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留我傻愣愣的一个人在餐厅里等待,直至餐厅打烊,我被迫离场。
你明知道我害怕被人遗弃的感觉,可你仍然这么做。
到底为了什么?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初你有多坚决地牵起我的手,多年后,你就可以有多决然地松开我的手,不再在意我是否回到浮萍的漂泊,任由我一人无依无靠……
梁宇,你到底知不知道,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方槐都是因你而活?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如今会在哪里?
如果没有认识你,我又会怎般模样?
我人生篇章里的喜怒哀乐、阴晴圆缺,从遇到你的那一刻起,似是只因你而起,为你而写,我的模样好像都是在无声无息中被你勾勒而出,一笔一划地勾勒出你最喜欢的模样……
窗台的红玫瑰在黑夜里伴着无情的晚风显得格外妖娆妩媚又深沉魅惑。
十年前,我嫁给梁宇,可遇见他的时间,还要再往前两个十年。
第四章 降落
我,方槐,父不详。
有坊间传闻说,我的父亲是一个强奸犯,而我的母亲是受害方。
至于我这个意外为何会降生,是因为我母亲发现我的时候,已经是错过了最好的堕胎时间。从受精到降临,我都像是一个只会给人增添悲剧的累赘,至少没有人会因为我的到来感到高兴。
在照片尚且未算普及的年代,其实我对母亲的印象并不深。
只记得她不会说话,也听不到别人说什么,对她唯一的记忆,便是拉着我的手穿梭在各条大街小巷里,指手画脚地给路人卖着她熬夜手工折出来的玫瑰花。她做的手工其实并不好看,人家帮她买,大抵也是因为那几分怜悯心。
即便如此,可每次挣到点小钱,她都会带我去一个包子铺里,买上两个馒头给我,那是我最熟悉的味道,亦是我长大后最想躲开的味道。
那时候的日子虽然贫困,但我还是能够感受到来自血缘独有的温度。
那时候的我没有见过高楼大厦,没吃过美味佳肴,也没有穿过华丽的衣服,以为馒头是世上唯一的食物,以为随时会坍塌、雨天会漏水的土房就是唯一的建筑,以为衣衫褴褛是小孩日常的穿搭……
狭隘的边界,短浅的目光让我觉得这样苟活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小小年纪的人,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生活,什么是人生,更不会知道每个人的人生可以有多长,又可以有多短。
正如我不会知道自己可以活到多少岁,也不会知道我母亲会在我四岁那年离开我。
到了很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母亲离开我的那天,也是情人节。
情人节,是一年到来为数不多生意较好的日子。
为了能够赚多一些,所以比起往日,我们要更早一些出门谋生。
可就是早出门那一会儿,我们遇到了前来收保护费的黑社会。
和往常一样,我揣着几块钱去买馒头。刚从里头出来,正准备往母亲走去时,却看到她惊慌失措地边回头边往前不知方向目的地开始跑,可到底还是逃不开躲不过黑社会的眼线。我随着视线向她跑去,而她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逐渐远去,再次清晰时,已是随着一声巨响看到她被满篮子的玫瑰花遮挡住倒在地上的样子。
明是五颜六色的玫瑰花,那一刻被深沉的红色染得只剩一种颜色……
我呆滞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却说不出一个字,周围的惊呼声、议论声、喧杂声各种充斥着我的耳膜,我只觉得头重脚轻,忽然袭来的晕眩直直地让我倒在那片血泊之中……
那散落在地的玫瑰花还没有刺,可那几个白色的馒头已被染成红色。
待我醒来之际,我那个相依为命的聋哑人母亲已经因意外离世,而我自此便被寄养在当地的福利院里。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我可以依靠的人。
因为母亲是聋哑人,即使我生理智力正常,可仍旧不会同龄人早已掌握的语言和词汇,不会说话表达的我,在福利院这种相对特殊的地方来说,难免会吃亏些。所以在那个没有任何温度的福利院里备受欺凌与排挤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不仅如此,因为长期不说话、不和人交谈,出了事只会支支吾吾的我,还被冠上“小哑巴”这个没有任何善意的昵称。
“小哑巴!”
又是这个令人讨厌的称呼。
刚从食堂拿了两个馒头出来的我正好碰上福利院里“资历”最深的几个小孩。
即使我明知道她们是在喊我,可我不想和他们搭上什么冲突,于是不搭理地加快步伐离开。
“你走什么呀,小哑巴。我们的鞋子脏了,快过来帮我们擦鞋子呀。”
说话间,喊我的几个小孩子三步并两步地赶了上来,径直地跑到我面前挡住我的去路。
一眨眼的功夫,好几个小孩围在我身边,开始一言一语地攻击我。
“小哑巴,喊你没听见吗?你不会说话难道还不会听人话吗?”
“她妈妈好像是不会说话,也听不到别人说话的。”
“不是吧,难怪她也这样。”
“她妈妈是什么怪物,居然不会说话也不会听话?”
“所以她也是怪物啊!”
“你们猜,她会不会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
“难怪叫她那么多次都没有应人了。”
……
七嘴八舌间,围绕在耳边的全是他们的嘲笑声和各种难听的词藻。我强忍着眼泪,低着头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我根本突破不了他们的围绕,甚至还被他们发现我眼角的泪水。
“小哑巴哭了,哎,你们快过来看呐。”
我记不清是哪一个女孩子突然叫嚷着其他小孩前来围观,使得我的处境愈发尴尬。
“你哭什么呀,我们又没有说错你,你和你妈妈就是个怪物啊。”
“就是,而且还只会吃馒头的怪物!”
“哈哈哈哈……”
毫无休止的嘲笑声不停地窜进我的脑子里,眼前的他们,在我的视觉投像里已经完全扭曲正常人的模样,就像是爱德华・蒙克画里那呐喊的小人。
心理防线崩溃的瞬间刺激了大脑前额叶皮层,使我失去理智地使出浑身力气去推开他们。
我将小孩推倒在地的画面恰好被经过的一个老师看到。
那原本要起身打我的小孩,见老师冲过来。愣是收回了拳头,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爱哭的孩子总是能更轻易讨到糖吃。
这个浅显的道理,我却要碰壁过很多次才学会。
“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什么了?”老师匆匆地跑过来将那小孩扶起。
摔到在地的孩子只会一味地哭,那些拥护她的小孩倒是替她开了口。
“是方槐,方槐刚刚把琪琪推倒了。”
“你为什么要推人?”老师转过头来质问我。
“刚刚方槐踩了琪琪的鞋子,琪琪让她道歉,她不说,反而还把琪琪推到了。”
“真的是这样吗?”老师再一次回头看向我。
我还没来得及给出回应,所有小孩都异口同声地叫嚷着:“对啊,真的就是这样,我们都看到了……”
最后我还是吃了“哑巴”的亏,不过即使我能开口澄清,那又怎样,我一张嘴怎么能说得过一群人?加上老师的偏爱,这一切本来就有了无需深究的定论。
老师生气地看向我手中的馒头,狠狠地抢了过去,“这事你做错了,就罚你不许吃今天的早餐。”
我看着那被“抢回去”的馒头,莫名勾起了我对母亲的思念,那是唯一给过我温度的母亲,他们嘴里那个怪物的母亲。
想到这里,我的心像是被无数条钻心的虫子钻过似的开始发麻,随之传来一丝丝绞痛,疼得我眼泪直流,哽咽得连支吾都发不出声来。可这一切,在老师看来不过是一个犯了错误挨惩罚的孩子在害怕而已,于那些“主谋”与“帮凶”的小孩而言,不过就是一场好戏。
根本没有人会在意我究竟是委屈还是内疚。
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常态,那个世人口中充满爱与温暖的福利院。
在这里生活了一年,我几乎每一天都在夹着尾巴、时刻警醒、小心翼翼地度日,因为恐惧与不安都在无声地充斥在我生活的一点一滴里。
每一次喝水,打开杯子我都要来回确认杯子是否干净,里面的液体到底是不是饮用水;
每一次吃饭,我都是等着所有人吃完才敢去排队,生怕他们会把剩菜剩饭倒入我的碗中;
每一次睡觉,我都要反复确认被子有没有被水弄湿;
每一次上洗手间,我都要确认每一个隔间都没有人才安心,而且逗留的时间都不敢太长,整个过程都要聚精会神地听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每一次的休闲时间,别的小孩子都是成群结队地玩游戏,而我向来无感,只喜欢自己一个人待在无人知晓的小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天空。
明是无边无际的一片,可我就只看到了被这四面围住的大小。
我对着蓝天白云许愿,希望自己可以早一点离开这个牢笼,我的生活里也能多一缕阳光照入。
我想,在这里的每一个小孩都有这么一个心愿。
所以每到院里的开放日,大家都会拼劲全力地施展自己的才能,只希望能够吸引到可以将自己领回家的家长,那些能说会道又机灵的小孩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得到他人的喜欢。
看到琪琪总是能够逗得那些家长老师欢心,即使我再憎恨她,我也还是明白一个小孩能成为孩子王总有她的道理所在。
偏偏我跟她相反,因为我全部避开了那些能够让被人喜欢的点。
没有哪些家长会喜欢一个不聪明、不会说话、也不会哄人开心的小孩。
我那个小小愿望,渐渐地被现实搁置,从而遭我遗忘。
我甚至不再期待太阳公公会照顾我,怜悯地赐予我黑暗世界一道光。
直到我五岁那年的情人节,在我对这个世界失去信心的前夕,正准备奔赴我母亲的那个极乐世界时,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还不至于太烂,我的人生还是有一丝希望。
因为在我五岁那年,我遇见了随家人一同过来做慈善的梁宇。
他恍如一束光,无声地降落在我那黑暗的人生中。
第五章 闯入(上)
指尖闪烁着光芒,忽明忽暗。
我原以为那不过是一瞬而过的烟火,未曾想过竟是天上北斗,无声地坠落在我心中的夜幕里,给予我黑夜一片耀眼星辰。
可惜北斗无意点亮黑夜,星辰终究成幻影,就连那零星的火花,也随风熄灭。
第一次见梁宇,就是在三十年前的那个情人节。
那一年,我五岁。他,七岁。
据说那天也是他父母木婚的日子。 那时候情人节的这天于梁家人而言,或许还算是一个喜庆的日子。
梁家是当地的富商,也是当地有名的慈善之家,亦是我所在的福利院最大的资助者。
而梁宇则是这富商的唯一一个儿子。
之所以说梁家是有名的慈善家,大抵还是因为不管什么节日,哪怕是像情人节这种与小孩没有多大关系的日子,梁家人都会过来派送一些礼物以示慰问。
如非这层微妙的关联,孤儿遇上富商独子只是童话世界里的其中一则故事。
我至今仍记得,梁宇从车子下来的那一刻,福利院所有小孩向他投去艳羡的目光,我也不例外,而我那时候的眼里绝不仅有羡慕。
只不过当时,我只觉得他是一个高不可攀的贵家公子,我于他,甚至是连路人的不配。
从未有过半分幻想能够和他说上半句话,更别提在很多年之后,我还会如愿地嫁给他,成为他唯一的合法妻子。
只可惜当梦想成真,镜花水月如实时,发现一切也不过如此……
“梁家的车开来啦!”
不知道是谁的一嗓子,整间房的小孩全都一窝蜂地往外面跑去。更有甚者将我撞倒在地,我已无意与其争论,独自站起,就连沾在衣服上的灰尘都懒得去拍。
衣服不值钱,我亦如此。
这种热闹的事情向来与我没有多大的关系,我既挤不进去人群中,也没有这个兴致,我心知就算礼物派到我手里,不用过多久,最后还是落得被他们抢走的结局。
明知会失去,倒不如省点力气争取。
我专心地折着自己手中的玫瑰花,那时候的我不懂什么是情人节,只单纯记得二月十四日这几个字。
因为我记得,母亲是这一天离开我的。
没有母亲的照片,以至于她在我脑海中的模样逐渐淡化,她仅仅离开一年,即使那人像我虽仍可时常能想起,可到底已记不清具体模样。
但庆幸的是,我还记得她曾教过我折玫瑰花的方法。
所以,每当我想起她,我只能用这种方法来缓解自己的思念。
这仿佛是我悼念她的唯一方式。
不过没关系,很快悼念这个词就不会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我将折好的白色玫瑰花放在窗台前,一时半会也不知这玫瑰花到底为了悼念谁而折。
白纸折白花,合理又应景。
从枕头底下拿出那把我偷藏了许久的水果刀,麻木而又决绝地往手腕带去。
冰冷而锐利的刀锋触碰到肌肤的那一瞬,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和欢呼声,到底还是打扰到我。
我不耐地抬头望去,那不远不近的距离实际却是与生俱来难以跨越的阶级差距。
若非是心中念想着这是人间的最后一眼,我或许也不会回头。
就这一眼,恍如在黑暗悬崖末路中的一道光,前方路瞬间照亮,而我一个急转弯躲开了这场劫难。
那是我看到梁宇的第一眼,我的目光随之停落在他身上,无法移动。
我从未见过一个如此明媚的小孩。
到底是富贵家庭幸福成长的孩子,一举一动透露出的气质都是与这里格格不入。
阳光落在水果刀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致使那刀最后只在我手腕上留下浅浅的一道血痕,印出浅浅的红色。
视线仍在他身上,我却鬼使神差般地走了出去,我的目光一路追随着那时还不知道他姓名的梁宇,准确来说,我追随的是一道救赎的光。
他就在不远处的眼前,可生来自卑的我根本就不敢多看几眼,更不敢像别的小孩那样借着领礼物的名义去靠近。
只会独自一人默默地待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可这么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偏偏却落入他的眼中。
他一个侧头,视线重叠之际,我却落荒而逃地躲开,手足无措地捏着手里的玫瑰花。
“你怎么不去拿糖果?是不喜欢甜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