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纪轻轻,风气之秀,锋芒过露,树大招风。”
裴少韫这几年一直稳在大理寺少卿之位,为的是稳稳当当。
宋一闻言,深谙有道理。
“但是沈长安被放出来的消息,不要在阿絮面前提及。”
他想到阿絮这段时日,虽然不理会自己,但在他锲而不舍地讨好下,她对他也有了点反应,特别是床榻。
裴少韫想到这里,吩咐宋一好生嘱咐青衣看守宅院。
“遵命。”
他吩咐下去,又派人去查江辞睢的消息,可惜江辞睢那边皇后派遣的人都找不到他的下落。
裴少韫的疑虑暂时搁置,转而继续下棋。
正年八月二十九,三皇子继任太子之位。
正年八月三十,太子正妃,难产而亡,母子皆亡,太子大受打击,终年酗酒。
正年九月一号,贵妃出宫,亲自劝导太子。
正年九月三号,太子重回朝堂,同日皇后巫蛊案以皇后身边徐嬷嬷自缢为结案。
正年九月四号,皇帝病危,太子代理朝政,青州再次发生洪水之难。
……
同日,裴少韫收到喜讯。
江絮雾怀孕了。
得知此事时,他被已经成为太子周慎安排去青州赈灾。
本该他想带江絮雾同去,可眼下他知道她有孩子的事情。
裴少韫拢了笑意,报喜的宋一还以为大人是喜极而泣,可见他面色不对。
宋一收起笑意,“大人怎么了?”
“无事。”裴少韫摆摆手,说无事,可在接下来的时辰,他分明看到大人心不在焉,审讯犯人都忘记收回烙铁。
人家犯人都招了,可裴少韫忘记收回去。
直到犯人晕厥,守在一侧咽了咽口水的狱卒提醒裴少韫,方才收回烙铁。
宋一看穿他的心不在焉,“大人你要不回去。”
“回去干什么?”裴少韫轻笑:“不过是有了孩子。”
没什么大不了。
裴少韫思忖,可宋一见他往外走。
“大人你要去哪里?”
裴少韫根本不理会宋一的嚎叫,他直接去了马厩,牵了一匹马骑马,一个人回到宅子里。
彼时江絮雾在看书,近日她装呆子装烦,便悄无声息地给了裴少韫一点反应。
裴少韫没看穿,欣然接受她近日的变化,于是她就暗自策划了逃跑的想法,如今……
她刚思忖,却见裴少韫第一次失态地出现在她面前。
江絮雾还以为出大事,可转眼便见到裴少韫的笑容古怪,盯着她的肚子,令她心中不安,刚抚摸肚子,他就上前,“你别动。”
她还不懂他什么意思,就见他贸然走近,居然半跪在她面前,侧耳倾听她肚子里的动静。
“……”
“你怀孕了。”裴少韫面色渗人地道。
江絮雾点了点头,她知道,毕竟这是花娘的杰作。
她这段日子一门心思要逃出去,谁知花娘不知何时混进来,伪装成婢女混进她的身边,哭诉道裴少韫不是人,要不是阿兄派的人救出她。
她估摸还被藏在暗无天日的暗室内。
她此行的目的,就是遵守江辞睢的吩咐救她出去。
可当江絮雾问道,“阿兄还好吗?他现在在哪?”
花娘支支吾吾,不敢明说,“等到小娘子逃出去,就知道了。”
见花娘吞吞吐吐,她心里疑心四起,但她眼下还是尽早从裴少韫这里脱身就好。
至于怀孕也是花娘出的招数,说是能令他少些防备。
江絮雾觉得有道理,便同意这个计谋。
但她们似乎低估裴少韫对这个孩子的看法。
江絮雾看他难得面色凝重,“阿絮你要这个孩子吗?要不打掉。”
她被他丧心病狂的想法,吓得一怔,可裴少韫喃喃自语,修长的手往下一摁,似乎要摁死肚子里的孩子。
江絮雾被他此举吓到,慌忙后退,裴少韫意识到不妥当,露出笑意。
“你莫要害怕,我知道你不喜欢这孩子。”
可是她不喜欢孩子,也不至于像他一样想要弄死孩子吧?
江絮雾意识到装有孕不是好办法。裴少韫不喜欢孩子,每次见她都是含笑,可一旦目光落在她的肚子,阴森可怕。
好似她怀的是别人的野种。
江絮雾蹙眉,想到上辈子他好像也不喜欢孩子,在知道她无法生育,他反而没有多大情绪波动,就连明哥儿被抱养在她的膝下,裴少韫都不见得多喜欢。
她还以为裴少韫是不喜欢明哥儿不是亲生,还黯然失色一段时日。
如今想来,不会是他根本不喜欢吧?
可谁不喜欢孩子?
江絮雾不理解他究竟在想什么,甚至今晚,裴少韫忽然亲她,而后的力气仿佛要弄死怀中的孩子。
那力道把她吓得冷汗淋漓,毕竟他看她的肚子,完全是在看仇人一样,恨不得用力弄死。
江絮雾不堪忍受,被他折腾得晕厥了过去。
醒来却看到裴少韫乌黑的眼眸下,乌青一片,想来一夜没睡,她想起身,可裴少韫俊朗的面上浮现出惊慌失措。
这表情实在难以见到。
江絮雾忽然看到站在裴少韫身后,伫立在墙角伪装婢女的花娘朝她使了一个眼神。
她了然,应当是花娘用了什么手段,可是她一动,四肢酸酸麻麻,想到晕厥之前发生的一幕,江絮雾不敢回想。
“阿絮,我不是故意的。”
裴少韫用力攥紧她的手,一向游刃有余的郎君居然也会赔罪。
江絮雾一愣,花娘到底做了什么。
可碍于裴少韫在眼前,她不好问下去,眼见裴少韫素日的笑意早消失不见,他漆黑的眸子充满凝重。
“我只是不希望你身边多出一个孩子。”
若是多带走一个孩子,她不再看自己怎么办?他的母亲就是因为有弟弟,才会一心偏袒弟弟。
裴少韫目光幽暗,心底阴暗不断放大。
江絮雾是他的,理应她的全部都是他的,骨头,眼睛,皮囊……都是他的。
所以为什么要多出一个人。
裴少韫不自觉用力扼住江絮雾的手腕,见她疼得落泪,裴少韫这才松开手,再三保证下,“大夫说你体弱,若是滑胎,对你身子不好。”
江絮雾没想到大夫是这样说,不过看他完全相信大夫所言,连目光看向她肚子里的杀意都收敛了,她才后知后觉。
原来他也会被骗得深信不疑。
不过想到她和花娘的计划,江絮雾顺理成章接受眼下的一切。
若是裴少韫没有被江絮雾怀孕的消息冲昏头脑,只要稍微理一下,一个恨他厌恶他的小娘子,怎么会因有孩子安安分分。
可惜他不愿意去理清楚,知道要留下这个孩子,裴少韫遗憾,为她请了个大夫。
由于皇帝在拟定去青州官员的名单,他知道自己在其中,本无所谓,可想到江絮雾怀孕,他放弃带她的想法,但他又担心江絮雾出事。
他装病,打算不去青州。
可这导致江絮雾和花娘原定逃跑的日子,一而再再而三耽误,谁叫裴少韫总是黏在她身边。
万般无奈之下,江絮雾开始装病,由于花娘擅长医药,给她捏造了疑难杂症,整日腹部肿大怪异,疼痛不已的假象,这举动把裴少韫弄得面色凝重,要杀人一样。
他好几个夜晚都没睡着,每每看到江絮雾疼得在他面前哭,隆起的小腹肿得骇人。
裴少韫整整七天都没有一丝笑意,专门请了太医和民间名医都棘手得毫无根治。
这时,宋一手底下有人主动献殷勤说,城外东郊有一寺庙,有位跛脚大师,擅长疑难杂症,但请大师来看病,需要心诚,亲自去请。
裴少韫顾不上去派人调查是否有大师的底细,立马骑马去城外东郊的寺庙。
待他走后,一直战战兢兢的花娘终于敢出现在她的面前,赶紧为她服下药,很快肚子肿胀恢复如初。
“小娘子你怎么样?”花娘小心搀扶她,用娟帕为她擦拭额角的汗水。
“我没事,只是这几天装哭,装得眼睛疼。”
花娘看她哭得肿胀的眼睛,笑道:“小娘子演技可真好。”
江絮雾虚弱一笑,两人趁着他离去,赶紧换衣裳离开此地。
在她顺顺利利逃出去,回到准备的车舆,江絮雾吩咐车夫快点走,花娘在她身边也急着催促车夫。
“我特意请人在破败寺庙里当大师,为了糊弄裴少韫,吩咐大师说是要根治需要心头血。”
“想来他会觉得此事荒唐,一定不会愿意取心头血,会找大师算账,能为我们拖延一段时日,所以小娘子我们趁早离开。”
江絮雾闻言也觉得他不会做出这种荒唐事,毕竟取心头血这种闻所未闻,谁会冒着危险去干呢?
她和花娘笃定裴少韫不会这样做,但花娘是存了私心的,毕竟裴少韫对她动刑过。
如果裴少韫真的蠢到取自己身上的心头血,也算她报仇了。
花娘悠哉悠哉想着。
坐在车舆的江絮雾,随时探查身后有没有人追来,心中想着,裴少韫这么聪明,应该发现了不对劲,会不会已经赶过来。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胸有成竹,聪慧过人的裴少韫,也有失了神智的一天。
他分明看到那名大师说完这句话,心虚不敢看他,他也瞧见大师手上没多少茧,但他想到泪眼婆娑,捂着肿胀肚子的小娘子,伸出手,向他求助的一面。
“求求你,救救我,裴少韫。”
他犹如魔怔了一般,也许是他看错了,大师说的这个法子是有用的。
在宋一和大师震惊的目光下说了一句,“好。”
大师本就受人指使,眼见眼前的贵人信以为真,还真取出随身携带的佩剑,硬生生要割除胸膛的心头肉。
大师骇然,没见过这么疯的人,他只是随口一说,眼前的人就动手,疯子!疯子!
“大人――”宋一惊呼想拦下大人,心想这人分明有问题,而且大人也不用取自己的心头血。
可为时已晚。
谁也不懂,一向足智多谋的裴少韫,会有这么蠢笨的一天。
连裴少韫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失心疯,信了眼前破绽百出的大师话。
他只知道,满脑子是江絮雾哭着向他伸出手的画面。
他想也不想用力挖出,被眼前吓得魂飞魄散的大师,深怕搞出人命,吓得惊魂未定,大声喊道:“大人们,其实这法子是假的。”
大师怕搞出人命,迅速溜之大吉。
宋一来不及追上大师,因为他裴少韫诡异地侧身,露出了难言的表情。
是哭还是笑?
宋一分不清,但他却感受到大人身上的巨大的绝望。
“快给我回去看看,江絮雾还在不在宅子里。”
裴少韫因胸口的疼痛半跪在地上,血液流了一地。
他自负了一生,在外人眼里城府极深的裴少韫,忽然笑得猖狂又可悲。
“我怎么这么蠢了?”他喃喃自语,望着胸口疼痛的伤口,双手青筋狰狞,面容迷惘和扭曲,可眼角有什么落下。
第77章 乘船逃走
雨霁微过, 江絮雾屈膝沉思,冥冥之中,她掀起了车窗青灰色布帘, 往外探头,长夜漫漫, 天地犹如黑漆皮灯笼, 一点余光都没有,静悄悄。
“怎么了?”花娘打了哈欠, 惺忪的泪眼觑向她。
江絮雾摇头扭动,“无事,我只是心慌,花娘你继续睡吧。”
“我睡不着。小娘子要不去睡睡,这离北野坡还早着。”
“北野坡?阿兄会在哪里等我吗?”
“是江大人准备的人在等小娘子, 小娘子到了后,会护送小娘子离开。”
花娘对于江辞睢的消息含糊不清, 令江絮雾深感不妙, 心底有什么不安的事情发生。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离开这里, 江絮雾思考清楚, 不再多想。
江絮雾放下青灰色的布帘,这时一道通天的火光从另一端亮起, “花娘, 哪里是出事了吗?”她唤花娘来看一眼。
花娘凑近,瞧见后, 面色不自然地道:“小娘子别担心。我们还是先赶路。”
江絮雾见她诸多隐藏, 蹙眉, 也没追问下去。
一炷香的工夫后,她们正当北野陂, 江絮雾见到有一批人马早就恭候多时。
江絮雾大老远便看到领土是个年轻壮硕的青年,身着戎装,面色刚毅,身后跟着几名佩刀的随从。
“小娘子,这是我弟弟,你唤他花护卫便好了。”
花娘搀扶她下车舆,江絮雾听到弟弟,好奇多看了几眼走来的男人,低声说:“你们一点都不像。”
“当然,我长得漂亮,是我祖上冒青烟。”
花娘用娟帕捂着唇一笑,花郎正好走过来,面对姐姐不着四六的话,早已习以为常,他拱手道:“小娘子,我叫花郎,是江大人派遣我来接你,此行我将送小娘子去被连州。”
连州离京州几千里,一般阿兄都不会将她送这么远,况且上次还是她主动去劝解阿兄,才肯放她去琮阳县,如今阿兄的消息,她一无所获。
“我阿兄他人在哪里?”江絮雾质问花郎。
花郎和花娘对视一眼,还是花娘率先站出来说:“小娘子,江大人说过,先让我们送你离开。”
她想到江辞睢在一开始交代她的任务,还有在上马之前交给她的信封,想到这里,花娘主动将信封交给了江絮雾。
“这是江大人吩咐我要交给小娘子的。时辰也不早了,小娘子,我们还是先赶路,万一裴少韫的人追上来就不妥了。”
她耐心地劝解,江絮雾抿唇,看了信封外的“吾妹亲启”,熟悉的字迹令她还是暂时打消试探的想法,主动坐上花郎她们备好的车舆。
临走之前,花娘说有事,她需要留下来。
“花娘,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下我的婢女,她叫抱梅。我之前跟兄长说过,她的卖身契在我的厢房妆奁,你帮我转达阿兄,放抱梅出府邸。这些年她也照顾我十年,让我阿兄多给她一点盘缠银两,好生照顾一下她。”
“好。”
江絮雾跟花娘交代了剩下的事情,便坐在车舆内。
车舆通体乌黑,四个角勾起,轱辘轴滚动,碾压在山间碎石上。
江絮雾掀起车帘子,一望无际的深夜,还有花娘招手跟道别的画面。
愿经此一去,还能见到花娘。
江絮雾露出浅笑,夜色的晚风徐徐吹来,江絮雾搁下布帘子,转头角落铺垫好的蒲团还有备好的被褥,想来是怕她路上受凉,可这仲夏,哪里会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