狠踹了几脚在心口,仍旧笑脸相迎,凭此她乞求来了给她高烧的堂姐一日歇息的时间。她日日去给那太监奉茶,哪怕知道他会故意打翻热水,也从不叫疼,以期他能少对她们这群逆臣家眷打骂。
后来那一日,轮到那个太监去给宫中脾气最差的嫔妃送衣裳时,云袖袖故意在里面掺了一件太监的内衫。
本就是废人的人,又被废了一遍。
这些事,没人知道。
有一日,云袖袖从东宫侍者的口中得知,赵钦明又被派去驻守云州了。
“哪有太子驻守边地的,而且殿下大病一场,该好好将养啊。”她不解。
这话说出口的时候,她看到赵钦明的脸色更加阴沉。
她懂,赵钦明也懂,但却不能拒绝。
“明日我会叫人带你混出宫去,江南崔氏的人会收养你,这伯父曾经在北地,被你爹救过一命,他知道你的身份,你不必担心。如今他赋闲在家,你跟他去,好好待着,不许再入京。”
那便是,永别的意思。
他说着不容拒绝的话,挑了两枚金锭给她带上。
“殿下怎么办?”她抱着他准备的小太监装束,仰着头看他。
“本宫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担心。”
“殿下除了嘴硬还有别的本事吗?”她握着金锭抱怨。
“再没有别的本事也轮不到你一个奴婢来管,只会添乱。”
她坐在窗上的时候,本都要走了,突然拉起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下去。
她发了狠,真的咬出了血,她松口的时候,牙上的血迹尚在,口中血腥气与咸涩并重,她擦了擦嘴。
赵钦明甚至没有骂她,只是盯着她。
“那殿下记好,有朝一日,殿下会需要奴婢的。”
那个时候,死一个云氏奴婢,无人注意了。
那一年,她十三岁,算是被气走的。
在宫门前回望的时候,她知道,这条路,她一定会再走。
为她自己,为云氏,为这个口是心非的太子。
今日端午,宫中上下都是艾草味道,崔岫云呛了好几口烟,祭典总算是顺利结束了,可晚上还有宴席,她们仍旧不得歇息。
女官侍宴,崔岫云站在殿旁的时候,总算第一次见到了萧贵妃。
皇帝长久不立后,人说是为庄献皇后伉俪情深,可崔岫云眼瞧着这后宫的诸位娘娘,这陛下眼里最重要的,恐怕还是制衡。
萧贵妃嫁给陛下,是平南方时,萧氏与皇室一段联姻,风韵端和温柔的妇人,看上去柔弱,这宫中上下却也被她打理了十余年了。贵妃举手投足,雍容华贵,手上的手钏,却是辟邪之物,曾听人说贵妃喜好佛道,原来不假。
崔岫云被尚宫派去看着膳房,她催促着宫人不要误了送膳的时候,却注意到角落里有个端着小食盒的宫人正准备离开。
“这是要去哪儿?”她拦下那宫人。
“禀姑姑,是给东宫送膳。”宫人答。
第6章 陷害
崔岫云抬起食盖看了一眼,是一壶雄黄酒和几道时令菜。
“怎么这会儿才送去?”她问。
宫人答:“今日端午,宫中上下都是要喝雄黄酒的,但晚上奉酒来的宫人来迟了,故而多等了一阵。”
她仍旧不安却也不能再拦着。
宴席上刚刚行完酒令,皇帝自然是成了最大赢家,正多饮了几杯,看到一个小皇子咳嗽了两声,便道:“着凉了?怎么也咳嗽起来。”
皇子的母妃答:“贪凉多吃了几口冰食,这个时节易邪病侵体,妾身日后当多加管束。”
皇帝多嘱咐了两句,正在此时,萧贵妃忽而敛眸提起:“说起来,这个时节,易发疫病,的确是该多注意这些小孩子的。”
提到疫病的时候,皇帝的拿酒樽的手明显顿了顿。
那年云州疫病,的确也是在这个时节。十病九死,十室九空。崔岫云还记得当时赵钦明发病时,来得猛烈,站在她面前就倒在了地上,第一晚上就差点熬不过去。
云州的大夫告诉她,得了这种病,再是金尊玉贵的人都没用,能不能熬过来,都是凭命数。
赵钦明熬下来了,岭北勋贵得此消息,便说了句“天命所助”,以此为由,说服了皇帝不因苏协之事牵连因病退到后方的赵钦明。
皇帝显然是想起了这事,眼神怅惘起来。
“给东宫送驱虫避疫的东西了吗?”皇帝突然问。
几个女官面面相觑,尚宫上前答:“禀陛下,全宫上下,没有遗漏之处。”
崔岫云心里隐隐不安,果然,见萧贵妃又开口:“从前端午时,庄献皇后常自己做香囊,挂在这宫中四处,妾身针线功夫不佳,倒不能做这些,实在是憾事。”
在几个宫妃多应了两句后,皇帝显得兴致缺缺,这宴席便结束了。
败皇帝兴致,可不是这些宫妃想要的,那她们何必提起先皇后。
崔岫云始终不安,宴席散了许久,她还守在殿前,尚宫站在门前唤她,她才不得不离开。
走回住处的路上,身旁突然跑过一个小太监,那小太监沿路给几个内侍传信,被她听到了那句话。
陛下要去东宫。
她眼神一凛,看到身旁过路的龙威卫,立即蹲下身对邱邱说:“你去前殿找今日值守的龙威卫,里面有个姓姜的姐姐姐,右边眉尾有颗朱砂痣。告诉她,是我说的,让她快去东宫,赶在陛下之前。”
邱邱不懂,但也立刻提起裙子往前殿跑。
她转眼见到将每日运送废弃饭菜的小车压着石板而来,她整了整衣衫上前拦下:“先别走,我要查查这里面的东西。”
运送的伙夫谄媚笑着:“这东西恐污了姑姑的眼,这是为何啊?”
“最近宫中有财物失窃,却不知道都是怎么运出去的,我乃司正,理应查清诸事,打开,我倒要看看这里面究竟都是什么东西。”
她这种没事找茬的行为,伙夫也不敢说什么,也只能一桶桶废弃物搬下来。
她装着仔细查看,最后假装绊着了,一脚踢在了一桶只装了一半的木桶上。
废弃物洒了出来,刺鼻的味道弥漫开。
她一边找人来清理,一边见到不远处有车驾,赶忙塞了颗银锭子给守在道旁的内侍。
“劳烦公公去禀告一声,这地方走不了人了,气味难闻,让贵人改道吧。”她恳求着。
内侍收下银锭,点了点头。
这是去东宫最近的路,望能够拖延一阵。
久未有人至的东宫门前热闹起来,在门口看守的侍卫本都在打盹,都立刻站直了身子,看着皇帝和萧贵妃从车驾上下来,叫他们打开东宫的门。
自从去年的事后,皇帝裁撤了东宫属官机构,许多侍者都被清了出去,尚宫局也不知道该不该补充,便搁置着,这东宫看起来就无人烟,冷清许多。
从进门开始,皇帝的脸色就不好,唯独寝殿还有灯火,走至近前时,只见一人素衫跪在殿前。
“拜见陛下,草民御前失仪,望陛下宽仁。”
赵钦明叩首在地,一身装束凌乱随意,实在不得体。
他余光里,萧贵妃仿佛在找寻什么,但最后也只能温柔笑着,把目光落回他身上。
这一行人来得实在没道理,也不在赵钦明的意料之内,皇帝看了他一阵,叹说他瘦了。
“臣失德,日日自省,不敢忘天子恩。”他面无表情,拜伏在地上,说着上位人想听的话。
坐在房中的时候,皇帝左不过是一些,近日做些什么,旧疾可还好的话,他一一恭敬应着。
皇帝走时,仍旧未说要解除他的圈禁,但也让尚宫局,明日多派几名侍者来收整东宫。
明亮的灯笼鱼贯而出,东宫再次消寂下来。
保持着恭送行礼姿势的赵钦明站在院中,忽然要倒下,扶着一旁的石栏,骨节泛白,一步步艰难地走回寝殿。
崔岫云在东宫周遭等了许久,无人的时候,她才在转角撞上了姜笙。
姜笙一开口便是:“你如何知道我的?”
“东宫紫藤,是前朝花匠培育的异种,香味比平常的紫藤要重一些。第一次见将军,我便闻到了,”崔岫云答,看姜笙警觉起来,又道,“将军放心,这味道仍淡,只是我多注意了一些,寻常人察觉不到的。”
崔岫云看向一墙之隔的东宫问:“殿下如何了?”
姜笙摇头:“殿下说自己没事,让我先走。”
“那将军先至,可发现了什么?”崔岫云只是对这个变故感到不安,也实在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没有猫腻,只能先小心地让姜笙来防范。
“东宫女侍。”
前回请瑾王参加祭典未成的事,恐怕真是给萧贵妃刺激大了。崔岫云等待东宫动静时候,听一旁小太监说了,是萧贵妃陪着陛下在寝宫里说话,不知怎么,陛下就起了舐犊之情,想来看看赵钦明。
虽说跟自己宫中的人厮混不是大罪,但庄献皇后忌辰在即,赵钦明本来又在圈禁反省,这实在是死不悔改,不忠不孝,让皇帝微动的那点儿宽恕赵钦明的心思瞬间就要消散。
东宫的侍者本就只留下两三个,还都出去自谋生路了,怎么就碰巧跑回来了,还跑到主子的床上。
崔岫云和姜笙不难想到今日的局是为何,还好是躲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