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韫本身想继续问问江辞睢的下落,余光注意到她苍白的肤色,倒也没有当着江絮雾的面问下去。
主仆两人又商议了琐碎之事。
江絮雾还以为他们要说很久的话,可才听了一会,耳畔没了声音,她心下奇怪,转眼闻到浓郁的药味和药材的香味。
“阿絮。”
裴少韫自顾自地伫立在她身后,低语几声,唇角扬起,“我喜欢这个称呼,以后我喊你阿絮可好。”
江絮雾依旧不说话。
杨柳吹拂岸边,凉亭一人坐着一人伫立,身后矗立的男人垂眸凝视着坐在的少女,唇角弯起,坐在横栏上的少女垂下眼眸,看似发呆。
两人近在咫尺,心思天各一方。
宋一冥冥之中回神瞥见这一幕,拧着眉头,甩掉心里异想天开想法,遂出府,去陌巷里寻了位田嬷嬷。
田嬷嬷是太子身边的贴身嬷嬷,自小照顾太子长大,由她出动自是马到成功。
在宋一嘱托完毕,正要往她掌心塞点银子。
田嬷嬷拒不肯受,这位年纪五旬的老人,挪开他的手,在他诧异的目光下,她经历风霜的眼眸清明一片。
“我知道你们的打算不怀好意,可我愿意接受你们的嘱托,并不是为了钱,我是要给我的主子出口恶气。”
身为忠仆,主人已死,她必须要为主子出口气。
宋一没承想田嬷嬷还是忠心之人,倒是他小瞧对方,鞠躬赔罪。
田嬷嬷摆摆手,沧桑的眼睛几许泪水在眼眶打转。
“可怜太子和太子妃。”
她从宋一那边回到昔日的东宫灵堂前,看到之前效忠太子的奴婢们都披麻戴孝跪在棺椁前,田嬷嬷强忍着泪水,换上的麻衣要祭奠死去的主人。
倏然,有侍卫来禀告,“三皇子殿下驾到。”
由于圣旨还没有昭告天下,三皇子以兄长尸骨未寒为由,并不急着领圣旨,反而一向孝顺的他,忤逆了封为太子的圣旨。
引得皇帝痛骂,“逆子,你简直跟你哥哥一样是逆子。”
三皇子阖眼,接受完父皇的斥责,便来到东宫,见到往日人来人往东宫,如今只剩下的奴仆们的抽泣和满眼的素白。
他脚步一顿,竟觉得眼前的门槛无法踏入进去。
可灵堂内躺在棺椁里的是他兄长。
他不喜欢兄长,但他是兄长。
他悲从中来,迈入灵堂,上来几柱香火,下跪磕头。
如此诚心诚意,田嬷嬷伫立在一旁,等他拜完香,田嬷嬷主动跟他搭话,说是为了太子身后之事。
三皇子想到父皇那道命令,缄默地跟上田嬷嬷来到廊檐下。
“兄长被父皇遏令死后不能送葬到黄陵,我已吩咐手底下的人,将兄长和嫂嫂尸身送到城外一处风景优越的墓地。那里有杏花树,是兄长生前最爱的树,送葬的礼仪我也吩咐过下面的人,一定要按照皇家规格来办,墓地的陵园也请了风水大师。”
三皇子处处稳妥,将太子身后的生后之事办得妥帖,令人挑不出一点错。
田嬷嬷屈膝感激他的好意,而后老泪纵横地提起太子生前的琐碎事情,旧事重提,又提起太子妃。
“当日太子妃病重,哪里有弯弯绕绕心思,再说太子与太子妃青梅竹马,自小恩情笃深,太子再怎么愚蠢,都不会害太子妃出事啊。”
田嬷嬷说到情到深处,不禁老泪纵横。
三皇子闻言,和煦的面上多了内疚,双手也死死攥紧,他何尝不明白太子之事,诸多疑点,而田嬷嬷一边说着,一边又指引在太子妃出事之前,曾有皇上的贴身太监为太子妃请了太医来。
说是太子跟皇帝说过太子妃病重,才会派遣诸多太医轮番去看望太子妃。
可皇帝为何要让身边的贴身太监一起来呢?
田嬷嬷的话,像一根根针刺入他的心底,待到他回神,悠然回到府邸,结发妻子怀着七月有余的孕肚来到他的面前。
“殿下,怎么了?”
程宜被婢女搀扶起来,三皇子连连接过她的手,小心照看她,“你身子不方便,如何到处走动,也不怕伤了身子。”
“我是担心殿下,才会来,殿下是为了太子的事情吗?”程宜温声细语道。
三皇子:“嗯。”
“太子之事不在殿下你身上,何必庸人自扰。”
程宜吩咐底下的奴婢端来三皇子最爱的梅子糕点。
“此事有端倪,我在想若不是我的愿意,也许……”他言尽于此,程宜不明所以,仍握住他的掌心道。
“无论发生何事,妾身都会永远陪伴殿下身边,更何况,还有孩子也在等待殿下。”
她温柔抚摸肚子里的孩儿,三皇子本该愁心的想法,因她此举一扫而空。
对,他不能多想,可是这一切真的是父皇所为,那么父皇到底意欲何为。
三皇子压下心中纷乱,两人闲聊了体己话,程宜笑着道:“再过一月,我请了皇宫的太医还有皇宫的接生婆婆来。”
“好。”
三皇子满心期待自己第一个儿子的到来,甚至还趴在程宜的怀里,小心翼翼地探听肚中孩子的动静。
他全然没看到,程宜面上流露的复杂神色。
待到有官员寻三皇子商议国事,程宜被合欢牵着离开书房。
主仆两人来到回廊,四下皆无人,合欢低声道:“皇后那边已经安排人来了,至于皇上那边,主子,她们都不想让你的孩子出生。”
程宜苦涩一笑,抚摸肚中的孩子,遥望不远处书房,隔着湖水和石栏,“谁让我是殿下最在乎的人,所以……孩子……阿娘对不住你,可阿娘别无选择。”
她哀伤至极,却不到一息又转而露出刚毅的表情。
“皇后娘娘说的这次裴少韫会帮我,可他要怎么帮我。”
“主子莫要担心,皇后那边已经计划好了,咱们要趁着皇帝动手前,先一步动手,不然,皇上不会放过你。”
合欢耐心劝解,她何尝不知。
程宜右手落在石栏上,十指的指甲硬生生被磨断了一半。
“你去回信禀告给皇后,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风雨欲来,湖面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随后是大雨,狂风骤雨,似乎要吞并人间。
江絮雾躺在床上,被惊吓醒,却看到一直在一眨不眨望着他的裴少韫。
她心下一紧,还以为被裴少韫看穿自己又在骗他。
不过再看裴少韫换上一袭白衣,主动帮她将外衫披上,搞得她摸不着头脑。
“今日天色阴沉,我休沐,你可想出去。”
裴少韫这番话引得她激动,遂按兵不动,发呆愣愣地看他胸前的如意纹路的布料。
“你还不愿意搭理我,我们就不出去了,带你出去,我还要担心你不见了。”
裴少韫自顾自地道,见天色不早,吩咐婢女来帮她穿衣,可他不急着走,见仅仅剩下外衫没换好,他便招呼婢女退下。
待到婢女退下,江絮雾一动不动,看他拎起自己的外衫,她还以为他发病了,莫名其妙,可等到外衫披在自己身上,才明白他的所作所为。
但他不仅给她换上外衫,还牵着她来到妆奁前,用粉黛为她描眉。
这等亲密之事,江絮雾想婉拒,可偏生她眼下不能轻举妄动,眼睁睁看裴少韫为她画眉。
裴少韫身高八尺,伫立在她身后,鎏金雕花螺子黛被他捻在指腹间,俯身为她画眉。
本来这种画眉之事,男子自当不沾染不得,可多年前有一典故,有为张敞的官员,夫妇琴瑟和鸣,还经常在家为妻子画眉,虽然事后被人弹劾,但这段佳话流传至今。
裴少韫也想当一回“张敞”,为江絮雾画眉。
江絮雾猜到他的想法,也任由他画,左右不过难看,可当镜子里浮现柳叶弯眉,她蛮惊讶,正想着,裴少韫搂着她的腰,温热的气息在脖颈蔓延,她逐渐意识到不对。
一声轻笑,吞没了她的惊呼声。
“阿絮,你真好看。”
他抓住江絮雾欲藏起来的手,十指相碰撞,OO@@地吻从脖颈一路往下。
江絮雾想痛骂他白日宣淫,可最终她还是禁不住抿唇,双手掐住他的肩膀,硬生生掐出血。
血腥味似乎更令他心动。
江絮雾感受到他的逐渐粗暴,难挨别过脸,可裴少韫掐住她的下颚,双目朦胧对上他欲气的眼眸,似乎要将她卷入万丈不复之地。
她阖眼佯装看不到。
裴少韫的动作渐渐温柔下来。
待到傍晚时分,江絮雾醒来,耳畔传来风雨的敲击,刚想动一下,发觉腰间有异样,她望去见到裴少韫的双手搂着她,似乎要怕她走。
见他眼角有乌青,面容依旧俊朗,江絮雾真觉得上苍不公平。
不过江絮雾记得他不喜欢侧边有人,可眼下,她蹙眉,不再想下去。
她转而阖眼,养精蓄力,想着趁早离开他。
但他愿意留宿,是不是下次在枕边藏匕首,然后……
江絮雾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且不说值不值得,再说宅子还有护卫,她怎么逃出去。
她需要有人帮她,脑海里渐渐浮现了青衣的影子。
在她沉思的间隙,殊不知裴少韫悠悠醒来,“你醒了。”
他的声音宛如惊雷,令她下意识身子一颤,裴少韫已经醒来,支撑身子,自是察觉她的小动作。
江絮雾还以为被察觉,可裴少韫贴在她耳侧笑了一声。
再无其他动作。
江絮雾松了口气,迷迷糊糊中她陷入了梦境,隐隐约约似乎听到裴少韫一句。
“阿絮,你说我们要不要赌一把。”
江絮雾以为是梦,沉沉睡下,也许是裴少韫睡在身侧,她睡得不安,梦到自己身处灵堂,耳畔传来哭泣的悲鸣声。
她循着声音望去,入眼的便是灵堂上的棺椁,和跪在蒲团烧香的抱梅。
这是?
江絮雾往前走,却见到有人贸然闯入进来。
“大人――”
“大人――”
几声惊呼,江辞睢面色狰狞地闯入灵堂,想要命人抢走她的棺椁,灵堂的人顿时乱作一团。
“放肆。”
有人从门外走廊走来,随着一声放肆,江絮雾瞥去,竟见到骨瘦伶仃的裴少韫。
他竟然只剩下皮包骨头。
江絮雾还未明白,就看到阿兄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你到底对我阿妹做了什么?”
裴少韫一言不发,居然接住他的殴打,哪怕唇角溢出血迹,他都不曾回手。
这梦境着实怪异,裴少韫怎么会瘦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有阿兄不是被流放吗?
江絮雾看不懂梦境,想要拦住阿兄,说自己还活着。
可梦境陡然一转,江絮雾来到庄严肃穆的大殿,见到了沉闷的沈长安正直挺挺地下跪,“为臣已有妻子,可妻子早亡,臣只想与妻子相伴终生,不愿再娶,还望陛下收回圣旨。”
沈长安娶妻了吗?
江絮雾懵懂地望着他宁折不弯的脊背,听到了上方传来帝王的震怒。
而后,江絮雾见到沈长安宁愿接受贬官,也不愿意娶皇上赐婚的宁国公的郡主,最后沈长安被皇上责罚,闭门思过。
江絮雾跟随他一路回到家里。
一贫如洗的宅院,仿佛他从未改变的信念。
江絮雾跟着他迈过门槛,来到内室,见到小相思屏风,绕过屏风,见到他在烧香。
她好奇走上去,见到被祭拜的灵牌刻着。
“吾妻江絮雾。”
一刹那,江絮雾惊涛骇然,她甚至忘记思考,只能眼睁睁望着他弯腰敬礼,下跪,再用方帕细细擦拭灵牌的灰。
明明灵牌干净得不染尘埃,他依旧执着继续擦拭灰尘。
刑部牢狱。
沈长安忽然睁开双目,他扬起头,凝神望着上方,不知在想何事,倏然一只老鼠从草垛爬出来,叽叽喳喳,见沈长安没有动静,几只老鼠又钻出来觅食。
可他牢房空空如也,老鼠们嫌弃地钻进另一间牢房。
他望着成群结队的几只老鼠,匍匐在地上寻觅残渣时,想到自己空空如也的牢房,连老鼠都嫌弃,又想到阿雾,沈长安阖眼,心神不宁。
沈长安心知肚明,皇帝一定会安排人来救他,可是阿雾呢?想到阿雾被裴少韫威胁,他却无能为力。
一直坚守的路,是否是正确的吗?
想着父母的嘱托。
阿雾在花船偷亲他,两人在抄手摊许愿,还有在崇阳县的点点滴滴,宛如一场美梦,梦醒了,镜花水月破碎,他变成了深陷困厄的沈长安。
他的阿雾又再次离开他的面前。
人若是没有自保的能力,能否护住妻子,能否坚守本心。
一直深谙君子品性,清正,谦让、良善……
这些统统要一直坚守吗?
沈长安眼前浮现一条通衢广陌,他要坚持吗?
须臾间,牢房被打开,身穿太监服的公公从外头走进来,对着沈长安道:“沈大人受苦了。”
他睁开双眼,眼前有了一缕思路。
“臣的分内之事,何须受苦。”沈长安面容严肃,没有对这段时日的怨恨和嫌弃,相反不卑不亢。
其心智令传话的李公公不由敬佩,再看他身上的伤势结疤,面色憔悴,李公公满意宣圣旨。
沈长安跪下接旨。
在接完圣旨,沈长安跟着李公公离开这里,这里地处潮湿,走动间阴森可怕的寒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沈长安默默跟在李公公,凝视前方逐渐明亮的路,他回头看向深不见底的牢房,身上原本沉闷的气质瞬间沉淀下去。
当李公公回头见到沈长安,发觉沈长安身上的不妥当。
见他不过面容瘦削了点,身子也是,可他的气势仿佛一夜之间消逝,原本不惹人起眼的郎君,沉闷得更像闷葫芦。
李公公皱眉,是这段时间遭受打击?可遭受挫败,自当有颓废,可他身上并无颓废。
他当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
身后的沈长安默默跟在后头,直到终于出去后,他才仰起头,直面着苍穹天地。
若他要在这条路,走的不一样呢?
原本枯燥不起眼的小小官员,伸出脖颈,欲要开辟新的一条路,身后呼啸四起,阴森诡谲,前方是明媚高阳的晴天。
沉寂多时的野鹤,终于展翅,欲翱翔天边,直揽天上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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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少韫当天就知道沈长按被放出来,皇帝说是白大人调查失责,给白大人不痛不痒地降低了官职,随后又将沈长安调到中书省任命为右谏议大夫,官职从四品。
“皇上看样子很看重沈长安。大人你说……”宋一踌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