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看到云州几个大族的子弟,和云袖袖在马场上驰骋,烈阳浇地,她笑得张扬肆意。
“舅舅,结亲的事你同云氏商议即可,另择人吧。”他收了视线同身旁的苏协说着,他不再强求什么。
此刻赵钦明看着眼前落下的几束紫藤,双手紧握。
第9章 簪花宴
自从去岁冬闹了雪灾之后,今年的气候就一直不太好。
皇帝请司天局算了又算,说是要让皇帝和后宫身份最贵重的人,斋戒闭关三日,日子就定在这几天。
崔岫云接到崔家堂兄的信,说今日在京中凌云道有宴,叫她跟宫中告假。
凌云道是满京中山水草木景色最卓越之地,崔衡是崔家的堂兄,在京中做官已五年,如今在户部任职。他特意在宫门前等着崔岫云,见着她了便招呼来了马车。
当年在江南时,崔衡对她也算是多有照拂,崔岫云问:“堂兄说,是今年的进士和一些官员办宴,可放榜之后都大宴三天了,如今又是为何?”
崔衡是最温润平和的长相,笑道:“这放榜过了,不还有招亲的事吗?”
也是,进士及第之后,不论这些人出身寒门还是世家,都自有千里马来相中。
“他们的喜事,我去做什么?”她近日懒怠。
“去给你找一门喜事,这是五叔父托付我的。正巧今日是绢花宴,你不能躲。”崔衡拦住了想要下马车的她。
他口中的五叔父就是崔岫云的养父。
本朝民风要大胆许多,每年绢花宴,上至皇亲贵胄,下至贩夫走卒,在那凌云道里,男子携绢花,女子携短竹,若是遇到心意相通的,便可互换此物,一日交游。若是单相思,也可赠予喜欢的人,每年都有不少郎君娘子,手抱着一大堆绢花短竹走了出来。
凭此,每年成全了不少姻缘。
“堂兄,要不我去看看嫂子吧,这绢花宴有什么……”
崔岫云还试图挣扎,崔衡奇怪道:“你哪儿来的嫂子?”
“去年来信不是说,你要成亲了吗?”
折扇忽的一下打在她脑袋上,崔衡骂道:“我说你不给我回信,原是信也没看清,我说的是功业未竞,不虑成亲。叫你帮我劝着我父母一些。你可倒好,什么也没做吧。”
那段时日她日日忧心赵钦明,的确是忘了。她进京之后该去寻崔衡的,但那时崔衡又被外派出去,近日才回,她只得寄宿在远亲家中还未见过崔衡。
她赶紧赔罪,到了那绢花宴,郑重拍了拍崔衡的手腕:“今日我一定赔罪,一定替我寻个嫂子去。”
说完她就提起裙子一溜烟儿往女子堆里扎,气得崔衡在后头大喊“臭丫头”。
这宴要从早到晚,直到晚间,崔岫云觉得自己脚都要肿了,想着找到崔衡,回去便罢了,却不想始终不见人影。
她提着一盏兔子灯,坐在一棵河岸柳下,看着挂在树上的彩笺。
今日是第五个来找她交换信物的男子了,她摆了摆手,既不想换,也不愿接。
她正想买想吃食的时候,在腰上摸了一圈又一圈,荷包不见了。
绣着喜鹊的荷包突然被人递到了她面前,她缓缓抬眸,是个白衣男子,带着傩戏面具将那荷包递给她。
一眼,她就知道,这是赵钦明,他手心里有个小疤,那年在云州救她时落下的。
她迟疑着接过荷包,拿起灯转身就要跑。
赵钦明一把拉住她的手臂,硬生生把她扯回了石凳。
“蠢,荷包掉了也看不见。见了我便跑,又是何意?”他平静说着。
“殿……你心知肚明,我排的戏还没开演,怕你这会儿生我气。”她撇嘴。
“我不与你置气。”他沉声说。
她嗤笑一声:“可我要跟你置气,纵然今日陛下和萧贵妃闭关,你冒险出宫岂不是大险,到时候一败涂地,我跟谁算账去。”
她转念一想,又缓缓靠近他问:“我倒是不怀疑你有出宫的本事,不过能让你冒着这么大风险出来,一定是什么大事……”
目光相接,面具遮挡了他大半情愫。
一时暧昧,在这样的场合,都不会有人多看他们两眼。
“阿云!阿云你在哪儿呢?”
她听到了崔衡的声音,正想让赵钦明躲开,崔衡却一眼找到了她。
“这是……”崔衡指了指刚刚才松开手的赵钦明。
“嗯……我在宫中认识的一个侍卫。”崔岫云勉强解释着。
崔衡行礼问候,又问:“为何戴面具啊?”
“他……”崔岫云盯着赵钦明,“脸上生疮了。”
赵钦明瞥她一眼。
崔衡显得左右为难,崔岫云道:“他姓苏,随意唤他就好。”
崔衡稍稍松懈一些问:“那你们俩刚才……”
“闹着玩儿,”崔岫云接话,见赵钦明不反驳问,“找我何事啊?”
崔衡这才想起来自己跑来的目的:“江南萧家和高家的几个同窗在那边喝酒,还有咱们族中的几个人,听说你来了,便叫你过去。我知你不想去,但你自入京都不去拜访这些人,消息传回家,为难的终究是你父母。就去说几句话就好。”
崔岫云低眉转过脸,不情不愿的样子将手里的兔子灯塞在赵钦明怀里:“拿好。”
倒是少见她吃瘪。
“崔兄,为何她不愿去见那些人?”赵钦明忽而开口问。
崔衡看着崔岫云的背影叹气:“当年我们求学,是萧家请来了当世大儒开班的学塾,江南各士族都能遣子弟去读书。那时我与她住在那学塾里头,崔家虽是大族,但终究比不过萧氏和高氏,他们的子弟就总是随意欺负人。岫云脾气烈,偏偏先生喜欢她聪慧,就更招那些人的白眼。”
赵钦明问:“他们欺负她?”
“冬天往人被子里泼水,夏天倒剩下的饭菜在柜子里,故意撕了她的功课。这些事啊,没少做,我在时还护她一阵,我走时,怕她承受不住,便说叫她回家去学。可她不肯,估计那之后,也是一样的状况。”
“为何不肯走?”他不解,这不是崔岫云的脾气。
“她说哪儿的先生都没有那个先生好,她必须待在那儿。”崔衡怅惘回忆着。
赵钦明未曾答话,过了半炷香的时候,才见崔岫云兴致缺缺从远处回来,步伐有些凌乱,到近处就闻到了一股酒气。
“如何?”崔衡问。
“三言两语,针锋相对,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不如何,”她显然是抱怨,却也对崔衡柔声道,“堂兄,我今日累了,想回去歇息了。”
“好,我去给你叫辆马车,你且等等。”崔衡也心疼地拍拍她的肩。
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她笑问:“殿下怎么还没走啊?”
“你叫我帮你拿灯。”
“这么听话啊?”她取走灯,看着赵钦明手上的绢花,一时失神后问,“这绢花,要送谁吗?”
“不送,只是不拿着,进不来。”
“那……公子能替我簪上吗?”她上前一步,仰头注视着他,又一副委屈模样,微醺时候,脸颊上浅浅红色,“我在这儿一天了,都没人送花给我,走出门实在没面子,公子做个好心人可好?”
第10章 手脚
“方才我看见有人给你递花了。”赵钦明扶着摇摇欲坠的她皱眉说。
“原来你躲在一边看了那么久……可我就想要你这支花,别人的,我都不要。”她抓着他衣领,耍起赖来。
兔子灯在她手里摇摇晃晃的,照得他们两个人的脸忽明忽暗,在那垂柳之下,清风拂过,一支洒着金粉的粉红绢花映着烛火流光,被轻轻插在了青丝发髻上。
崔岫云做好了他立刻扔下她走的准备,那绢花真到了她头上的时候,她反而失神。
鬼使神差的,她将手上的短竹也插进了他的冠里,他没有拒绝,眼神里似乎在迁就一个酒鬼。
她手覆上那面具,面上的一抹笑,终于不是这些日子以来的表面功夫,深深沉醉,心生欢悦。
赵钦明接下了送崔岫云去宫门的活,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她醉得更深,反应慢了几拍。
“崔衡说,那些人在学塾时欺负你,为什么非得要跟着最好的先生?”赵钦明问。
她眨眨眼,忽而抬眸,缓缓靠近赵钦明:“因为那个先生能让我中进士。”
酒气扑在赵钦明脸上,马车轧过石子,一抖,她就跌在了他身上,他下意识伸手抱住她。
靠在他怀里的人,伏在他的耳边嘟囔:“殿下,为了回到你身边,我真的很努力了。我好讨厌念书啊……”
语调里的抱怨委屈,绵绵柔柔的,她好似就要睡过去了。
她什么都可以忍,只要能回到这儿。
他绷紧着最后一根弦,轻轻抱着她,哑着嗓子问:“被欺负了,不知道告诉崔家父母吗?”
“他们收留我已经是灭族之祸,我怎么能让他们再得罪萧家和高家啊,”她低声说着,又呆呆笑起来,“不过那时候,我真的希望你从天而降,把他们都处置了。好没出息啊……。”
可那个时候,他也不过是在吹边塞的风而已。
她挣扎着从他肩上坐起,看向他晦暗不明的双眼时,莫名觉得里面有了些许柔情。
两个人都试探着靠近,嘴唇微颤着,死死抱住对方的腰。
双唇只有寸纸之距时,马车帘忽而被吹起,月光落在他们的唇上,吸引着靠近。
但崔岫云忽然捂住了嘴,下一刻扑到窗边吐了起来。
……
赵钦明清了清嗓子,整理着衣衫。
早上被邱邱拉起来的时候,崔岫云还云里雾里的。
回忆起了昨晚的事,她坐在梳妆镜边沉默一阵,指着镜子里的人就骂起了蠢。
两杯甜桂花就能灌醉的自己,昨日非得逞能跟那些个混账东西喝什么酒。
邱邱给她拿了些醒酒的茶水,念叨着:“尚宫说你昨日回来时太醉了,今早先别去做事,免得冲撞了谁。”
“尚宫呢?”
“哦,去东宫那边儿了,”邱邱忽然靠过来对崔岫云小声道,“据说这几日东宫附近闹鬼,好多宫人晚间路过,都看到个穿着华贵的女鬼呢。”
“怕啊?”崔岫云笑她。
“我不怕,但好奇这是怎么回事。”邱邱拍着胸脯说。
自然是有人装神弄鬼了。
尚宫把几个说见到鬼了的宫人叫到一处,让一个会丹青的,将夜里所见都画了出来。
皇帝过问起这件事,尚宫本还想瞒着,但一个不知好歹地说起画像的事,皇帝便让尚宫交出来。
展开画卷,那纸张上,一个穿着淡紫色宫装的女子,戴着一支凤钗,脚下一双玉鞋,款款站在墙边。
庄献皇后。
纵然有许多细节画得不清,但宫中的旧人皆能一眼识出,这是那爱着紫衣的庄献皇后。
“东宫……最近可有什么事?”皇帝叹了口气问道。
还有四日就是庄献皇后忌辰了。
“回禀陛下,最近废太子总是食不下咽,下官请了大夫去瞧,大夫说无碍,但废太子就是吃不下东西。”
此时崔岫云被宣进殿,她行礼后见众人不开口,才柔声道:“若是阴气过重,想必是会影响到阳间的人,废太子吃不下东西,也就情有可原。这东宫又是蒙陛下恩泽之地,鬼魂难近,故而那鬼影,才只能在外游走吧。”
皇帝拿着画卷,喃喃着:“你是,想念孩子了吗?”
崔岫云提起此来的正事:“禀陛下,前次追缴回的庄献皇后宫中物品在此,下官正派人找寻从前的宫人,望能恢复皇后殿从前的布置。”
“还找什么,直接把苏家那几个人找进宫来,他们不是喜欢布置吗?”皇帝怒道,消了消气后摆了摆手,“罢了,送到皇后殿,我亲自去。”
崔岫云守在皇后殿外许久,才见皇帝走了出来。
方才皇帝命她在殿外等候,又悄悄吩咐了尚书事情。崔岫云此时才见尚宫匆匆从司膳处走来,尚宫拜下道:“禀陛下,废太子不进食,应当不是故意的。”
崔岫云心中一沉,才看皇帝笑说:“我还以为是我那儿子找了人装神弄鬼,又不肯用膳,来骗我呢。他原来没这个心思啊。”
尚宫颔首:“因庄献皇后曾颇信佛法,此月始,废太子便让人换了膳食,不食荤腥。但长久以往身子撑不住,宫中新来的厨子不懂规矩,便按照往常的习惯,给要斋戒的贵人膳食中加入肉汁一类的东西。这个月那厨子便总是以鱼汁浇菜。废太子或许是因此才吃不下东西。”
赵钦明不吃鱼肉,闻之即吐,这个习惯是从云州回来才开始的。
崔岫云知道,也没有告诉赵钦明她的计划,假装不经意把他喜食鱼肉的事告诉那膳房厨子,赵钦明闻到那股味儿就会吃不下饭。如此安排,才免除皇帝对赵钦明的疑心。
皇帝叹了一声,看向皇后殿:“她若真是回来了,何不来看我。”
“想来,先皇后也是惦念陛下的,只是陛下真龙之身,非她能近吧。”崔岫云轻声答。
却不料皇帝摇头:“她若是回来,或许肯去看看苏家那群蠢货,都想不到我这儿。”
皇帝收回视线,领着她们在宫中行走的时候,看向崔岫云问:“昨日你去赴招亲宴了?同我讲讲,今年都结了什么好亲事。”
虽不明白此问为何,她还是答到:“今年科榜,除了二十二人早已结亲,三人在守孝,余下的人里,只有臣和黎训还未谈婚事。”
“都哪几家人结亲了?”皇帝接着问。
“高萧二家的族亲,结了有三对,其中一个还是贵妃的亲侄子。旁的,臣也没打听了。”她恭敬说。
其实每年来考科榜的贵族世家里,大多都是江南人。岭北世家凭借着开国之功,是有勋贵世袭之制,压根不愁做官一事。每回的进士结亲,说到底就是江南世家内部的利益联系罢了。
“呵,这大半年,他们可轻松快意不少啊。”
他是在担心江南世家亲亲相护。崔岫云敛眸。
第11章 复位
皇帝又驾临东宫了,崔岫云跟在门前,看着赵钦明平静拜下,偶尔谈起了几句亡母之事,不哀不哭,只淡淡一句:“草民想尽孝道,祭拜母亲。”
崔岫云心叹了口气,再怎么让赵钦明好好演这场戏,他都不会跟皇帝服软。
临走的时候,皇帝一句“不必禁足了”,让在场众人一惊,崔岫云还没来得及放心地舒口气,皇帝路过她身边时笑说:“这回追缴回来的皇后物件里,是有一件紫色衣衫的吧。”
“臣不解。”她捏紧了自己的手指。
皇帝瞥她一眼:“再答一次。”
她手心出汗,登时跪在地上拜下。
“行了,别跪了。从你拿着紫藤来赴那场宴开始,我便知道你这小姑娘心思没那么简单,”皇帝叫她站起来,面上带着笑意轻声说,“我倒是想看看,你这双刃,究竟要割伤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