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乌黑眼眸,仿佛一面铜镜,能看穿他内心的粘稠漆黑的一面。
“所以你喜欢看她伤心吗?”
曾在朝堂以一人之力辩驳的群臣,被皇上注意到的裴少韫,头一次被说得哑口无言,甩袖而去。
江絮雾会哭,那又如何。
他想到在明月山庄,他也见到她哭过,被逼到只剩下呜咽,可他为何说不出辩驳的话。
裴少韫犹如困兽之斗,迷惘地伫立在大理寺外,抬起眼,入目是刺眼的日光。
宋一见到大人从大理寺出来,疑虑大人怎么一动不动,昂首望天,他茫然上前。
“大人怎么了?”
只见大人低沉道:“你去安排一下。”
裴少韫将揉皱的和离书递给他,宋一看到这封信,心知肚明。
“恭喜大人,卑职这就去办。”
“等等。”
裴少韫拢了拢袖口,人又恢复了往日的温笑。
“你将人带出牢狱,不要告诉她是因为和离书的缘故,随后将她送到流月阁,我在那里等她。”
“若是她不来,你就告诉她,沈长安的性命不保。”
裴少韫用惯可怜威逼利诱,吩咐下去,待人走后,笑意渐无。
-
流月阁,白纱绸缎铺满了阁楼,南面一排的支摘窗迎风全开,荷塘美景,鸣蝉躁动,偶有蛙声。
楼中隐隐约约有琴声传来,绕梁之音,令人无一不驻足。
江絮雾不善弹琴,却也懂些音律,她顺着宋一的指引上楼,还在想裴少韫请了京州哪位琴师弹奏,这般悦耳。
可当她赴约,见到裴少韫换了一袭黑衣,融入夜色,配上瘦削的脸庞和阴鸷的眉眼,跟他手里的白玉琴完全不配。
江絮雾见白纱幔乘风而起,她慢悠悠地往前,来到他的跟前,眼前是翘头案几,东边摆着瓶花插着牡丹花,台面摆着了与雅致风景不搭的一张被揉皱的纸。
江絮雾俯身一看,琴声戛然而止。
一滴泪水落在纸上。
江絮雾捂住胸口,难掩悲伤地看他。
“你威胁了沈长安?”
她了解裴少韫的所作所为,想到她忽然被放出来,竟是他书写的和离书。
大雍律法只要有一方是和离,不再是夫妻,便可不受罪,当时江絮雾猜测他是想让自己写下和离书,去交给沈长安,可她不愿意。
如今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她方才明白。
沈长安要是知道这事,一定会保全她,写下这封和离书。
这是无解的阳谋。
江絮雾跪在绛红的毛毡,几乎要撕碎这张和离书,而裴少韫抱琴走来,浅笑道:“和离书已经被官署过了一眼,盖了章。”
盖了章他们不再是夫妻。
裴少韫行事也方便些,可望着她落泪,想到沈长安一声声质问,他拧着眉头,笑意淡了点。
他居高临下,观她可以为了一纸书信哭得肝肠寸断,泪眼婆娑。
可他禁不住俯身,为她擦拭泪水,为什么她的泪跟之前不一样,心里会有绞痛。
“你在为他哭。”
“不,不只是为他哭,更是为自己。”江絮雾声音颤抖,脆弱地看他,“你为什么又要毁掉我的期盼呢?”
裴少韫皱眉,为何她的目光总是充满恨意和绝望,好像在透过自己在看谁。
他忽然心烦意乱,想到沈长安质问他的话,裴长韫掷掉怀里琴,主动亲上去,想要不听她的哭声,可她起伏的哭腔,令他无法阻拦。
裴少韫学着之前从话本子学到伺候她的法子,解下她的腰带,在她痛苦和不愿意中,主动俯身,慢慢往下,想让她舒服。
可她为什么还在哭。
第75章 红绳
日光颓红, 醉色绯红,杨柳弯弯,几只鲤鱼游荡在湖面, 渐渐游入池塘深处,忽然一壶酒, 碎在地上, 婢女下跪道:“奴婢手笨,奴婢该死……”
“收拾一下, 下去吧。”江絮雾坐在石阶,目光遥远,身侧是用竹编的篮子,里面是下人剥好的莲子,身后的婢女们着急收拾着石台的狼藉和地上的碎裂的酒杯子。
东风乘起她的披帛, 她禁不住咳嗽几声,贪杯饮了几杯又吃了几颗莲子的她有些乏味, 靠在身后凉亭的红柱, 垂眸间, 她见到地面的如意花砖纹, 出了神。
青衣伫立在远处,觑见小娘子失魂落魄的模样, 想到小娘子来到这里七日余, 魂不守舍,憔悴不安, 身子骨又瘦了些, 禁不住屈膝对身侧的男人道。
“大人, 要不还是放小娘子回去。”
裴少韫捏紧了手,轻笑道:“你在帮她说话。”
青衣直接跪下去, 面色严峻地道:“我只是怕大人你会后悔,小娘子天天魂不守舍,你一直拘着她,小娘子香消玉减,长久下去恐怕……”
“够了。”裴少韫用力扼住手,脸上的笑意拢了拢,目光一直不曾挪开过正在发呆的小娘子身上,肩膀和胸膛隐隐约约作痛,面容的笑也变得扭曲。
“她与我本来就要纠缠在一起,青衣你莫忘记,你的主子是谁。”
裴少韫轻笑,风轻云淡的话蕴含了警告,随后青衣看到裴少韫从她跟前走过,她悄无声息地仰起头,望过去。
见到裴少韫走去,不知说了什么,她哭得梨花带雨,身子颤抖,犹如秋天里被雨水打湿的荷叶。
青衣莫名想到袖子里一直藏的青云耳坠,这是小娘子之前送给她。
她自幼家境贫寒,耳洞也只是在十岁那年打,父亲想要将她卖掉烟花之地,然花楼里的老鸨见她生得俏丽,便给她收拾了一顿,还给她打了耳洞,用针穿过烛火,插入耳垂。
青衣疼得哭出来,老鸨见多识广地道:“这才疼到那里,往后可有的你哭。”
她打了一个哆嗦,随后带进花楼跟着老鸨进去,正巧见到一个弯着腰的男人吩咐几个男人将一个裹着草席的东西扔出去。
冰天雪地,她看到一张女人面色青色的狰狞面容,给她吓一跳,往老鸨的身后躲,听到一句,“你们怎么抬尸体都不会抬,是不是一个个给我偷奸耍滑。”
后来青衣知道,每隔一段时日,楼里的姑娘每个月都会有人死。
青衣不想死,更不想跟其他女人一样,死后被无人收尸,所以她在腊梅盛开的那日,偷偷溜了出去。
可一个小女孩能逃哪里去。
青衣想到过往,长吐出一口气,再看到小娘子被拘束在这里,短短时日,青衣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颓废和绝望。
上次小娘子还会愿意忍着,身上还带着傲气。
但她望着如今的小娘子,犹如被卸掉了身上的刺,绝望挣扎,甚至她能听到江絮雾抽泣的声音。
“能不能放过我。”
一向自傲的裴少韫,怎么会甘心放过他。
青衣眼睁睁望着小娘子不再挣扎,任由他抱着,单薄的身子犹如抽去了骨头,仿佛不会再一而再三挣扎。
她手掌的坠子忽被她用力攥紧。
青衣说不上来的感受,她之后看到小娘子被裴少韫抱回了暖阁。
四下无人,偶有闲云野鹤跋山涉水停留在湖面,青衣阖眼又睁开,确认无人后,站起身,想着还要出府一趟,她淡定地走出府,好似刚刚没有看到那一幕,也不曾动恻隐之心,可当她走出府邸去到一处狭小的宅落,出来时。
遇到了抱梅。
她一愣。
抱梅走到她的跟前,忽然跪在她的面前,面色一沉,青衣一震。
“青衣,求求你,救救我家小娘子。”
-
暖阁四面窗棂推开,铜镜盛满了冰块,江絮雾躺在床榻,身侧的冰凉传来冰凉的冷意,一点都令她心静不下半刻。
江絮雾觉得自己病了,她在看到和离书时,就难以自控地在想,是不是真的要跟裴少韫纠缠在一起。
她无法遏制住恐惧,以至于这段时日惶惶不可终日,她分明记得自己讨厌裴少韫,但是这几日她连厌恶都生不出来,好似眼前的人,终究是白骨。
既然是白骨,为何要有任何感情。
江絮雾感觉身体被抽空了一大半,自己犹如浮萍,正要随风飘去。
裴少韫看穿她思虑,皱眉地掐住江絮雾望向窗棂外的脸。
“你怎么从刚刚就不再说话。”
“我听说沈长安喊你阿雾,倒是特别,那我以后也喊你阿雾。”
他想激怒江絮雾的愤怒,哪怕是厌恶,可江絮雾丝毫反应都没有,他定定望过去,却发现她双目空洞。
裴少韫深感不安,“阿雾?”
“小娘子?”
“若是你再不开口,沈长安的性命可就留不了。”
裴少韫威胁江絮雾,原以为百试百灵,可江絮雾除却落泪,再无其他反应。
为什么会这样?
不过是一纸和离书,断掉了他们的夫妻关系,她怎么就泪眼愁眉,为什么?
裴少韫俯身,捏紧了她的下颚骨,见她迟迟不肯说,他用她的阿兄威胁她,但她固执地一句话不言,好似心神已死。
哪怕他修长的手解开她的腰带,床笫之间,耳鬓厮磨,她都毫无反应,裴少韫满腔泛起难言的后怕,几乎在这份害怕中,他难得失了几分戾气,待到回神,才发觉她默默哭了一晚上。
“别哭。”
裴少韫一向胸有成竹,可他此刻笨拙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用绢帕为她擦拭泪水。
“别哭。”
“我想让你理理我,小娘子你要打我骂我都可以,这次我不威胁你了。”
“别哭,我……”
裴少韫少有哄人,难得放下身段哄人,却感受到他与江絮雾渐行渐远。
为什么?
“我知道你是想离开我,可除了这个你要是有别的要求,我都能答应你。”
“理理我好不好。” 若是有旁人在,定然惊讶他的低三下四。
可犹如恶鬼的裴少韫再怎么示弱,眼前的小娘子终究不再继续理会他。
几日后。
淅淅沥沥的雨水落下,裴少韫一身狼狈地从宫中赶过来,身上还残留着鲜血。
谁也没想到,他此处进宫,太子竟然自刎在皇帝的面前。
皇帝醒来的第二天,幽禁太子,之后几天三皇子终于醒来。
作为大雍帝王自是要好好清算,宣圣旨一干官员入殿,还有遣太子进宫和三皇。
本来这是皇帝的私事,官员们以为走个过场便好了。
可被押送进朝堂的太子依旧桀骜不驯,多日的醉酒令他面容憔悴,见到皇上还大言不惭地要三皇子给他太子妃还一命。
身居高位的帝王呵斥一声,“大胆。”
众多官员齐齐下跪,裴少韫混迹其中,旁观这一幕帝王与儿子对峙。
大殿外的风雨晦暝,殿内的香炉有龙涎香香味淡淡萦绕在御前,皇上一副铁面坐在龙椅上,而身侧是身穿凤袍的皇后。
下方的人包括三皇子都全部下跪,只剩下太子一人矗立。
皇上被气怒,将呈上来折子掷在他面前。
“你自小荒唐无能,自小暴戾成性,朕要不是看在你是长子的份子上,早就废掉你太子之位,可你看看你现在在做什么,朕原以为你性子暴戾好生磨砺你,但你却趁着朕重病不起,纵容你的正妃,陷害三皇子,甚至还以命相搏,为了拉三皇子下马。”
朝堂上下,群臣哗然,谁也不知道这是太子妃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
裴少韫轻咳了几声,不动声色垂下眼帘。
太子闻言竟然又哭又笑地望着坐在高位,面容肃然的皇帝。
“父亲,你在怀疑儿臣?”
太子换了“父亲”称呼,皇帝以为他是在拿捏亲情冷笑道:“朕没有怀疑你。”
“不,父亲你若是真的没有怀疑儿臣,就不会在百官面前讨伐儿臣。”
太子这几日浑浑噩噩,如今来到朝堂,人却清醒了不少,可走起路还是踉踉跄跄。几乎在他继续往前走,御前侍卫们拔刀拦下了他。
“放肆。”皇帝坐在龙椅上,冠冕的冕旒晃动了好几下。
太子长笑几声,“怎么被我揭穿,父亲连装都不装了。”
“我知道父亲在外人眼里多加疼爱我,无论我做过多少错事,父亲都会庇护我,可等我的长大方才知道,我只是父亲你手里的棋子。你对棋子多加宠爱,最终也只是为了更大发挥棋子的用处,疼爱我几十年的父亲,不过是想拿我给你最疼爱的儿子当磨刀石。”
太子面容狰狞,手指指着温顺跪在地面的三皇子。
在场的人闻言无一不惊悚地更加垂头。
皇上闻言更加震怒,大声吼道:“你这个逆子,胡说八道,不成气候还想怪罪在他人身上,你……”
他还没有说完,倏然疯疯癫癫的太子夺过御前侍卫手里的佩刀。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惊了在场的人。
御前侍卫们全快速挡在皇帝和皇后面前,百官们也纷纷齐声劝道太子,有几位官员还站起身想要拦住太子。
皇帝瞧见这一幕,气得心梗,直指他的脸道:“逆子。”
“哈哈哈,逆子。”
太子仰头长笑,眼眶含着泪水,随后毫无畏惧将手里的佩刀对上自己的脖颈。
“父亲,我愿来世飞去寻常百姓家,当一个真正的儿子。”剑身冰冷,他阖眼一挥。
恍惚间。
他仿佛看到的病入膏肓,都要用最后一刻生命,为他铺路的女子,正款款向他走来,她穿着红衫罗裙,鬓角戴着她爱的白玉簪子。
“阿意,我们回家了。”
“好。”他动了动嘴皮子,眼里的泪水堆在眼眶,他努力伸出手,想要陪她一起去黄泉路。
“阿盈,我们终究算不过人心,给不了你皇后的位置。”
“但万幸,我能来陪你了。”
……
太子自刎,鲜血铺满了地砖。
震慑了所有人。
也震慑了努力想要冲上去的三皇子。
他性子温和,从不结怨,善学儒家。
可如今亲生兄长自刎在朝堂跟前,他第一个冲上去,却只被喷溅了一身血,他恍惚看向父皇,却见父皇无悲无喜,似乎早有预料。
他细思极恐,仓皇地往后一退,一个跪下,心神被震倒。
父皇他,早已经料到吗?那兄长的那些话?
三皇子的面色苍白。
皇帝无悲无喜,犹如眼前死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不近人情地下令,早已拟定了关于太子的一干罪证。
哪怕太子自刎,皇帝依旧追究了他生前的错。
并且他最后瞥了一眼躺在地上,变成一具尸体的太子,天子几近无情地道:“太子大逆不道,触犯律法,死后不得入黄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