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这道圣旨吩咐下去,随后皇帝被搀扶着离开大殿,皇后跟在身后,他们走在宫内,太监为他们撑着伞。
相互扶持多年的帝后,在二十年后,一起走在宫闱的夹道上,之前不近人情的皇帝终于禁不住咳嗽道:“这满意了吗?”
皇后穿着凤袍,雍容华贵,面容与年前的模样相差不大,唯有眉眼的细纹才露出了成熟的韵味。
“不够呢?”
皇后堂而皇之地一笑,余光瞥见他发白的手,她多了快意,“皇上还记得当年妾身说过,清风明月,君无我弃,我不君疏。”
“后来妾身方知,把自己当臣子表忠心,是最愚蠢的事。”
皇帝听闻不为所动,阖眼道:“太子没有得罪过你。”
“皇帝在怀疑妾身。”皇后露出浅笑,目光坦然,她只是帮太子看清一些事情,譬如,派身边的人挑拨太子妃,而后用太子妃的死,刺激太子。
再然后……
皇后怡然一笑,皇帝侧身觑见,“你当真恨朕到这种程度。”
“妾身不懂皇上你在说什么,皇上是因太子动怒吗?真稀奇,我还以为天子无情,怎么会有感情呢?”
皇后温柔地说,想到从马上摔下来的儿子,再看他还是因太子的死有了点波动,她真想质问他。
若不是她亲自策划儿子摔下马,落了残疾,跟皇位没了关系,保不齐她的儿子根本活不了多少。
皇帝跟她成亲多年,少年夫妻,怎不知她心中所想,可他依旧无动于衷,直到回到自己的寝宫,他才松懈地坐在榻上,满脸沧桑的道:“朕没有做错。”
身边的李公公赫然听到这话自是不敢多说。
“这件事暂时搁下,沈长安那边的事情,再去安排一下。”
皇帝吩咐完,入夜昏睡,却总是梦到自刎的太子,口口声声地质问他。
“父亲,儿臣到底做错了什么?”
皇帝顿时被惊醒,额头冷汗淋漓。
通往宫外的官道上,三皇子神情恍惚,裴少韫路过见到了三皇子,作揖。
“三皇。”
三皇子被惊醒,见到裴少韫,一向温和的人,头一次向臣子求助。
“臣等不敢妄言。”
见他不愿说对于之前在朝堂大殿的所见所闻,三皇子苦中作乐,“也是,稍不注意,就少了一条命。”
他虽不喜太子,可太子到底是他的兄长,回想今晚发生的点点滴滴,三皇子心情越发沉重。
“若是殿下有疑虑,可以问陛下。”
“父皇他会告诉我吗?”
曾经的三皇子一直觉得父皇更宠爱太子,可现在他不确定,也在狐疑自己是否是父皇的棋子,可父皇图什么的,难道就像死去的太子说的一样,磨刀石吗?
若是真的,三皇子面色虚白。
“臣等还有事,先行告退。”裴少韫见他面色凝重,知道他一点就通,垂下眸子,笑着告退。
等他告退。
三皇子一人伫立在这空无一人的官道,他想要回头,发现这条路,只剩下他一人。
夜晚的雨水到了三更便歇下。
他从皇宫回来身上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去,他急着来见江絮雾。 别看裴少韫唇角还有笑意,实际上他预感到太子一死,皇帝的动作更快,身为皇后的人,有可能成为皇上与皇后斗法的牺牲品。
虽然他自信自己不会出事,可他眼下有了江絮雾,有了软肋,顾忌也多了。
说起来,江絮雾的兄长这几日一直在京州没有消息,他私下打探,发现跟皇帝有关系,便不让人再查。
但今晚又遭遇这件事,裴少韫不得不防。
正当他来到关住江絮雾的厢房,还以为她在入眠,可他一踏入进去,见到江絮雾发呆望着莲花托底的烛台,随后竟然伸出纤细莲藕的手臂,想要烫伤自己。
裴少韫青筋凸显,不假思索地冲上来,一脚踹翻烛台,猛踩几下,方才面色骇人道:“你在干什么?”
江絮雾被他掐得手腕发红,可她还在发呆。
裴少韫看出她的不对劲,笑意全无,吩咐大夫过来,可大夫诊脉,并无大碍,只是说她的身子骨虚弱。
可裴少韫望着坐在八仙桌前,一言不发盯着桌上白瓷茶盏。
裴少韫原本要将她提前送出京州,见此情形不得不到寻名医给她治病。
但他找了几十名大夫,都一无所获,裴少韫被逼疯,眼眸冷飕飕地命人将大夫送走,随后他踹开了大门,将坐在床榻上发呆的江絮雾压在床上,动作粗暴。
裴少韫以为她会有反应,可当一开始到后面,她毫无反应,只会疼得哭,依旧不会说任何话。
一炷香后,裴少韫满身戾气吩咐婢女们准备热水和药。
他亲手帮她沐浴更衣,又抱她上床,为她涂抹药膏,见她还是麻木,裴少韫再也笑不起来,他半跪在江絮雾的面前,见她膝盖和腰上很多青紫,这些都是他激动的时候留下来的,“很疼吧,可是你疼为什么都不会说话。”
“你恨我对不对。”
裴少韫细心照顾她,将药膏给她擦拭好,轻轻握起她的掌心,贴在脸颊上。
一开始游刃有余占据上方的裴少韫,此刻落入了下风。 “看看我小娘子?你再不开口,我会杀了沈长安。”
可江絮雾依旧一言不发,她犹如被抽走了大半的气血,面色苍白,坐在床边,眼底麻木,仿佛中邪。
裴少韫不信邪,事后寻来大夫无一都摇摇头,好几次裴少韫大发雷霆,都想质问江絮雾是不是又想伪装想逃跑。
但是她对任何事都没有反应,无论他如何用力,江絮雾只是默默哭着,他苦思冥想一夜,随后问了朝中有名爱妻的卫大人,探求如何夫妻恩爱。
可这厮神神秘秘在他耳边道:“房中之术。”
裴少韫半信半疑,命宋一去寻画册。
宋一:??
碍于他是主子,宋一给他搜了一箩筐。
裴少韫在潜心观摩了一夜后,隔日当晚,他吩咐婢女们都下去,随后解开了自己身上外衫。
红烛摇曳,门窗紧闭。
裴少韫脱下了外衫,大步走到她的跟前,这几日他的身子好了些,该有的肌□□壑都在,就是脸上依旧瘦削,可这样喜欢玩弄权势,总是漫不经心地笑着的男人,身上绑着红绳束缚,堂而皇之,不知羞耻地映入江絮雾的面前。
“喜欢吗?”
裴少韫被勒得疼,不知怎么样,可见她藏在袖子里的手动了动。
他眉眼轻佻,带着一丝蛊惑的味道,凑到她的跟前,“小娘子能不能帮我解开,这红绳子绑得我疼。”
江絮雾不为所动,他不气馁,反正她有了点反应,那说明这招数还有点用处,于是他主动讨好江絮雾。
他想到画册精妙。
需要女子先得趣,方才更美妙。
他之前谨遵画册的要求,用过,但这次时辰用的有点久,他轻轻地咬上了映红。
红烛蜡烛燃了一整夜,裴少韫感受到她没之前僵硬,眉梢多了欢愉,坦言在她耳畔道。
“我昨个在画册看到有用蜡烛和鞭子,虽我不喜欢,但你若是喜欢,可以试试,正巧我的身子养好,随意你折腾。”
“只要你愿意说句话。”
……
水亭回廊,江絮雾依旧依在栏杆处,怔愣不言。
不远处的青衣觑见了这一幕,朝伪装她身侧的抱梅使了一个眼神。
抱梅心领神会,手里端着剥好的莲子,走到她的身后,一路跟着,直到来到水亭放下莲子,小心端详着小娘子,见到小娘子几日不见身子又瘦弱,她强撑泪水,余光又瞥见小娘子的脖颈有暧昧的痕迹,不由更加痛骂裴少韫人面兽心。
青衣是想带抱梅来见见小娘子,让她们一见后,自是吩咐抱梅,快点离去。
抱梅低垂着头,恋恋不舍地跟着青衣离去的,在路过江絮雾身侧,余光觑见小娘子垂下来的手,她一愣,趁着青衣没回头,看到江絮雾温柔一笑。
刹那间,抱梅心领神会,知道小娘子认出伪装的她。
可是青衣不是说,小娘子近日生病,认不出人了吗?
第76章 心头血
抱梅走后。
江絮雾依旧依在栏出处, 目光呆滞,眺望远方。
其实她之前在看到和离书无法自拔地自哀自怨,若不是自己的缘故, 沈长安也许不会进大牢,也不会写下和离书。
是她的错。
从一开始, 就不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江絮雾又陷入自我的怀疑, 不欲理会旁人,哪怕裴少韫将她重新困住, 她犹如那锁在牢房里几十年的犯人,不闻不问。
方才几天前,她见到雨过天霁,枕在窗棂,望着灰蒙蒙雾霭升起的群山重叠, 窥探到藏在山野间的鸟儿挣脱困倦从竹林飞跃到他处。
她也见到溪水湖畔的鲤鱼成群结队,池塘的荷花傲然撑起根茎。
浩浩荡荡的苍穹, 一方小桥池塘。
天地渺小, 她如芸芸众生, 与众人一样。
不, 不对。
她重生回来,不是为了自哀自怨, 也不是静悄悄接受面前发生的一切。
江絮雾耳畔传来遥远的孩童, 在子曰三字经,困惑的目光眺望远处。
这里是京州的郊外, 不是明月山庄, 却是裴少韫特意为她寻的一处高阁楼台, 地处偏僻的宅院。
宅院有树有花,有一方湖水荷花池塘, 更甚种了一片还未含苞开放的梅花和海棠。
若是她没有被困,想必她也愿意住闲庭雅兴的宅子里。
所以为何要留恋眼下呢?
江絮雾看到隔着墙院外,一群孩童在私塾夫子的带领下,尽情朗读着三字经里的人之道……亦或者是孟子中庸的内容。
身侧的婢女叫绿宁,听到宅院外吵杂的声音,低声道:“宅子不远处有私塾,素日离得远,不曾吵到这边,谁知这夫子大胆,领着学生在外背书,夫人若是嫌吵,我这就去赶走。”
她见江絮雾毫无反应,便想到裴少韫的吩咐,准备下去赶走那群人,可是一向发呆的江絮雾摆摆手。
绿宁一怔,这还是她头次看到江絮雾有了反应,可之后见她一如既往在窗棂发呆,绿宁不再多言,一直守着她。
也并未告知裴少韫这一点。
反倒是江絮雾心情宁静了不少,无论是不是她的缘故,她都不能坐以待毙。
天地之大,犹如苍穹广阔,她不信裴少韫能追她到天涯海角,至于沈长安,她们有缘无分,是她对不住沈长安。
江絮雾垂眸,思绪回转,呆坐在凉亭,想到近日裴少韫行事古怪,折磨人的本事都让她几乎要暴露出来,可眼下抱梅居然来看她了。
见到青衣。
江絮雾了悟,原来青衣也会帮她吗?
细雨斜风,凉亭外的湖面掀起涟漪。
她想,若是想逃出去,可否借助青衣的本事。
江絮雾沉思,面子上依旧是发呆麻木,不知何时,裴少韫居然又从外头回来,这次他身上血腥味很重,走来踉踉跄跄。
她几乎掩面失色,为了不引人怀疑,又佯装发呆,不理会人,裴少韫早已习惯她这段时日无动于衷的模样。
他坐在石凳,血腥味被东风一直送入她的鼻息间,江絮雾捏紧了藏在袖中的手里,耳畔听到裴少韫的自言自语。
“今早皇上病重,下了圣旨三皇子当太子。随后我被中书省的陶大人弹劾,说我贪赃枉法,要治我贪污受贿的罪证,还联合十名官员,集体弹劾,要贬黜我的官职。”
“可惜,可惜。”他捻了一下手里的香囊,狭长的眉眼拉长,流露诡谲的笑意,小呷了一口茶水,轻声道:“皇后又怎么可能会放过我这么好的棋子。”
裴少韫若有所思地说着,便起身走到江絮雾的面前。
他走动间,脊背被仗罚隐隐约约作疼,裴少韫视若无睹,半蹲在她的面前。
江絮雾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可她并不能问他,静静发呆,将眼前的人视若陌生人。
裴少韫见她这般,探出手,为她将云鬓的发簪扶正。
“小娘子,你这个样子,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你恨都不恨我,也不心疼我,我有时在想,自己是否要送你回去。”
“可是我知道不能,哪怕你死了,或者我死了。我都要我们生死同穴。”
江絮雾听他接着说道:“我今个下朝,早已吩咐手底下的人去做了棺椁,金丝楠木的棺椁,厚葬的金银珠宝,风水宝地,我也一一会安排好。”
江絮雾捏紧了手,他怎么忽然一副要死的样子,是发生了什么吗?
裴少韫在说完这些,没有道出原委,轻笑了一下,扶起她的下颚道:“你瞧,若是之前的你听到这些话,一定要说我疯了。”
可惜。
裴少韫轻咳几声,身上的伤势复发,江絮雾的余光瞥见他的后背洇了血迹,可他没有叫疼,只是死死抓住江絮雾的手腕,轻声道:“小娘子,我能喊你阿雾吗?”
“不对,沈长安喊你阿雾,我可不愿意跟他用一样的称呼。”
“小娘子的称呼又常见。”
“以后,我喊你阿絮可好。”
大夫很快赶来,为他在凉亭上药,宋一这时匆匆忙忙地赶来。
“皇后宫中发生巫蛊案,皇上大发雷霆,把皇后关进坤宁宫,不让任何人进出。”
江絮雾见他们毫不避讳自己,悄悄听他们的对话。
裴少韫的上衣被脱下来,露出狰狞的伤痕,由于皇后亲自带人保住下,还拿到了陶大人侄子欺凌百姓的证据。他仗势欺人,打伤了一户农家还抢占了其独女。
陶大人百口莫辩。
皇上大怒,而皇后还找到澄清裴少韫的证据,虽不足以彻底洗清,但是官职尚能保住。
可皇上设计这一局,本就是要清算皇后的人,眼见他无事发生,皇帝却用其他理由将他杖责了一百杖。
明眼人都知道,皇帝是为了皇后下马威。
裴少韫想到之前发生的一幕,眼眸深沉。
待到大夫上完药后,凉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还有佯装自己是石头的江絮雾。
“大人,咱们要去帮皇后吗?”
“你以为皇后是吃素的吗?”裴少韫轻咳几声,脊背连绵被杖责的血痕蜿蜒起伏,看得宋一触目惊心,这些侍卫还真是往死里搞。
“可皇上摆明要为太子算账,皇后这次凶多吉少。”
“太子之死,呵。”
裴少韫余光觑向江絮雾发髻上的梅花簪子,若有所思道:“皇后不是善人,定然有后招,你等准备的东西,备好了吗?”
宋一低垂,“一切都准备妥当,等着三皇子入局。”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