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太子,对他一介官员弯腰赔罪,实属少见,正因如此,太子这招笼络人心的法子,一向管用。
江辞睢连连弯腰作揖,“殿下折煞我也。”
后来他们又重回书房。
太子聊起此案,冷笑道:“无论此事涉及孤身上多少,你务必要帮孤亲自扫除。”
这件案子分明有人陷害他,摆明幕后之人是三皇子,可陛下明知道,还让他彻查,这无疑是在打他的脸。
太子不甘心,作为太子党羽的江辞睢心知肚明,斟酌地道:“殿下,此事我认为没有这么简单。”
“孤知道,但这案子虽然跟孤无关,但有些东西你不能让他们查到我身上。”
江辞睢慎重地拱手,“臣明白。”
“对了,听说你近日跟裴少韫走得近。”
周意负手而立,身上的圆领袖口有之前染上的墨汁,可他并未注意,侧眸看向江辞睢的目光里,意味深长。
“裴少韫此人,你有几分把握拉拢过来。”
江辞睢思忖,他跟裴少韫并未交集,不过因阿妹的关系,才有几番交涉,也不知是谁乱传谣言到太子。
“殿下,臣与裴大人并不相识,但此人心思难辨,难以拉拢。”
“无事,我也只是提提。”
江辞睢随后无事,便告退了太子,从东宫回去的路上,未料会遇上裴少韫。
裴少韫也挺意外,他刚骑马从城外回京州,身上还有血腥味,不过见到江辞睢,他收紧缰绳,温声道:“江大人可否一聚。”
江辞睢犹豫一下,很快应下。
两人来到一家茶馆,小二殷勤地凑上来,为他们上了白云茶。
他们来到雅间,席地而坐,面前有矮几,温热的茶壶“滋滋”作响,窗檐下几卷珠帘。
裴少韫聊起最近发生的命案,江辞睢全当听客,却在听闻他这次出城抓到一名“乞丐”,而乞丐眼眸翠青,是异域之人。
江辞睢的脸色稍微有了波动。
裴少韫全当没有看到,见茶水沸腾,上面茶沫子泛起,宛如在海浪翻腾。
“江大人怎么不说话。”
“看茶入神。”江辞睢避开此话,眼眸却注意到裴少韫的腰间。
这腰间的香囊怎么和阿妹一样,莫名地让他想起失踪的香囊。
“江大人怎么了?”裴少韫漫不经心地道。
“我观裴大人的香囊眼熟,很像我阿妹绣的香囊。”
“那还真是巧了,江大人的阿妹原来不止会调香料还会刺绣,秀外慧中,也不知灵妹可否有婚配。”
裴少韫本意随口一谈,他并不认为,江辞睢这么早就会将妹妹嫁出去。
可转眼就听到江辞睢道:“我阿妹的婚事快了。”
茶壶哐的一声,应声倒地,沸腾的茶水,溅在裴少韫的右手上,瞬间修长的手仿佛红玉,冒着几分热气。
江辞睢皱眉道,“裴大人,你怎么了。”
第26章 芙蓉
竹影婆娑, 风声鹤唳,八角攒尖上隐隐约约有锦雉,毛发鲜亮光滑, 若是往常,裴少韫必要细心欣赏一番, 可眼下, 他瞥了一眼,望着被烫红的手, 轻笑一声,“无事。”
可江辞睢看他失态的模样,倒也不像是无事。
江辞睢不动声色地呷了一口茶,便起身拱手说有事告辞。
裴少韫并未挽留,待人走后。
他便打道回府, 回府上恰巧遇到裴夫人。
“母亲。”
裴夫人是他生母的妹妹,当年他母亲病重, 知晓姨母秀外慧中, 便让姨母嫁给了他的父亲。
两人成婚多年, 育有两子两女, 可惜裴府受不了多子多福的福气,多年下来, 裴府只有裴少韫, 还有个妹妹。
裴夫人正携女儿出府,虽这女儿不是亲生, 但也是她养大。
如今没承想, 遇到裴少韫, 眼皮子一跳,见裴少韫向她行礼, 她竟惶恐后退。
“母亲?”裴少君挽住裴夫人的臂弯,怯弱地道。
裴夫人闻言,更是惊恐,匆匆忙忙地抛下一句,“你父亲在书房。”着急忙慌地携裴少君出府。
这避而不见的模样,裴少韫早已习以为常。
正巧裴父穿便服从府中走出,见到这一幕,拧着眉头道:“少韫你别多心,你母亲她性情懦弱,勿怪罪她。”
“父亲说错了,她好歹占我母亲的名头,怎么让我一介小辈去怪她呢?”
裴少韫似笑非笑,一双含笑的眼眸好似多情,可眼中的讥讽让裴父皱眉。
裴父轻叹,提起他的婚事。
“如今你也二十有三,前几日尚书省的刑部尚书李大人,曾私下与我议论你的婚事,他有一侄女,如今年芳十六,生父是许州府伊,为人正直清廉,从不参与党派之争。我觉得这门亲事在这节骨眼,对你来说尚可。”
“再说你明眼上是圣上的人,可多少人想要拉拢你,前些日子宫宴,孙贵妃想帮你请旨赐婚,若不是你婉拒,恐你要陷入宦海风波。但你能拒得了一时,也不能拒得了一辈子。”
裴父苦口婆心,嘴皮子都说干了,可裴少韫纹丝不动,这着实气坏了裴父,但他却拿裴少韫没有办法。
裴少韫穿过花厅,绕了几下,来到书房后,静心临帖,再之后福全端来米汤和鸡鸭鱼肉的吃食。
“郎君,该用饭了。”
一碟碟吃食放在楠木雕花的圆桌上。
裴少韫看了一眼,坐下用完后,福全扯下吃食,就发现自家郎君,貌似心神不宁,宣纸上的笔墨都要穿透纸张。
让福全纳闷,多年没见郎君,如此心神不宁。
在这时,有人叩门,低声道,“大人。”
裴少韫瞥了一眼,“进来。”
宋一将折子呈上去,裴少韫扫了一眼。
忽然他笑了一下,这令福全疑惑,抬眸发现主子的笑,漫不经心,仿佛带着嘲弄。
“梁州发生洪涝,赈灾的官员私自贪污赈灾,而中饱私囊的官员是太子的人。”
太子现下知晓此事,忙得焦头烂额。
圣上也知道,在书房发了好大脾气,朝中的二品官员的大臣都被宣召进宫。
虽不知圣上和大臣所说何事,但他也能猜到几分,折子里还说圣上已派新的官员,而这一批的官员名单里有沈长安。
这就有意思。
裴少韫将折子递在豆大的烛火中,待到起火,福全掀起鎏金五角香炉的盖。
火势蹿腾亮起,与香灰交叠,直至燃烧殆尽。
剥夺,死亡。
裴少韫忽笑了一下,摩挲着白玉扳指,明明人还是笑着,可福全看着地上被烛火照应的黑影,扭曲得仿佛阴暗扭动的毒蛇。
福全吓得一愣,才恍若回神,他真蠢,怎么把影子当毒蛇。
“宋一,你将此事转告给江大人。”
裴少韫笑得意味不明。
宋一一愣,大人近日怎么跟江大人走得这么近,他百思不得其解。
江辞睢那头收到裴少韫送来的消息,心疑此人到底打什么算盘。
但圣上派遣的官员里有沈长安,令他心中徒生不安。
明眼人都知道,这差事是个苦差,更别提坐镇梁州的是圣上的亲弟弟,翊王。
翊王此人生性风流,爱财爱美人,七年前被御史台联名参奏,说他中饱私囊,贪污受贿百万银两余。
当朝王尚书还不惜撞柱,虽被拦下,但圣上无奈,只能下旨,治翊王一个管辖不力的小罪,将他流放在梁州。 可翊王非但没收敛,在梁州居然混成了一方恶霸,多年来关于翊王的弹劾,如飞雪纷纷上报朝堂。
圣上非但不管,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子知道此事,在派遣官员去梁州时,也曾嘱咐过几句,可手底下的人心欲壑难填,全部都被收买,太子气不过,只能假装不知情。
毕竟翊王给了他无法拒绝的由头。
这次再派遣官员一去,指不定翊王又要走贿赂的法子。
若是有些官员贿赂不成,谁能确定能出得了梁州。
外加沈长安的性子,江辞睢认为他一去的话,运气好,蜕一层皮,运气不好的话便是一具尸体。
江辞睢思索再三,想到江絮雾对沈长安的看重。
他亲自去找阿妹,商讨此事。
-
风雨晦暝,几道惊雷,惊扰院中安宁。
抱梅她们收卷檐下的竹卷帘,门窗紧闭,却不承想,有人冒雨造访。
“阿兄,你怎么冒雨而来。”
江絮雾见他肩上洇湿一片,唯恐他染风寒,急着牵他的袖子,引到厢房,让抱玉烧火炉。
“不必劳烦,我今个来找你,是为了沈长安的事情来找你。”
江絮雾一听跟沈长安有关,仰头蹙眉,“阿兄他怎么?”
江辞睢将缘由一并告知,面容毅然。
“他会连累你。”
江絮雾猛然想起上辈子,她曾路过阿兄的书房,听过阿兄与属下议论过沈长安。
上辈子沈长安行事只问本心,一心为民,去往梁州,也不知遭遇何事,竟怒斩贪官五十人。
此事震动朝野,京州大大小小的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沈长安一朝出现在人前,而沈长安也因此失去了官帽。
至于翊王则被沈长安亲手送入了大牢,太子貌似也因为这件事牵连,被杖责一百,关入东宫幽禁,三月后才放出来。
五月后,沈长安经三皇子力荐,几起几落,重返官场。
但沈长安因为翊王之事,落下重疾,据闻一到,他的膝盖疼痛不已走也走不动。
上辈子,江絮雾与抱梅花乘坐车舆,阑风长雨。
她见到有人衣衫洇湿,也不打伞,在风雨中,背影如青石板砖。
一眼,枯燥,冷硬。
江絮雾彼时不知道他是沈长安,只是看他背影佝偻,似乎双腿被灌入冷风,颤颤巍巍,好几次,江絮雾看到他站起,又跪下,又爬起。
青筋撑起,下雨打湿了他的全身。
他身后似乎背负巨大的磐石,站立难安。
江絮雾目不忍视,让车夫停下,送他一柄油纸伞。
那时,江絮雾没有看清他的面容,也并不认识他。
直到寺庙一见的几月后。
沈长安在被贬,离开京州后,亲自向她作揖道谢,不再提及此事。
江絮雾才恍然明白,她见过沈长安,见过他在陌巷狼狈不堪的一幕。
她思绪转回,发觉往事纷纷,她用绢帕捂住胸口,掩饰失态。
“怎么了?”江辞睢却见她脸色苍白,误以为江絮雾是在为他担心,沉声道。
“阿妹,要不我给你另择良婿。”
“我因为这件事,冒冒然然就扔下他,实属无情无义。”
“可你们没有婚约。”江辞睢提醒她。
江絮雾情不自禁抓住江辞睢的手,温热的肌肤隔着手帕,传到他的手背。
“阿兄,他是个好人。”
江辞睢看不懂阿妹为何忽然因为沈长安,紧张得失态。
他徒生对沈长安的不悦。
江絮雾并不知江辞睢心中所想。
她再三跟江辞睢保证,“阿兄,他是个好人,不会出大事,也不会牵连我的。”
他只会在此事过后染上旧疾。
江絮雾想到此处,忽胸口喘不过气,在好说歹说劝走江辞睢后。
她想去见见沈长安。
江絮雾心中生出惆怅,原以为重生是她的福气。
但如果无力改变,眼睁睁望着命定的人,走向不归路。
她又不甘心。
江絮雾越想,当夜就中了风寒,咳嗽声连连不断,哪怕她病了。
还是无法阻挡她去找沈长安。
-
在去见沈长安的翌日。
她特意梳妆打扮,脸颊香腮,黛眉细柳,唇上染了胭脂,血色有了几分。
江絮雾特意打听阿兄不在府,才出门去寻沈长安。
“小娘子,那个沈长安真的对你很重要吗?”哪怕小娘子身体染病,不好好歇着,都要去见一面吗?
抱梅细心给她披上花卉云锦披风,拢好领口衣襟,她又担忧地瞥了一眼江絮雾染红的胭脂唇。
江絮雾虚弱地依在窗边,临近出府,她特意咽了几口药,这才出门。
眼下听抱梅一问,她不禁惆怅一笑。
“我也不知。”
“但若是不去看一眼他,我又心里不甘。”
江絮雾说完,咳嗽了好几声,抱梅见状扶住江絮雾,“我明白了小娘子,今日我打听过,沈大人休沐,他今日应当在家。”
车舆缓缓前行,到了陌巷中,抱梅小心翼翼地搀扶她下车舆。
“小娘子,沈大人就住这里。”
与此同时,裴少韫在车舆上与三皇子在下棋。
车舆偶遇此地,裴少韫耳力极好,闻言,他觉得耳熟,掀起布帘,正好看到少女一袭翠绿褙子,头梳珠髻,步摇珠翠叮当作响。
裴少韫手中的棋子滚落在车板上。
“裴大人?”周慎斜瞥。
裴少韫搁下布帘,轻笑道,“让殿下见笑了。”
“无事,你刚在看什么?”
“我在看一株芙蓉,坠入春泥。”
周慎莞尔,“裴大人真是闲情逸致,芙蓉坠春泥,倒也是它的归宿。”
“是吗?”裴少韫捏紧白棋子,似笑非笑,垂下眼帘,遮住阴鸷。
“可是殿下不觉得,芙蓉娇美,自然是要拘在眼前,日日夜夜侍弄,而不是任人踩在春泥。”
第27章 不成家
“裴大人的见解倒是与我不同, 人各有命,你我怎能轻易握住。”
周慎摇头,微微俯身, 将落在他身边的棋子捻在指腹。
“人要是有心,自然能成。”
裴少韫轻笑, 拢了拢衣袖, 执白棋落入棋局中。
周慎手执黑棋,“只怕有心无力。”
“殿下是担心吗?”
“我能担心什么, 上个张家庄的灭门案,还未彻查清楚,父皇就认定此事了结,不让我插手,反而让我专心致志调查北平寺的龙袍。裴大人, 你觉得我父皇到底在想什么?”
明明这两起案子跟太子有关。
父皇却全都让他插手,可第一起案子, 快要查到与太子有关, 父皇又不愿意。
周慎猜不透坐在高堂的父皇到底在想什么。
若是偏信太子, 却为何让他去调查。‘
可父皇要是偏心他, 怎么会让他架在火炉上烤。
裴少韫:“殿下慎言。” “裴大人害怕了,可你刚刚还说有心则可。”周慎捻了捻棋子, 眼中只有眼前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