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
裴少韫玩味一笑, 瘦削的面容给人诡谲难辨的阴森之感,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江絮雾若有所思地瞥向他的肩膀和胸膛。
他察觉她的目光,俯身凑近道:“小娘子还想继续用弓箭刺入进去吗?”
江絮雾挪开目光,一言不发,一月多未见,裴少韫耐心都好了些, 坐在她的跟前,手里的锁链被他扔在一旁。
“怎么不愿意跟我说话, 我还以为你会问问沈长安到底所犯何事。”
江絮雾睫毛轻颤, 一双柔荑的手捏紧成拳头, 藏在袖中, “他犯了何罪。”
“小娘子想问,我就回, 你觉得全天下有这么美的事情吗?”
他小呷了一口茶, 面容温柔,因瘦削古怪, 渗人心慌。
“你――”江絮雾猜到他不怀好意, 见他这般说, 还是被气到。
反观裴少韫气定神闲,唇角流露一丝笑意, “小娘子生气了,可我都没有生气,你与沈长安卿卿我我,我在京州养一身的伤势。”
“是你自找的。”想到那日的情形,江絮雾淡定自若,坦言道:“若不是你在我成亲那日抢走我,你也不会受伤。”
“可你之前分明对我有意。”
“那是你自作多情,上一次我跟随你一起逃亡,你知道我其实都打算扔下你,要不是不识路,你还有利用的价值,我早就跑得一干二净。”
江絮雾说出这番无情的话,根本没有任何犹豫,还敢直面对上他漆黑幽暗的眼眸。
裴少韫捏紧了手中茶盏,想到梦中的点点滴滴,又想到她如今的避之不及,厌恶憎恨,那又如何,他从不会是输家,不过就是个女人。
可胸腔升腾起的窒息,令他无法忽视。
他唇角扬起笑,“小娘子说得确实很对,我自作多情,不过看小娘子慷慨激昂,应当是不在意沈长安。”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听说小娘子这段时日与他卿卿我我,既然如此,小娘子能主动亲我一下?”他想到青衣记下关于她如何主动亲沈长安的一举一动,心中烦闷升起,本随意一说,可江絮雾主动亲上来。
他脸颊微微一湿润,本该欣喜,但想到她是为了沈长安,双手攥得更紧。
“可以了吧。”
江絮雾身子往后一退,她就当了条狗,心中的别扭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看他脸色阴沉,江絮雾蹙眉,她亲都亲了,这人怎么还是一副臭脸,但想到此行一去应当是回京州,路途遥远,保不齐裴少韫会做出僭越的行为。
她还是忍着了怒火,淡淡地再三出声:“裴大人?可以了吗?”
裴少韫回过神,看向江絮雾,压抑戾气,笑道:“当然可以。”
“三日前,皇上醒来,知晓太子荒唐为了太子妃一个女人,竟敢弑弟,于是当日就宣召他进宫,可谁知太子进宫居然选择了兵变,率领几千官兵出入皇宫吗,因为政变,皇宫乱成一团,万幸被皇帝跟前的殿前司指挥使徐大人镇压住,而后皇帝震怒,将参与此案的一干官员全部缉拿归案,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至于沈长安。他被封为卫尉寺卿,掌管监当局。一半的兵器弓箭皆在太子发生宫变时,消失不见,最后全都出现在太子身下的官兵手里。皇帝大怒,自认沈长安监管不力,怀疑他与太子勾结,将其贬去官职,下放大牢,牵连其家人。”
裴少韫将一干原委娓娓道来,见到江絮雾蹙眉,他难得好心警告。
“沈长安此举恐有流放或者斩首,恐连累自身,为求自保,小娘子还是早早为自己做打算。”
裴少韫云淡风轻说道,又抿了一口茶。
江絮雾充耳不闻,满心担忧沈长安,缄默不语,耳畔却传来裴少韫愉悦的声音。
“这趟行程大约要七日,小娘子可要想清楚,一旦入了京州,不早早做好选择,恐有性命之忧。”
“我早已想好,沈大人出事,我生死不负。”
江絮雾凝神,言辞庄重。
裴少韫几乎要被气笑:“好一句生死不负。”
“我与他是夫妻,自是荣辱与共。多谢裴大人告知。”江絮雾态度疏离,令他嗤笑几声。
“好一对夫妻琴瑟,也不知到了京州,江小娘子是否还能这么淡然处之。”
两人相顾无言,不再有多余的话。
江絮雾寻一块角落,席地而坐靠在车壁,车舆慢慢行驶。
裴少韫依旧坐在黄花木梨的矮几前,翻阅起几本折子,总之车舆安安静静,一时静悄悄。
江絮雾怕惹到他,干脆当成哑巴,不知不觉倒是迷迷糊糊地小憩了一会。
裴少韫目光在折子上,心里却想着江絮雾刚刚的那句话,心中越发不是滋味,看折子也看不下去,余光瞥在江絮雾的身上。
他的视线是毫不遮掩地爱恨交织,明明打算见到她第一面,就绝对不会放过她,可是眼下,还是要继续谋划。
可他为什么要谋划,不过一个女人,强行困在身边,为何要大费周章。
裴少韫猜不透自己究竟所图何事,他目光赤裸裸睨向江絮雾,见她枕在屈膝,双臂环住双腿,哪怕在梦中,还不忘警惕防备。
他嗤笑的同时,却不由自主掀起帘子,命令外头的拿来被褥和香炉。
车舆内点上了梨花安息香,随后,他给江絮雾披上了薄薄的被褥,怕她磕碜到车壁,睡得不安稳。
裴少韫做完这一切,笑容褪去,眉宇紧促,他觉得自己所图不妥,可已经做了,他也不能强求,便起身去外头伫立了一会。
殊不知,等他走后,江絮雾睁开了双眸。
-
这一路上行路顺路,去往京州大约七日便到了。
这几日江絮雾见他没有所图,心底的戒备松了三分,但到了晚上总是禁不住地醒来几次,见到他离自己远远的地方才放心。
到了熟悉的京州,她心情紧迫,而后见一行的车舆被押送到刑部,她攥紧了绢帕。
裴少韫闲情雅然斟茶品茗。
“车舆快到的刑部,若是江小娘子不早早做好准备,恐怕小娘子穷途末路,你可知大牢地处潮湿,夜间偶尔有老鼠出没。”
他说的浅显,但足以能道出刑部的大牢可不是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娘子所可以去的。
偏生江絮雾闻言,毅然而然地提起裙摆,掀起布帘。
“我尚知前路险峻,也定要一回。毕竟,那是沈长安。”
她翠青薄衫,衣袂飘飘,半个身子就要踏出去,正巧外头一束的日光碎金落入她纤细的身上。
裴少韫双目觉得刺眼。
可他不能再心软。
江絮雾还以为他会拦住自己,可是听到身后没有动静,她松口气继续往下走,跟随其他官兵和抱梅她们一同被押送到大牢。
“小娘子。”
抱梅一见到江絮雾下来,见到小娘子毫发无损,一脸悬着的心情终于被放了下来。
随后她们就被官差押送进了大牢,江絮雾还以为她能见到的沈长安,可是官差只是送她们到牢房后,将牢房上锁关上,便走开了。
主仆三人,被关在狭小的牢房。
墙角铺满草垛,内里的气味难闻,她们走进去,江絮雾就瞧见有老鼠窜腾出来的样子,吓得后退。
白素还以为出什么事,看到是那老鼠,直接抄起牢房地上脏兮兮的木棍,一砸见血。
江絮雾头次见到这场面,脸上苍白,抱梅几乎都要呕吐。
“我们歇一下吧。”
江絮雾嘱咐她们忍一下,“我身上还有银子,等下有狱卒过来,我看看能不能让我兄长想想办法。”
其实如果愿意央求裴少韫的帮忙,她也不用这么麻烦,可江絮雾明白这一切肯定有他的手段,若真的央求,就随他的意见,倒是可怜抱梅和白素要先跟她在这里吃亏受累。
“小娘子你不必内疚,我与你相处十几年,哪怕下刀山上火海,我也是愿意的。”
抱梅看出小娘子的愧疚,主动安抚她,白素不会说话,但她用手势比划,大约是,“小娘子吗,你放心。”
江絮雾慰藉,在之后有官差来送饭,江絮雾将私藏的银子强行塞给了狱卒。
她亲眼看到狱卒眼珠子转动,摆摆手道,“小娘子,你们在牢里也要给安分点,不要哭哭啼啼。”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银子塞入袖子。
江絮雾见此情形,连忙让他帮忙带话去江府给江辞睢带话。
按道理阿兄知道她出事,定然会第一个冒出来,不用传话。
但江絮雾防患于未然,想托狱卒帮忙传话。
可狱卒答应得好好,转眼一出门,就有身穿官服的大人早已等着他。
“拿出来。”
狱卒露出谄媚的笑容递给他,“宋大人,你嘱咐卑职的事情,卑职一定尽心尽责地办好。”
“好,你记得牢里的小娘子不是常人,不准克扣伙食,小心伺候,等等……你就假装牢里没这个人,但私底下好好照看,别让小娘子出事。”
“是是是。”
宋一嘱托后,便拿出一早准备好的银两递到他的掌心,狱卒笑得更真心实意,可宋一直言。
“你要知道办得好,升官发财最容易,要是办不好,脖颈的头也容易没了。”
狱卒忽然打了一个寒颤。
宋一将事情都办妥来到刑部外的一辆车舆面前。 “大人。”
“事情处理好了。”
“是。”宋一上了车舆,将江絮雾在牢里的一举一动都告知给他家大人。
“还以为她真是为可沈长安愿意坐牢狱之灾,原来还是指望着别人帮她。”
虽然这件事,是他逼迫江絮雾不得不作出选择。
可江絮雾宁愿在其兄,也不愿意求他,当真不得不说,她的算盘打得很好。
以为这样他就没有办法吗?
裴少韫半垂下眼眸,遮住了阴鸷,捻着腰间的香囊,“你再安排几人守着大牢。”
“遵命。”
“江辞睢那边继续瞒下江絮雾的消息。”
“还有青衣,让青衣守着江絮雾。”
……
裴少韫吩咐完后,便吩咐车夫转道去往大理寺。
大理寺内。
沈长安身上的囚服有血迹,面色虚白,可他依然坐在挺直。为他上酷刑的是一名面色白净的太监,裴少韫走近时,认出来他是皇后身边的王公公,恰巧他听见王公公尖细的嗓子拉长。
“沈大人要是再不招,正年六月二十九,皇上秘密招沈大人入宫,而交托你的东西藏在哪里?别怪本公公动用私刑。”
王公公一边说,一边从刑具抽出皮鞭,正想吩咐狱卒将他绑在邢台上。
这时,裴少韫慢悠悠走来,王公公走来,见到是他,卑躬屈膝地笑道:“裴大人不是琮阳县了嘛?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原本波澜不惊的沈长安,猛然看向了裴少韫。
裴少韫自然注意到他的目光,居高临下,唇角牵扯讥讽的笑意,对着王公公道:“我跟沈大人还有事。”
王公公心领神会,但是想到皇后的吩咐,踌躇在他耳边道:“沈大人皮糙肉厚,我用了刑,他就是不招,听说裴大人审讯犯人有一手,不知裴大人可否能出手帮忙。”要知道裴大人可是皇后跟前的红人。
可裴少韫轻咳几声,“本官近日有点身体不合适,实在是不堪此任。”
王公公看他昔日温润的郎君,因前段时日受伤,变成这副骨瘦如柴的样子,说起来,人瘦成这副模样,怎么气质也截然不同了,他暗自腹诽,但见他这般推托,自是不敢再多加请求。
待张公公走后,裴少韫便来到沈长安的面前,“沈大人,如今看起来甚惨,也不知江小娘子看到你这副模样,会不会伤心过度。”
提及江絮雾,沈长安仰起头看他,“她跟这件事无关。”
“可她被你牵连了,沈大人若是没有能力,就不要逞强,不然只会害了身边的人。”
裴少韫居高临下睥睨他,见他面色沉稳,一双手攥紧,心中不免耻笑。
“你可知道因为沈大人缘故,牵连她要从千里之外的琮阳县,奔赴到京州,下放到大牢。”
他每说一句,沈长安的脸色凝重得要拧出墨汁。
“是我的过错。”
裴少韫冷笑,想到这一路她如何关心沈长安的下落,宁愿自己坐牢也不愿意求他,他心中满腔的愤怒。
一个懦弱无能,只想守着自己的路,不懂变通的人,怎么会让江絮雾这么欢喜。
偏偏事实就是这般这样。
裴少韫戾气横生的,瘦削的脸上配上阴森的气势,着实吓人。
“既然沈大人知道自己的错,本官也就直说,大雍律法上,若有官员被判刑,祸事将牵连其家人。轻则流放,重则刑场相见。”
沈长安握紧了双手,后背挺直,犹如竹节清高。
“所以,裴大人是想我写和离书吗?”
沈长安不是傻子,从见到裴少韫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可一旦说出口,在听到裴少韫轻笑道:“沈大人,你还是很识趣。”
他郁气难消,想到答应要陪在她的身边的期愿,今时今日,竟不能履行。
沈长安忽然生出一股对于权利,对于眼前不能改变的迷惘。
若是他不坚守本心,他是否能在她的身边。
沈长安吐出一口浊气,裴少韫再一次轻声道。
“沈大人,你决定好了吗?”
沈长安:“笔墨纸砚。”
裴少韫:“早已备好。”
他犹如胜者,居高临下地睥睨一身伤,跪在潮湿地上的沈长安,看他一字一句写出和离书,心情愉悦。
待到墙壁上的烛火烧到一半,沈长安搁笔落下。
笔墨未干涸,裴少韫已然抽走,觑了一眼笑道:“沈大人的字迹倒是刚劲,赏心悦目。”
沈长安一言不发,眼睁睁地见他要走。
“裴大人,我能问你一个问题。”
裴少韫心情尚好,侧身瞥他,“沈大人想问什么?”
“你对阿雾到底是何想法。”
“我对她只是一往情深。”若不是一往情深,不然他怎么会百般对一个小娘子万般谋划,甚至还对她明明伤了自己,恨得牙根咬咬,却在见面后,竟是想她怎么不多看看自己。
裴少韫自嘲地想。
沈长安:“一往情深,却处处伤害她。”
“怎么你是想指责我?”裴少韫犹如看蝼蚁一般看他。
沈长安身上的伤势隐隐约约作痛,可他不管不顾,对着胸有成竹的裴少韫道:“你难道不是吗?在她成亲当日抢走她,不顾及她的名声,还拘束她的一切,甚至你知道阿雾喜欢的人是我,你也该知道,她看到我写下这封信时,定然会落泪,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