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汤绍玄很死忠,天天报到,风雨无阻。
夏羽柔面对汤绍玄时,依然该狗腿时就狗腿,好料理也得上,就连他要的衣服鞋袜也得抓着时间做,最近让她忿恨难平、生闷气的是夏羽晨竟然跟她冷战起来。
比如夜里,夏羽柔看弟弟挑灯读书,若是到三更天,灯还不灭,她不像以往柔声劝导,而是不客气的咚咚咚走进去,直接灭灯再出来。
屋内虽然没有再点燃烛火,但第二日夏羽晨会避看她的眼睛,无声传达他的不满,至于帮忙送餐或收拾桌面时,客人们也习惯他的面无表情,倒没人看出异常——
不,汤绍玄除外,偶而他思索的目光会落在夏羽晨身上,但并未主动跟他说话。
叶嬷嬷天天上工,自然知道这对顽固姊弟都憋着一股气儿,较起劲来了,她想当和事佬,但两人都是倔性子,直言要她别插手。
叶嬷嬷原本要去敲吴奕家的门,她知道吴奕是曾大山那帮人的大哥,找他帮忙,就等于找上他身后的一群人。
夏羽柔却说:“不要麻烦他们,我自己去找欺负我弟弟的那些人,我有功夫,若我没替阿晨讨回公道,我这个当姊姊的也太没用了。”
叶嬷嬷觉得不妥,但再怎么劝说,夏羽柔都听不进去。
于是,黄昏时分,叶嬷嬷就踩着点到吴家,她知道采石场下工,吴奕也回家了,她上门后就一五一十的将夏家姊弟的事说了。
“所以,姊弟俩在冷战?”吴奕皱起眉头。
“对啊,一开始几日,阿晨的脸上瘀青红肿又跟阿柔闹脾气,阿柔索性扯谎说阿晨染了风寒,等这几日阿晨脸上伤好了,虽然也在食堂帮忙,姊弟互动看似与往日无异,可私下都不说话的,各做各的事,阿晨连书院都没去了,阿柔几次要开口,最后什么也没说。”她摇摇头。
“明白了。”
吴奕大方承诺会帮忙,叶嬷嬷便道谢着离开,两个没有长辈的孩子总是让人心疼。
吴奕的妻子坐在一边也听了一耳朵,她叹一声,“我觉得这事不好办,阿柔从回来住后,好像不曾往港口去,恐怕不知道那边的状况,其实码头工人的素质参差不齐,多的是一些无所事事的地痞混混,没本事但又缺钱,只好去搬货挣点零用,更甭提雇用阿晨的人,苛扣工钱不说,还狠狠揍他一顿,肯定是个坏人啊。”
吴奕拍拍她的手,“放心,我找我兄弟处理,他可比我有能耐多了。”
她一愣,困惑的问:“你说的是汤爷吧,他愿意插手?”
“他愿意,他这个人面恶心善,人是最好不过了。”
此时,在山林别院的汤绍玄莫名的又打了几个喷嚏。
“怎么少爷最近老是……”何忠抿唇忍笑,他已派人查过,近来跟少爷最有交集的就是夏羽柔,他还知道夏羽柔虽然被下堂,但人是好的,再加上她看到少爷杀人,若是让她成了少爷的人,就不必担心她会出卖少爷了。
“没事。”汤绍玄蹙眉看着坐在对面,想笑又不敢笑的何忠,再想到最近他打的喷嚏着实不少,也不知到底被多少人惦记着?
翌日,夏家食堂休息。
夏羽柔去了一趟书院,见了弟弟的夫子,谈及弟弟跷课去码头打工一事。
夫子坦言自己的确没什么可以教他的,所以,对他的跷课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建议他往县城去读,他去挣钱,想来是不愿加重她的负担,才对她隐瞒。
“夏娘子别太苛责他,这孩子早慧,心疼你这个姊姊。”
“我知道,谢谢夫子。”
夏羽柔从书院出来,她买了弟弟喜欢吃的烤栗子,回到家里,直接去了弟弟的屋子,敲敲门,她推门进去,就见弟弟坐在桌前,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姊姊决定去帮你把工钱要回来,你告诉我是谁。”她鲜少往港口去,但问问码头的人,总会找到人。
“不必。”他语气僵硬地道。
“不行!我不许别人欺侮你,我这当姊姊的若是忍气吞声,日后别人更……”
“我说不用了。”他不耐的打断她的话。
她大为光火的质问:“凭什么不用?你跷课不说,还辛辛苦苦的干活一个月——好,你说二十九天,第三十天他们不给你干了,那二十九天的工钱铁定进了别人的口袋,这分明是早有预谋要你做白工,这种事情怎么能够姑息!”
“我说不用就不用,你也不要去找他们,你会受伤的!”夏羽晨咬牙低吼,他没说的是,那些人不给钱后又说了太多淫秽言语,侮辱了姊姊,他气不过才真的动手。
她心中一动,明白他是担心她的安危,原本高涨的怒火顿时散去大半,她抬手拍拍他的肩膀,缓和语气,“没事,姊姊会好好处理,你好好读书就好。”
夏羽晨与姊姊朝夕相处,自然明白姊姊的个性,一旦做了决定,九条牛也拉不回来,不行,阻挡不了她,就得找个能帮得了她的人。
从庙会后,夏羽晨跟吴奕就走得较近,至少是夏羽晨比较愿意主动开口的成年男人。
夏羽晨在确定姊姊出门后,后脚也跟着离开,沿着山径直奔采石场。
守门的工人都认识夏羽晨,找的还是被汤绍玄提拔成小管事的吴奕,很快的,夏羽晨就见到他。
吴奕成了小管事也有一间小小办公的屋子,他一早就忙着处理该做的事,打算忙完了就去找汤绍玄谈叶嬷嬷交托之事,没想到,当事者自己跑来了。
夏羽晨没有着墨自己的事太多,重点是姊姊去找那群人会将自己置身在危险中,他迫切的请求吴奕带人去帮姊姊。
吴奕拍拍胸脯,“你放心,我找汤兄弟出马。”
“汤爷愿意吗?”夏羽晨跑来这里也存有私心,他希望汤绍玄能替姊姊出头。
他看得出来,经过这阵子吴奕等人的努力,汤绍玄对姊姊还是没有特别关注,反而姊姊一如过往的巴结奉承,就连做衣鞋等也是姊姊自己开的口,至于多招待的私房菜,汤绍玄还是付了钱的。
算得如此清楚,他可以想像就算姊姊给了那些鞋袜衣服,他也会依巿价付钱。
汤绍玄对姊姊没有那份心思,这也是他没再主动接近汤绍玄的原因,他的姊姊是最好的,他不识货,总有识货人。
但想是这样想,他认识的人中,最适合的还是只有汤绍玄。
吴奕拍拍小面瘫的肩膀,要他放心回去,但特别交代他不能去港口,他去了帮不了忙,他们反而还要顾忌他。
夏羽晨是想过去,但他也不愿意当累赘,还是乖乖回家。
将夏羽晨送走,吴奕麻溜的就往汤绍玄办公的大屋子去。
汤绍玄见到他,额际就抽疼,入口的碧螺春也不香了。
自从吴奕成了小管事后,做事是有模有样,也很尽责,但遇到夏羽柔的事,他就热心过头,老是在那叨念夏羽柔有多好,让他有些后悔提拔了他。
他蹙眉,“什么事?”
吴奕嘿嘿笑了笑,瞄瞄站在一旁听命的小强,再挑眉看看门口。
这是要说的话不能让别人听?汤绍玄看了小强一眼,小强愣了一下,随即明白的退出去,吴奕笑咪咪的直接拉了椅子坐到汤绍玄面前,开始说长道短。
“阿晨在读书上极有天分,过目不忘又聪慧,说是神童也不为过,书院的夫子已经无法教他更多,直言让他去县城里更好的书院念书,但他求夫子隐瞒这事儿,”
他叹了一声,“汤兄弟也知道,读书要钱,但夏家的状况哪有办法送他去县城?”
他又娓娓道来夏羽晨怕姊姊的负担太重,跷课到港口打零工想存学费的事。
“他才十一岁,身板单薄,搬那一袋袋重物吭都不吭一声,忙活那么久,最后连一个铜钱都没拿到,还给人揍了扔下海,”他用力摇头,“这事儿瞒不下去,姊弟俩起冲突,到现在啊,一个说要去解决,一个不给去;一个要他好好读书啥也不要管,一个要她别再管他闲事,他已经长大……”
“他们的事与我何干?”汤绍玄不得不打断他的长篇大论。
姊弟吵架的缘由其实在夏羽柔酒醉时,他就已经知道,但不管是他,还是知情的叶嬷嬷,甚至夏羽柔自己都不曾对外提及,事关她的清誉,三人有默契,当做从没发生过。
“与你何干?需要汤兄弟帮忙啊。”吴奕瞪大了眼,“怎么说,汤爷也是武陵采石场的副总管,虽然不是个官,但在镇上也算大人物了,谁不识得你?你去港口说上一声,那些痞子混混知道阿柔姊弟是你在罩的,哪敢再欺侮他们?”
汤绍玄抿抿唇,神情仍是冷的。
“我知道,这是多管闲事,但阿柔跟阿晨就是没靠山才让人欺侮,我偷偷跟汤兄弟说,那几个坏胚子可跟阿晨说了很多难听话,说阿柔看来一派清纯,像没被开苞的雏儿,哪天要大伙儿一起抓了她来试味道;还有人笑说,是她太泼辣,前夫没能耐才动不了她,哥儿几人还治不了他,包准让她爽……咳……”
吴奕一开始说得愤慨,到后来也觉得有些尴尬,然而汤绍玄听得黑眸微眯,顿时怒了!
夏羽柔说到做到,她向邻居借了骡车去港口。
上次来这里,还是城隍庙的庙会,而且是晚上,白天这一看,少了灯火,景色截然不同,海天一色,特别让人舒服。
夏羽想了想,自从父母离世后,她就没往这里来了,一是被带离青雪镇,即使再回来,也日日为生活忙碌,无暇到这里逛逛。
但今日更不可能逛逛,她驾着骡车来到码头岸边,看到港口旁停着大小不一的船只,各个码头旁都有工人在搬运货物,伴随着不少吆喝声。
她将骡车拉到一个卖肉包的小贩身后的街角,拜托小贩帮忙照看,也问了弟弟的事。
“这我不清楚,不过你看那里,那几个从大船下来的管事正与几个苦力工的头儿接冾卸货事宜,你去问问,他们应该知道。”他在这里卖肉包七、八年,认识不少人。
夏羽柔向他道谢,就往其中一个码头走去,那些人都站在那里议事。
弟弟被打的事,一定有人看到或听到,弟弟不说,她自己问。
事实上,那天的动静的确很大,很多搬卸货的码头工人都看到了,因此她一问,就有工人告诉她。
一个老工头小声说了,“这码头啊,贾家是第一坏,魏家就是第二坏,你弟弟找他们打零工跟找鬼拿药单差不多,他们身后的势力大,小娘子还是算了吧。”
“这码头魏家身后就是官家绣坊管事的魏家,在青雪镇,魏家一手遮天,没人想与他们为敌。”另一个工头也说。
“对啊,对贾家、魏家,大家都是避之惟恐不及,你还讨公道?天高皇帝远,连青岳县的县令都巴结着魏家,你想如何?”原本一直没开口的工头也跟着说话。
她知道他们是好心,但她仍坚持要知道是哪几人揍了她弟弟。
于是,热心肠的顾工头就带着她到另一艘船的甲板上,暗暗指指港口最靠右边的码硕,在一间大工寮前,几个高壮男子正或坐或站的说话。
“就是他们,但我看你一个小娘子还是算了,他们让人做白工的事,你弟也不是第一个,有时给几个铜钱就要人滚,若敢纠缠就打个半死不活丢下海,去年就死了好几个,但那些都是穷苦人,到衙门告状也没用,官府都罩着,去告官的反而被打个半死。”
顾工头说到这里,叹了一声,“我们这里很多人都看不过去,但世道如此,又能如何?这里一年比一年繁荣,但一个官儿在这儿混了十多年,早就把这里当成他的地盘罗,皇帝也没改派好的大人过来管理,大家的钱是挣多了,但憋闷的事更多,老一辈都说,皇帝早忘了这里的老百姓。”
头发花白的顾工头感慨一番后下船了。
海风拂来,夏羽柔站在甲板上,远远的看着工寮里的那几人,脸色凝重。
她原本打算无论如何都要教训那些欺侮弟弟的人,讨回工钱,现在她却打了退堂鼓,原因无他,只因刚刚那群魏家的工人里又加入一群人,其中就有上回在书院跟弟弟一言不合,差点打起来的几个富家少爷,还有——魏宗佑。
在她带弟弟回到青雪镇的第三天,在街上买生活用品时,不小心跟他对上眼,这色胚一双眼珠就黏在她身上,邪笑的要动手轻薄,被她轻易揍了回去。
没想到第二日,他就找了媒婆上门要纳她当妾,她直接将媒婆轰出去。
后来,她听说有一批流放女囚进了绣坊,姿色皆上等,之后魏宗佑再没派人骚扰过她,她便明白他是把色心转移到那些女子身上。
青雪镇的老百姓都知道,管理官家绣坊的是魏大伟,人称“魏太爷”,而魏宗佑就是他孙子,显然绣坊的女囚都成了那色胚的禁脔。
真倒楣!她相信,再被魏宗佑看见,麻烦就来了。
虽然不甘心,可是此刻她只有一个人,没办法跟他们抗衡,识时务者为俊杰,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暂且饶过,这笔帐让他们先欠着!
山中别院,书房的密室内,汤绍玄坐在灯下,看着桌上他刚雕琢成形的小狗玉雕,洁白无瑕,是由上好的和田羊脂玉刻制。
吴奕走后,他立即派暗卫到码头去寻夏羽柔,若她有危险,现身保护,他亦离开采石场,回到这里,借由雕玉让自己静下心来。
他发觉自己真的担心她,但这个认知并没有让他感到愉快。
暗卫去的及时,于是从夏羽柔与肉包小贩的对话开始,到后来沮丧的乘坐骡车回去,都一一向他禀报。
想必很不甘愿!他拿起玉雕小狗,摸摸它的头,若有人仔细看,这小狗的眼睛与夏羽柔的极像,灵气慧黠,十分生动。
他想起那日她醉后吐真言,呜咽哭着,整个人看来可怜兮兮,像极母亲最爱的那只小狗,狗儿只有手掌大小,一双湿漉漉的黑眸带着无辜与纯净,母亲常笑称,有这种眼睛的除了孩子,就只有可爱的动物,人一旦长大就会变得复杂,眼睛也必须隐藏太多心绪,总让人看不透。
“母亲,我遇见一个拥有这样的眼睛,但已经长大的小娘子……”他看着手中的玉雕,如果母亲还在,他一定会将夏羽柔带到母亲面前,母亲一定很高兴,原来有人就算长大,尽管经历的人生风雨不少,仍保有赤子之心。
而母亲知道她的困境,一定会跟他说:“帮,怎能不帮?多么好的小娘子啊。”
他笑了,终是起了恻隐之心,他放下小奶狗,离开密室,唤了暗卫交代一番,便前往夏家食堂。
此时尚未到午时但食堂休息,自然没开门,他敲了门,夏羽柔心情正不好。
稍早前,她回到家跟弟弟说:“对不起,姊暂时没能力替你讨回公道,但不会就这么算了,你等着,看姊替你出气。”
夏羽晨却说:“你把自己顾好就好,没出气却出了事,是要我照顾你一辈子?”
她明知弟弟毒舌是担心她,但她还是难过,不就是因为她没本事吗?不然弟弟也不用如此担心自己。
因此,汤绍玄看到她时,就见她眼眶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