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漫不经心地想着,后面发困靠着被褥睡下去,四周静悄悄,除去蝉鸣和赶路的车轱辘声。
赶路一连赶了三天。
见身后一直没有动静,江絮雾和花郎他们来到谷县客栈,准备休整一下,隔日再赶路。
花郎将随行的车舆和马,吩咐跑堂将它们牵在马厩,要喂上好的草料,随后掷了一锭银子。
掌柜瞧见,两眼放光,看他们的气度,再看被围在中间的小娘子虽然戴着帽帷看不清面容,但这气度和衣裳的华贵用料,掌柜眼尖,笑眯眯地给他们安排了最好的客,热情地迎他们上楼。
江絮雾被安排天字号,客房四四方方宽敞,有一八仙桌,还有一扇山鸟屏风,右边靠窗则是长长的香几,上面有瓶花和描梅浅金的香炉,窗棂是如意,用瓦砾镶嵌其中,正好对上日光,倒别有一番别致。
江絮雾正巧乏困。
醒来天色已黑,花郎在外叩门。
江絮雾换好衣衫,命他进来,这才知道他是来送食。
她不紧不慢进完食,花郎就将剩余的吃食端走,她吃饱后,伸懒腰想在厢房走动走动。
没走几步,听到走廊传来嘈杂的交谈声。
“听说京州出现兵变,好多人都逃出来了。”
“什么兵变?”
“你不知道吗?原来当年咱们陛下弑兄杀弟,原本赵王刚从塞北打了胜仗回来,谁知道陛下派人追杀赵王,甚至把拟定好的圣旨都给全毁了。可谁知前几日有人自称赵王唯一的儿子,拿出曾经的圣旨,领着赵王以前的旧党羽,趁着夜色抹黑进了皇宫。”
“皇宫一时大乱,跟在赵王遗孤身边的官兵们,趁此机会在京州烧伤抢劫,一时之间人人自危。万幸我远在京州经商的侄子昨晚从京州出来,逃过一劫。”
几人的声音不大,却令江絮雾神色凝重。
京州出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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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州街巷,城门禁闭,家家户户都关紧门窗,一队铁骑游走街头巷尾,躲在家中的百姓一个个大气不敢喘,这时这队人马踹向了一家商铺。
须臾间,孩童和女眷哭泣声传遍大街小巷。
“父亲――母亲――啊啊啊啊――”
“我的儿――”
“我把钱给你们――你们――”
话音落下,血光冲天。
冲进去的铁骑兵冲出来后,又进入了新的商铺。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抽泣声被压抑在夜色中,一双双绝望恐惧的双目,瞪大最后一次看见这世间的准备。
火光四起,血雨腥风。
老人、年轻人和女眷孩童抱头痛哭。
明明白日还在想着明天去城北铺子买新衣裳给妻子置办,还要去东子郊买点猪肉给小儿子补点油,还有想去金银铺子置办点家产,想着罗家铺子新进了绸缎……
可京州的百姓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兵变给震慑住。
京州也在一夜之间,风云涌变。
在铁骑兵闯入的新的商铺,浑身是血出来的时候,一道道弓箭射入他们的身上。
一夕之间,血腥味席卷整个街道。
身穿铁甲的官兵从宫门涌入出去,领头之人赫然是一袭白衣,脸色苍白如鬼的裴少韫。
“大人――”宋一骑马跟在身后,想要劝解大人先去歇息,何苦一身病的上战场。
裴少韫目光如火,似笑非笑的目光里淬着杀意。
“陛下有旨意,赵王部下的党羽,全部杀无赦。”裴少韫勒紧缰绳,拔出弓箭,面色温笑在深夜诡谲难测。
待到处理完毕,他一身伤地坐在马上,脸色惨白,犹如死人般,一双乌黑的眸子扫了底下一群尸体,再眺望到不远处,好似在看谁。
宋一拎着火把走来,“大人这些尸体怎么办?”
“全部烧了。”他不近人情地说话,不带丝毫犹豫。
宋一拱手领命,吩咐其他人将这铁骑兵的尸体全部堆在一起,扔了几把火把上去,不一会火光冲天,烤焦的气息,令躲在暗处要动手的其他人,禁不住想呕吐。
反观裴少韫含笑观看这一幕后,又吩咐手底下的好生去搜接下来的党羽。
当他处理完毕后,便领着宋一回宫。
宋一跟在他的身后,见他咳嗽,骨节霜白,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幕,又想到裴少韫吩咐底下的人去找江絮雾的下落,还没上完药就被皇后召进宫,几个时辰后,宫变发生。
裴少韫被困深宫一天一夜。
终于宫变结束,他奉旨和沈长安领兵去收拾京州镇压前朝的余党,这路上,他都没有歇一下。
宋一忧心他的身体,低垂着头道:“大人,皇上没有急着吩咐你进宫,你何必折腾自己身子。”
裴少韫听不进去,他一门心思想要尽快结束这一切。
然后,她这么喜欢跑,以后就不要走路了。
裴少韫藏着心底渗人的想法,面上浅笑地进宫。
在进宫门前,他恰巧遇到了沈长安。
一向沉闷的沈长安,在皇帝派遣官员去制止京州暴乱,沈长安第一个站出来。
这与他之前的处事风格截然不同。
裴少韫收敛眼底的防备和厌恶,想要知道他做什么,于是他也主动请缨出宫镇压乱臣贼子。
皇上微眯着眼,一向精明的眼眸藏着浑浊的眼珠,在酝酿什么,须臾间他就安排两人各去宫的东南两边,又吩咐周慎搜查宫中的余党。
至于闯入宫中的反贼,早早被拿下送入大牢,听候发落。
一场兵变,悄无声息地落下帷幕。
裴少韫暗自思忖,与沈长安一同走在官道上,他注意到沈长安的气质变得圆润,甚至情绪藏得更深,明知道他抢了他的妻子。
依旧面色不改作揖。
之前他虽然能忍,但行事周章完全不是这种做派。
裴少韫与他一同路过禁庭花,拢了拢笑意,两人来到尚书房,面见皇上。
太子也在这里,他们两人各自禀告了皇上宫外的事情。
皇上揉了揉眉骨:“辛苦你们了。”
“卑职们为皇上解忧,是臣等分内之事。”裴少韫淡淡道。
皇上招招手,示意自己乏了,眼下先让他们下去。
裴少韫他们退出尚书房,太子也跟随了上来。
登上太子之位的周慎,因妻儿早亡,面容瘦削了不少,哪怕这几日养好了点,可宫变之事还是忙碌得脚不沾地,身子又消瘦下去。
“裴大人,留步。”
裴少韫准备出宫,听闻身后周慎的声音,停顿脚步。
沈长安拧着眉头,不动声色地观看这一幕。
“殿下,怎么了?”
“我要去趟大理寺,父皇说裴少韫的审讯手段一绝,想让我学学,去审讯赵王其子。”
说起赵王其子,周慎百般不情愿,且说赵王其子不过十岁,此次兵变也是有心人谋划,再说他还算是他的堂兄弟。
他怎么能对堂兄弟,还是对十岁孩童下手。
周慎面容愁容,裴少韫看穿他的不情愿,又看他从袖子拿出皇上拟定的公文,只能暂时放弃亲自去寻江絮雾的念头,先应付眼下。
“皇上此举,必定有其意,殿下,往这边走。”
裴少韫跟周慎渐渐往宫外走,沈长安凝视他们的背影,伫立一会,便被身后的公公再次请回去。
待到他重回尚书房,看到太监点上了龙涎香,李公公吩咐其他太监给他搬来檀木圆凳,沈长安发现有两个圆凳。
沈长安垂头,这时门外走进来人,低声道:“皇上。”
“江大人来了。”
皇帝扶额,见到江辞睢的到来,眉眼松动,吩咐其他人备好茶水。
茶水添置好后,沈长安接过茶,余光瞥见江辞睢,本身是随意一瞥,却见到他手腕处有一道很深的伤疤,受伤了?
沈长安收回目光。
江辞睢瞥了他一眼,也收回来目光。
皇帝这时候终于发话问江辞睢,“事情办好了吗?”
“臣已办妥了。”
“那就好。”皇帝一笑。
跟他们闲聊了政务,皇帝借此困乏,命人送他们出去。
来到宫外,随行太监早已回去。
剩下的两位大人相视一眼,四下无人,一同上了车舆。
沈长安鞠躬道:“江大人,阿雾可尚好。”
“你知道她在我这里?”
“你没有反驳。”
江辞睢发现眼前的沈长安怎么会耍心眼子,居然试探他,不过想到阿妹喜欢他,也就忍了下去。
“京州危险,我把她送到了别处。”
裴少韫这人,他迟早要弄死他。
江辞睢莫名想到害得他要送走阿妹的始作俑者。
沈长安闻言了然,“她确实不能待在京州了。我问问江大人,这次兵变这么快就结束,是否是皇上一手策划。”
江辞睢锐利的眼眸扫视他。
沈长安不卑不亢,“此次兵变太过顺利。”
“这件事,你不用过问。”江辞睢面色沉重警告他。
沈长安见他慎重的模样,心下猜测几分。
“我能否知道阿雾的下落吗?”沈长安转而关心她的下落,江辞睢沉声道:“等到事情尘埃落定,再说。”
“嗯。”
两人在车舆闲聊几句,月色犹如半残玉轮。
裴少韫带着周慎去大理寺的牢房,带他见了一场审讯。
半盏茶的工夫,周慎面色苍白走出来,神色难看,身后跟着裴少韫。
两人走在潮湿阴冷的牢房走廊,“裴大人,这些犯人不招,都要用刑罚吗?”
“算了。”
周慎自觉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话,露出苦笑的表情。
“我自知自己生性仁慈,不适合坐上椅子上,可有时候命运捉人不浅。我有时候在想,为了这个椅子,醒来我孤家寡人,还要处处防备身边人,真的可以吗?”
裴少韫:“若是不争一下,又怎么知道不适合。”
“裴大人说的也是。”周慎勉强一笑,夜风吹起,衣袂飘飘。
“我听说裴大人最近在找一人?”
两人不知不觉中走到大理寺外,夜深凝重,几棵槐树和罗松树一排排屹立不倒。
裴少韫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轻笑道:“殿下知道?”
“若是有心,自然知道。”
周慎想到这段时日的经历,仰天一笑,“我曾经听我母妃说过,我很像我的父皇,我不懂,父皇这么雄伟的人,我怎么会像,可母妃说我长得很像父皇,所以父皇一定会很疼爱我,我自小深信不疑,因为父皇是真的疼爱我。”
“但长大后,我才知道疼爱是要有代价。”
“我知道我不适合当皇帝,一直刻意避让,一直不敢直面世间的险恶。可兄长作为废棋死在我的面前,父皇一点怜惜兄长的情面都没有,不允许他葬入黄陵。薄情寡义,实在令我心寒,而后我的发妻死在了生产那日。”
“我的父皇想逼我,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在嫂嫂要死的前一日,她私下找到我,告知了一切,然后我亲眼看她用残缺的一条命去为了填补父皇的棋局。”
“还有我的妻子。”
“我早知她是皇帝安排在我身边的人,我也知道她因我的原因叛变,跟皇后做了交易。他们都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包括裴大人帮助程宜诈死离开我身边,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周慎娓娓道来,深夜的暖风不知何时变成刺骨的冷意,裴少韫拢了拢衣袖,眉眼轻佻,看向正侧身看他的太子。
“殿下你这是?”
“我能给你的东西,远远超过眼前的利益。”
周慎唇角拉长,目光眺望远方,“我知道你是皇后的人,我也知道裴大人是墙头草,之前也押我这边,但――”
“裴大人,我需要你帮我一把。”
周慎眼眸认真,一向温润仁慈的皇子,不被群臣看好的人,终于磨出了自己的爪子, “臣……”
他想婉拒,毕竟没有利益,他要怎么上钩,可周慎无声地吐出一个人的名字。
“江絮雾。”
裴少韫手指惨白得骨节作响,胸膛的伤势再度疼得他四肢骸骨痛苦不已。
“孤需要裴大人,裴大人也需要孤帮你一把。”
周慎露出了獠牙,本身温吞,儒雅的皇子,让裴少韫明白,所有人都看走了眼,可他是什么时候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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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内。
江絮雾做了一夜的梦魇,醒来却不知道梦到什么,而后她们在客栈休整了一天一夜,隔日再次出发,谁料一路上下雨,路上打滑,好几次江絮雾都需要下车。
在他们艰难度过了下雨的三天,他们终于来到一处驿站落脚。
驿站地处偏僻人少,三三两两的人坐在大堂,伴随着他们进去,江絮雾发觉这些人看她们的目光不怀好意。
江絮雾扯了花郎的衣角,示意他这里不对劲。
但车舆坏了需要修一下,而且外头下大雨,他们已经不眠不休赶路三天。
为此他们不得不暂时住下,打算住一晚就走,至于这里的食物他们都打算不碰,小心谨慎度过今晚。
花郎为了她的安危,隔着屏风栖居在地上,打算彻夜守着她。
江絮雾担心他会不会膈得慌,可花郎郑重道:“我如果连这点苦都受不了,还算是男人吗?”
看他坚决的表情,江絮雾无奈,便让他隔着屏风,为了她的安危,花郎还系了一条红绳,上面还绑着铃铛,从床头绕在屏风外。
江絮雾看他细心不免一笑,后来闲来无事睡不着,问起他的身世。
“我跟姐姐从小一起长大,我们是孤儿。”
“你们以前应该过得很辛苦吧?”江絮雾百般无聊地问。
花郎这时候要开口,忽然有人敲门而入,“救命,救命。”
他一个激灵来到门口,江絮雾也跟了过去。
“求求你们,里面有人吗?能不能救救我?”
门外的女人苦苦央求,江絮雾谨慎道:“你瞧瞧。”
花郎垂眸,将门推开,门前的女人立马跑进来,见到江絮雾就要抱着她的大腿,哭哭啼啼道:“还望小娘子救救我。”
这时门外闯入几名壮汉,三下五除二被花郎一脚踹翻在地上。
其中一名壮汉道:“好汉饶命,她欠我们银子,我们只是来追债的。”壮汉面容粗鲁,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求。
花郎不为所动。
抱住江絮雾的小娘子这时痛哭流涕,“小娘子,你别听她瞎说,我家中贫困,是我夫君生病,被他诓骗了钱财,还被骗签下赌约,我夫君还不上,还想将我抵押出去,可怜我家中还有三岁孩子还需要我照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