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的人,竟会一而再再而三追问她是否对别的男人有感情。
江絮雾觉得荒唐,想到上辈子死都没有见到他一面,她越发觉得裴少韫古怪得令人难以捉摸。
若是说他对自己有感情,这简直危言耸听。
可如果不是,他又为何摆出惺惺作态的假象。
江絮雾思忖得难受,便不再多想,凝视他的目光里坦坦荡荡。
“他伤了我是没错,可我想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小娘子不必担心,我已经查出是谁所为。”
裴少韫在江絮雾晕倒后,请了大夫,顺便再命人调查一番。
而后三皇子的人主动上门,告知了一切。
原来三皇子手底下有位方三的幕僚,有日发现不成器的侄子吴友行,莫名多了一笔来历不明的银两,天天跑去青楼喝花酒,心生怀疑,昨日又撞见他偷偷摸摸地将晕倒的人送到寺庙。
方三觉得纳闷,知晓侄子是纨绔,怕侄子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便派人去跟着。
也正是这一跟,方三摸清楚侄子意欲何为,正巧遇到三皇子来见裴少韫。
三皇子见他面色有异,询问发生何事。
方三本想着自家事,不欲告知,可三皇子难得起了兴趣,非要问个清楚,无奈之下,他道出原委。三皇子心善,派人去调查个清楚,而后三皇子派出的人发现方三侄子要行不轨之事,还跟江府的小娘子有关,又想到是近日裴少韫与江小娘子的近日谣言。
于是三皇子思忖片刻,书信一封,约裴少韫去寺庙一见,将他引到出事的地方,为了没有后顾之忧,还派了贴身之人,省得一个好好的小娘子遭此劫难。
裴少韫这才明白三皇子为何约他在护国寺。
至于方三的侄子,早就在他派人去彻查之时,方三就自个带着侄子来认罪。
裴少韫知晓了来龙去脉,原来是后院龌龊之事,小娘子被人算计,他人想趁着其兄不在,早日让她嫁出江府。
得知道来龙去脉后,方三的侄子被关进了大牢,至于跟此事有关的江府一干人等,裴少韫顾忌她的名声,没有声张出去,但他不是善罢甘休的人。
早早呈了文书给圣上,里面是皇上近日要大理寺重新彻查三年京州陈年旧案的卷宗,其中有一卷是关于尚书省的工部水部司郑权侍郎在三年前收受贿赂的罪证,还有在户部担任仓部司里朱员外郎的罪证。
郑权侍郎是江大夫人的娘家,朱外郎是江二夫人的娘家。
裴少韫借此事,欲拉他们下马。
但这点官场算计,他并未告知江絮雾,跟她说清楚来龙去脉,直言已经帮她善后。
江絮雾听完全部后,难以想象,江大夫和二夫人竟这么恨她,想要她名声毁掉,嫁与他人。
裴少韫见怪不怪,人心本就难辨,他早已见识过,转而继续追问江絮雾。
“你表哥虽然无辜,你还刺伤了他,可他识人不清,害得自己遭罪,还连累你出事,他理当要付出代价,不然他下次要是再被骗,多惨。”
裴少韫温声细语,在旁人看来是真情实意地为她着想,可江絮雾心知肚明,他居心叵测。
“他伤害了我,理应报官。”
江絮雾沉着冷静应对,“但再说他也是我的表哥。”
“所以江小娘子还是心软。”裴少韫哑然一笑,看似退让,实则步步紧逼。 “如果江小娘子不忍心,我帮你给他一个教训好了。正好大理寺的刑法,能让人长长记性,其中有一刑法梳洗,将犯人的衣衫脱掉,用滚烫的热水浇上去,再用铁刷子刷去身上的皮肉。”
裴少韫端的温润如玉,可从他嘴里吐露的话,令在场的江絮雾面色煞白。
“这是酷刑。”江絮雾不敢苟同,小步挪动远离他。
裴少韫轻笑:“放心,他不是重刑犯,我怎么会用这种酷刑,我只会让他少受点皮肉之苦,但该受的苦还是要有。”
“可是……”
江絮雾蹙眉,这个刑法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再看看躺在井底下,不知生死的陈沫,思绪复杂,而裴少韫饶有兴趣地说:“如果江小娘子感兴趣,我可以改日带小娘子看看这等刑法。”
“不。”她是疯了才想去看这种刑法。
但看了看在井底的陈沫,江絮雾想到他也是受人诬陷,自己也把他刺伤,垂下眼帘道:“他身上有伤,算是给他一个教训了。”
“这算教训吗?江小娘子真是不公平。”
裴少韫微笑,闲庭若步地到院子外,树荫稀稀疏疏,遮住了满眼苍凉,他伫立在门外,与内里的荒凉隔绝。
“裴大人你想做什么?”江絮雾看他走出去,深感不安,却见裴少韫侧眸露出温柔一笑。
“自是帮江小娘子出恶气。”
“可是我不需要裴大人帮我。”江絮雾眼皮子直跳,转眼就看到裴少韫鼓了一下掌,门外不一会有几名婢女和粗实婆子走进来,还有宋一也走了进来。
而后江絮雾亲眼看到宋一腰间牵着绳子,跳进枯井,将昏迷不醒的陈沫送出来后,再然后,江絮雾发现粗实婆子搬来一大木桶,而后便是婢女们不断往木桶浇灌热水。
“裴大人你这是?”
江絮雾心中泛起不安,眼睁睁看着粗实的婆子搬来的一张长凳,将昏迷的陈沫绑在长凳上。
这时候宋一站出来,接过婢女递过来的铁刷子。
江絮雾想到裴少韫刚刚跟他说的梳洗,难以置信地后退,“青天白日之下了,裴大人你给他上刑法,不合规矩。”
“这是裴府,江小娘子。”他衣袂飘飘,俊朗的面上露出苦恼的声音。
她却亲眼看到宋一将陈沫的上半衣衫褪去,露出消瘦的后背,而背后有一道清晰狰狞的伤痕,那是她亲手用簪子刺下去。
可此时,宋一谨遵裴成韫的吩咐,将铁刷子对准陈沫的后背。
江絮雾再也忍受不了,“住手。”
宋身子一顿,看向伫立门栏边的裴少韫。
江絮雾不假思索地小跑他的跟前,向他求情,“陈沫他也算是无辜被牵连进来的人,裴大人可否放他一条生路。”
“江小娘子你是在求我。”
“对,裴大人我求你,你能不能放过陈沫。”
裴少韫看走进的小娘子,身形单薄,腰间纤细被薄绿线绦系上,莹白的耳垂上挂着金镶珠翠耳坠,绿意与朱白,点缀了几分清冷,再看她明明生怒,却还要佯装无事人,脆弱地向他求情。
“江小娘子不给诚意的话,我实在很难想象江小娘子的诚意。”
裴少韫眉眼轻佻地看她,江絮雾蹙眉,猜到他定要威胁自己,半垂下头道:“裴大人想要什么。”
她的脖颈细长,白瓷的肌肤宛如初春晾在窗台的帛书,耳间亦是苍翠欲滴。
裴少韫入神,闻言一笑,“江小娘子有什么可给的吗?”
这倒是为难江絮雾,“我不知我有什么?”
“看小娘子为难,我也不拐弯抹角。沈长安与江小娘子并不婚配,我需江小娘子书信一封,跟他断绝关系。”
江絮雾被他一惊,他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这时裴少韫朝宋一瞥了一眼神。
宋一心领神会,手中握着铁刷子,直接在昏迷陈沫后背,浅浅地剐了一下。
本该昏睡的陈沫顿时被惊醒,“啊啊啊――”杀猪般的惨叫声,震耳欲聋。
江絮雾惊吓得望过去,只见陈沫醒来,双目睁大,尚不知发生何事,手已经抓紧凳角,“救……”
之前想见羞涩低头的郎君,转眼狼狈地不明白发生何事,被折磨得惨叫出声。
江絮雾眼睁睁看着他的后背皮肉被绽开,内敛羞涩的郎君仰起头,可身后宋一不为所动,手上的铁刷子已经沾染了刺眼的血迹。
“不――”
江絮雾抓紧他的袖子,薄薄的锦绸被她攥成一团,右耳的耳坠差一点要掉下来,可她毫不知情,婉转峨眉,眸中似有水溢出。
裴少韫心中恶意陡然加重,心底却陡然生气不悦,“江小娘子,你在为他哭?”
“你放过他好不好,裴大人,书信我会写好。”
她并不想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甚至在听到耳边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音,身上似背负了千斤重,令她喘不过来气,她悄悄地瞥向陈沫的方向。
只见婢女们和婆子都不在,唯独剩下宋一和趴在长白凳上的陈沫。
陈沫身体颤抖,双眼都是半阖,根本不清楚眼前到底发生什么,连话都说不清楚,背后仅仅是被剐了一下,血肉模糊地让江絮雾想到,幼年与阿兄出事流落到青州,看到乞丐被人活生生打死的场面。
彼时她才四岁,忽惨遭眼前血腥画面,阿兄用干燥破裂的手掌捂住她的眼睛,一声声告诫她。
“不要看,不要看。”
江絮雾乖乖地听阿兄的话,可耳边乞丐的惨叫声,难以掩盖的血腥味,令她从此爱上了随身携香。
几乎在片刻间,江絮雾过往的哀伤席卷全身,可她死死撑着,好像阿兄就在她身边,而她想到阿兄,汲取了全部的勇气,从其不断挣脱出来,并对着裴少韫道。
“裴大人,他放心,我会跟沈长安断掉关系,作为交换,能不能放陈沫走。”
“我知道他因中药,神志不清,做出了一些出格之事,但我刺伤了他,这也算抵了一桩,若是裴大人觉得这样还不行,可以让陈沫永不赴京州。”
江絮雾撑住了恐慌,找回了理智,说的话有条不紊,这令裴少韫想到初次见面,镇定自若。
“裴大人?”
她见裴少韫不出声,出声询问,在看到裴少韫回神,俊朗的面容上浮现几缕笑意。
笑得真假。
江絮雾腹诽,裴少韫也给予了江絮雾的回应。
“好。”
一场胁迫以江絮雾退让中止,可在她跟着裴少韫一同前往别处时。
原以为要被放开的陈沫,突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痛哭声。
“啊啊啊――”
江絮雾震惊地回头,发现宋一继续用铁刷子给他剐,一层下来,血肉狰狞可怕。
“裴大人,你骗我!”
江絮雾侧身质问他,裴少韫并不为眼前血腥画面动容,也不为江絮雾的怒意而生气。
他一如既往地笑道:“因为江小娘子说得太晚了。”
江絮雾攥紧了手,薄薄的面颊血色全无,她头一次认真地看眼前含笑的裴少韫,心中打了一个寒颤,她到底是小瞧了裴少韫。
上辈子玩弄权势坐上枢密使位置上的裴少韫,名声响彻朝野,据说,他最擅长的便是玩弄人心。
江絮雾心下一沉,在回望他的间隙时,她在想这样的裴少韫,自己能骗得了他吗?
可空气中的血腥味,让她再次清醒过来。
她还有阿兄。
一想到阿兄,她恢复淡定,不看身后之事,唯恐再度令他受灾。
陈沫的哀声,逐渐消失在她身后。
随后,她跟着他来到依水湖畔的水亭中,这里早有人备好笔墨纸画。
江絮雾落座后规规矩矩地开始书写书信,裴少韫则是坐在琴台前,许是心情甚好,他骨骼分明的手指拨动着琴弦,几声袅袅琴音,绕梁之音在水亭响起。
竹卷红亭,一人一笔,一人一琴。
江絮雾斟酌了几下,落笔很轻,书信里的内容大抵说的是自己心中有了别人,还望沈大人另娶他人。
说实话,江絮雾并不想,可真当写下去,望着上面的字字句句,她又觉得沈大人不用牵连进来。
许是想通,她对往后靠着嫁人之事逃离江家和裴少韫,没了热衷,她想等阿兄从牢狱里出来,随后去寺庙当个尼姑好了。
至于裴少韫,她本就厌恶之际,先前的斡旋,早已令她厌烦至今,如今又被逼着写了这一封“书信”,她心中沉闷,撂下紫檀毫后,一言不发,静静地等他弹完琴。
裴少韫少年中状元,满腹才华,还擅长琴棋书画,素有惊才绝艳之美名。
一首曲终奏雅结束,江絮雾见他收手,便将书信递给他,让他过目。
裴少韫修长凌厉的手腕往前接过书信。
江絮雾战战兢兢,做好了重写的准备,可裴少韫扫了一眼,轻笑道:“小娘子信中写得绝情,尚可。”
她吐出一口浊气,自认为今日之事已糊弄过去,起身告退。
“既然裴大人过目,尚且可以,此事可否作罢。”
她值得是陈沫的事情,裴少韫也许是心情不错,倒也不再纠缠。
江絮雾见他颔首后,攥紧的手松开。
在她即将离开的裴府时,裴少韫将青衣婢女送给了她,美名其曰说青衣婢女会些拳脚功夫。
可江絮雾心知肚明,他是让青衣婢女监视自己。
但是她尚且没有拒绝的能力,也就随他而去,在离开水亭之前。
裴少韫还面带微笑地问了一句,问他弹奏的琴声如何。
江絮雾觉得他古怪得让人捉摸不透,之前温温柔柔吩咐手底下的人行刑,转眼又变得风雅,在水亭中弹琴又问她弹奏如何。
为了避免不节外生枝,江絮雾温声道:“裴大人的琴音自是京州难得的一绝。”
裴少韫被取悦,心情尚好,狭长的眉眼微微上扬。
江絮雾随后被放回去了,在回去江府的车舆里,青衣婢女候在她身侧。
闲来无事,江絮雾过问了她的名字。
“我叫青衣。”青衣垂着头,毕恭毕敬地道。
江絮雾见她一身青衣,名字却也唤青衣,好奇地问,“你这名字谁给你取的。”
“是我给自己取的。”
“不是父母娶的吗?”
“奴婢无父无母。”
江絮雾一时问不下去,转头问起陈沫。
“小娘子放心,我家大人已经请了大夫过来,伤势并不严重。”
可江絮雾想到之前的一幕,完全看不出伤势不严重的样子。
但江絮雾无心再问,深怕又给陈沫带来麻烦。
因在裴府待的时辰久,回来时已经酉时,大大小小的铺子关上了大门,途径瓦舍时,发现一向热闹非凡的瓦舍里也在收拾东西。
“发生什么了?”
京州从不宵禁,可看这架势,江絮雾蹙眉。
青衣:“昨晚皇上携百官观赏京州的灯宴,大庭广众之下,皇上遭遇刺杀,故此即日起,三皇子下了宵禁的命令。”
原来是这样。
江絮雾搁下红布,重新靠在车壁。
在回到江府后,江絮雾还未回到紫扶院,就率先被江母亲自派人请去。
江絮雾只能先去江母那边。
江母派的是赵嬷嬷来,赵嬷嬷瞧见她身边多了青衣,眼珠子转了转,旋即请她过去。
江絮雾注意到,佯装不知情,跟随赵嬷嬷去了江母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