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羽晨跟他说:“姊姊都是一次购足大量食材,等缺了,自己去补或叫店家送来。”
两人绕了好大一圈回到大厨房的后方,那里有一座简单烤炉,夏羽柔正在那里忙活。
在两人去逛后,她就开始揉面皮,这时站在烤炉前,先揭开烤炉前的挡板,再将烤饼放进去,见两人绕回来,她又赶两人先到食堂稍坐。
烤炉里香味飘出,她将烤饼拿出来,又回到厨房里,简单做了几道菜跟汤品,再加上香喷喷的烤饼,就是今天的晚餐。
汤绍玄胃口极好,烤饼微咸,看似松软实则紮实,他连吃五块再加爽口好吃的小菜,最后有点吃撑了,夏羽柔姊弟目送他离去。
“姊,汤大哥知识渊博,比书院任何一个夫子的学识都要厉害。”
小面瘫还是小面瘫,但从他发亮的瞳眸,夏羽柔还是感觉到他打从心底的喜悦,心头一片温软。
“那你更要好好用功了。”她笑说。
姊弟俩说笑着回了屋里,收拾碗盘,可没多久,夏家食堂大门被人敲响,夏羽柔开了门,一看到对方,大吃一惊。
“你是谁啊?是不是找错地方了,你也被打得太惨了,我这儿可不是医馆。”
夏羽晨也一脸困惑,但再仔细看,就认出人了,“你是靳——”
“我是靳工头。”
夏羽柔错愕,竟是雇用弟弟的刻薄工头?
也难怪夏羽晨认不太出来,靳工头鼻青脸肿,也不知被谁揍成猪头,在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工人,一人手里拿着簿子,一人手里拿着钱袋子。
“你的工钱。”靳工头因身上的伤痛得龇牙咧嘴,但还是努力挤出善意的笑,殊不知在他人眼里,有些狰狞。
“怎么回事?靳工头你怎么找到这里?”夏羽晨皱眉,看着手上的银子还有些不知所以。
靳工头疼得眉头都要打结,连理都没理,回头问了另一名翻看簿子的工人,“还有人吗?”
该名工人点头,“有,昌明街的许二牛,然后是采青巷的严家兄弟,还有……”
“行了,先去昌明街。”靳工头烦躁的挥手。
三人呼啦啦的又上马车走人。
夏家姊弟一脸困惑,但消息灵通的邻居立刻走过来,兴致勃勃的问:“阿晨,你也去给靳工头搬过货?”
“是啊,林婶子。”
“可是没拿到钱,还被打了一顿?”林婶子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接着就把她今天午后在港口看到的奇事给说了。
原来,靳工头也不知得罪那一号大人物,光天化日之下被掳走不说,还让人狠狠打了一顿丢回码头,更令人错愕的是,靳工头顾不得一身伤,开始拿着钱跟册子寻人了,说要将过去积欠苛扣雇工的工钱一一归还。
夏羽柔姊弟对看一眼,又惊又喜。
“我跟你们说,我还听到码头的人说,掳走他的人说了句狠话,说他若没有把欠下的薪资还给雇工,会让他家里的人一天一个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难怪了,那么恶劣的突然转性给钱了?只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夏羽柔突然想到汤绍玄,但旋即又否决了,不可能吧,他生性冷漠,怎么会去管这种闲事?但不管如何?弟弟总算没有白做工。
夏羽晨坚持把一两银给她,这是他人生赚的第一笔钱。
夏羽柔推辞不过,便说:“行,姊替你存下来,日后给你讨妻子。”
小面瘫又恼又羞,“不用,这是我给姊姊存的第一笔嫁妆!”
“姊才不嫁。”
“我一定让姊嫁。”
“嫁谁?”
“汤大哥。”
夏羽柔真是无言以对。
雨季结束,天气转睛变热,采石场的工人又打着赤膊干活儿,在烈日下,个个皮肤晒得黝黑发亮,举着铁敲一记记敲打坚硬山石,匡匡作响,汗流浃背,风又热呼呼的吹,让人更添几股火气。
吴奕等几个小管事会做人,在休息的几处工疗都备有凉水、巾帕及凉茶,让工人们得以喘口气儿再上工。
蝉声唧唧,绿荫大树傍着的屋舍内,汤绍玄跟何忠正在说话,屋外暗卫紧紧盯着外围,不让任何人靠近。
“上一批玉料借着石材的掩护,顺利运送到贵州、成州、槐城,又分别送到江南几家琢玉坊,让工匠们雕刻,不过出了件事,工匠们不敢也不能动工了。”何忠叹了口气。
汤绍玄眉头拢起。
何忠也没卖关子,“朝廷在几大州贴公告,说皇上要建造宫殿及陵寝,需要购入大量玉料,要制作大型的陈设玉器。”
“京城那边来消息,说国库日渐匮乏,今上倒是一样的铺张浪费。”汤绍玄冷嗤。
何忠叹息,“这笔官家生意太大,大块玉料没那么容易采买,琢玉坊是我朝最大的玉石珠宝铺,各地大人一接到必须上缴玉石的命令,将目光都放到琢玉坊上了。”
琢玉坊遍布大魏朝,但世人皆不知琢玉坊背后的东家是谁。
传言很多,版本也多,有传说是他国的皇室贵族所开,也有传是宫中贵人,另一个传闻是与一些高官贵族交好的皇商,势力非凡。
不管哪个版本,这名神秘人都是不好惹的,平时自然不会有人招惹他们,可如今下令的是皇帝,那些官吏恐怕就不会顾忌。
的确麻烦!汤绍玄眉头一拢,就他所知,目前大概只有东北这处私矿才有办法供给那么多大量的玉料,其他明面上的玉矿都已挖掘大半,难怪各地官府都盯上琢玉坊。
“这事得好好处理,绝不能将世人的目光吸引到这里。”何忠难掩忧心。
汤绍玄明白他的忧虑,一旦吸引到世人目光,有心人就会循线找到这里,其中难保不会遇上熟人。
采石场位处武陵山脉,前半座山凿打石材,后山却是上好的玉矿,玉矿都由何忠信得过的亲信负责开凿运送。
与刻意给外人看的前山采石场不同,玉矿若是被发现,很多事都会被挖出来,包括他们和皇后太子的图谋。
他眼神一凛,“忠叔,请你吩咐琢玉坊的所有大掌柜,主动将库存的玉料送出去。”
“是了,有这份人情,那些拿到好处的大人不会不识相的追究玉料来源。”何忠颔首。
何忠得了指示,先行离去,而事后得到的消息,也如汤绍玄所预料,那些大人们拿到好处交差,没再提其他事。
同时,汤绍玄的教学生活也持续进行着。
每一日,他在夏家食堂用完早膳,到采石场工作,处理文书帐务或巡视采石场,或听工头汇报出货清单,偶而还得去一趟码头,待下工后,他便来到夏家食堂,替夏羽晨上课。
下课后,夏羽柔已备好晚膳,三人一起用餐,偶而课上得快,汤绍玄会安排功课,让夏羽晨写策论,他则往厨房去。
“这道菜使用的醋,酸中带着微甜,若以陈醋,味道会更好。”
“这道鱼料理,虽然新鲜,但以活鱼烹饪更佳。”
“这道炖肉的肥瘦比例不对,肥肉再多一分,口感更细腻滑顺。”
汤绍玄说起吃的,头头是道,是吃货里的大行家。
“这道茶鹅使用的茶叶用碧螺春更好,夏娘子,一分钱一分货,食材好再利用食材本身的特色烹调才是真正的美味,当然,你这价格与食材都是为了迎合大众需求,但也可以思考,有部分人对食材的要求高,你开的价格也能跟着调高,或许赚进口袋里的比几十文的收入要来得多、来得更快。”
“夏娘子,这新鲜现采的蘑菇先拿一部分去晒干,明日再做这道汤品,别有一番滋味。”
夏羽柔一日日听着汤某人愈来愈多的“批评指教”是有些小不爽的,就像前一段日子,她总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对菜肴做调整。
事实胜于雄辩,有些人一张嘴生来就厉害,不必动手,动嘴尝尝就能指导厨子,却让她备感矛盾,明明厨艺大跃进,又觉得技不如他,怎么想都胸闷。
老天爷真不公平,汤绍玄一个男人长得帅、有学识、有身分也有钱,那栋山中别院可是他们这一带最豪华最坚固的宅第;而她,什么都不如人,唯一且自豪的厨艺还输他,总是不舒服。
其实呢,对于夏羽柔,汤绍玄指导起来已经是手下留情,面对夏羽晨,汤绍玄才真正是个严师,他这个夫子将他练字作文的时间拉长不说,过来授课时,一定先考校他前一天交代的功课,夏羽晨若是有答不好的,他手上的戒尺就啪啪打响。
夏羽柔当然心疼,但严师出高徒,她还是明白的,何况她私下问过弟弟,他对汤绍玄的惩罚,竟是心服口服。
夏羽晨说:“我想不明白的疑惑,汤大哥都能轻易的为我解惑,还会旁征博引,延伸探讨相关的问题,给我更大的启发,上汤大哥的课收获良多,不怕姊笑,我每天最期待的就是上课时间了。”
夏羽柔看见弟弟眼里的喜悦,不由得反思自己,觉得她的心态不好,汤绍玄免费指导他们姊弟俩,她没感激,还有些不爽,要改。
第二日,汤绍玄来食堂用膳,发现招待的私房菜又增添两样,都是偏辣的菜色。
“汤爷慢用,若觉得哪里要改进,下午再跟我说。”她笑咪咪说。
汤绍玄薄唇微扬,觉得入口的菜更美味了。
这段日子,他上午来,黄昏时也过来,众人好奇一问,他也并不隐瞒,于是他成为夏羽晨夫子一事就传开了。
沈铭、吴奕等人更觉得再过不久,他们就可以吃小俩口的喜酒了。
因为汤绍玄变了。
不只沈铭等人,还有叶嬷嬷、夏羽柔姊弟都发现汤绍玄身上生人勿近的气势淡了些,让人更容易亲近。
夏羽柔知道大伙儿都认为是她的功劳,到底是不是?她也不清楚,但她知道她愈来愈喜欢这样的日常,平凡却幸福,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满足。
这一日,汤绍玄用完晚膳便踏着夜色,提着灯笼,沿着林间小径回到山中别院。
他先让小厮伺候沐浴更衣,一身常服的回到书房,他还有一堆事务要处理,采石场的事都已上轨道,贾家抢码头的事也已落幕,各地琢玉坊收过来的情报,他一一看过再丢进香炉里烧毁,再依次下指令给沈谅。
沈谅一一应下,就见少爷开始拟定夏羽晨的课业进度。
那小子是天才,过目不忘,思绪敏捷,能够举一反三,少爷便更上心了,四书五经一一拟定授课进度,无比认真。
沈谅虽是暗卫头儿,但两人在京城时就是熟人,平常也能说上几句话,不过,在那件变故发生后,少爷变得寡言,难以亲近,他也仅守暗卫身分,从不多言。
但也因是贴身陪伴,他也发现,少爷身上的气质渐渐恢复成原来的温润儒雅。
思绪至此,他小心询问:“少爷为阿晨如此用心,莫不是看上夏娘……”
“事关女子清誉,慎言。”汤绍玄打断他的话。
“沈谅胡言,请少爷惩罚。”沈谅低头。
“罢,出去吧。”
沈谅拱手退了出去。
灯火下,汤绍玄独坐案桌后,望着窗外。
月上树稍,四周一片静谧,偶而传出几声虫声唧唧。
他嘴角嘲讽一勾,对夏羽晨的课业如此上心,还派暗卫去教训靳工头等事,这当中真没有夏羽柔的原因?
他眸光微闪,不愿再去深究,就怕自欺欺人。
家族要雪冤,但至今朝堂的风向未明,朝中形势仍是贾家一派独大,而太子沉潜,只能以静制动,翻身之日遥遥无期,而他身负重责,又怎能谈儿女私情?
沈谅趁夜来到另一栋豪华宅院里,与何忠下棋,两人都是汤绍玄的心腹及亲信,随着白子、黑子落在棋盘上,两人也谈了很多。
他们知道少爷心里有多大的怨恨不平,只是他逼自己不去想,从进到青雪镇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殚精竭虑地为家族的未来、为太子筹谋,不让自己停下来,好似唯有如此才能够活下去,他活得太抑郁,他们无法劝说,担忧不已。
幸老天爷垂怜,让少爷遇上夏娘子。
这段日子,少爷不再那么冷漠,脸上线条不再紧绷,偶而想起什么,俊脸上还会露出一抹笑容,即使很淡,但他们仍看得出那是由内散发而出的愉悦,对这种变化乐见其成。
时间流逝,直到结束这场不分上下的棋局,沈谅才坦承地说:“稍早前,我多嘴一问,惹得少爷不快,忠叔可别步我后尘,在少爷面前提及夏娘子。”
“夏娘子是个好的,我明白。”
沈谅离开后,何忠走到一座书柜前,拿出其中一本厚厚的砖块书,打开封面,其实是个盒子,里面躺着一封信。
这是从遥远京城捎来的信,他已阅读多遍,本以为没有机会用得上,但如今看来他可以放手去做。
摊开信纸,最后一段便是他的依仗——
“……经此大难,我祈望老天爷垂怜,让他能遇上一个善良的好姑娘陪伴在侧,若老天爷真应我心中祈求,忠叔便搭把手推上一把,他心思重,责任重,我不愿看他一人孤军奋斗,有个小姑娘在乎他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知心知情,若是还能生个娃儿,延续子嗣,那便更好,至于大仇能不能得报?我相信苍天有眼……”
翌日,何忠在夏家食堂关门后,登门了。
夏羽柔看着眼前年已六旬,精神矍铄的老爷子,又看看他身后两名小厮,客客气气地说:“不好意思,我们已经关店了。”
何忠虽然是采石场大总管,但为人低调,除了采石场的工人,鲜少有人见过他,更别提离开青雪镇多年的夏羽柔,她没见过他,以为他是新客人。
“我知道,我是为了绍玄来的。”他是掐准时间过来,就是不想与少爷打照面。
片刻之后,两名小厮被留在门外,两人在食堂内坐下,夏羽柔为彼此倒了茶。
夏羽柔在听完何忠的自我介绍后,才知道他的身分,但她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因为汤绍玄来找自己。
何忠开始娓娓道来汤绍玄的过往,而这个版本,夏羽柔……不,应该是对汤绍玄关注过的人都听过。
因为镇上三朵花加骆玉玫都想嫁给他,家里长辈便派人去查汤绍玄,这有人查,就有人说,一来一往,老百姓都听了不少内容。
何忠说,汤绍玄原本是一名京城衙役,他奉令跟其他官差押解一批流放女犯,与领头官差起了冲突,还不止一次,于是领头官差最后将他解职,不必回京了。
大略说完这一段,何忠又说起汤绍玄的身世,“绍玄其实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因是庶子,爹不疼,当家主母厌恶,姨娘早逝,自然不被看重,为了生活,他只能去当个衙役。”
她恍然大悟,难怪,他长了一张贵气的脸蛋,气质同样贵重。可惜了,是妾的孩子,一定被打压得很惨,才得自己挣钱。
夏羽柔有一段时间很迷看话本子,马上想像一些庶子被嫡母、嫡兄弟姊妹虐待的画面,她的心一疼,难怪他总摆着一张冷漠的面瘫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