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北冥看着她清亮的眼眸,“从第一次在集英巷的长街上见你, 我便有一股熟悉之感。后来你知晓宫中的太医有问题,劝我换医士。再后来,瘴毒明明未发,但你却先提出采购草药。”
“我心中其实一直有个猜测, 直到今日才敢确定。你对燕宫熟悉之至,唯独见浴池之时有惊诧之感, 更让我肯定了这种猜测。”
他曾无数次想张口问她,但却不敢,她所追忆的那段过往中,是否有他,倘若有他,他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初冬的寒风吹动着阁楼檐角的宫灯, 雪丝吹进来, 投下沙沙的声音。
宜锦叹了口气, 主动握住他的手, “我从来也没想过隐瞒你什么,可子不语怪力乱神,只是怕说出来,你会匪夷所思。”
萧北冥这么聪明,她落下的那些蛛丝马迹, 恐怕他早就注意到了, 只是一直没有问出口罢了。
宜锦看着他, 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确实是活了两世的人。”
萧北冥乍然攥紧她的手, 沉默良久,人有一死,才有今生,“你……上一世,缘何而亡?”
宜锦垂下微颤的眼睫,低声道:“上一世你登基之后,萧北捷诈死,前往北境,勾结忽兰,我被他掳去,两国交战,死于忽兰守将赛斯之手。”
萧北冥看她平静地说出这些话语,可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她那时该有多痛。
他甚至不敢再问,那时候她与他相识吗?倘若相识,为何她会被人掳去?
萧北冥手上用力,力道却轻柔,将她揽入怀中,阖上眼眸,将复杂的情绪皆掩下,似是承诺,在她耳边呢喃道:“这次不会了。”
他不会再让她置身于危险之中。
宜锦静静地靠在他怀中,他的心跳清晰可辨,前世在他怀中离世,她所听到的心跳声,远远比此刻剧烈。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这一世,大家都好好的。
她抱住他的腰身,轻声道:“大燕如今既有内忧,也有外患,镇国公章琦身居要职,但却以公谋私,积怨甚深,这块腐肉若不挖出,日后忽兰铁骑若至,只怕局面难以掌控。”
倘若不除章家,龙骁军军需案还会再现,但那时再拔除毒瘤,已经为时晚矣。
萧北冥拂了拂她被风吹散的发丝,低声道:“我明白。隆昌皇帝在世时,曾想除去镇国公府。但他当年登基,也受章家襄助,章家亦是靖王外家,他不敢动。但如今换成是我,便没什么可顾及的。”
宜锦听了这话,轻轻笑了笑,这让她想起前世纳妃时,他也曾说过,即便不靠姻亲,也能扳倒章家。
这个人,心中永远有一份傲气,换成上一世的萧北冥,他孤僻又性子执拗,做事不喜欢解释也不留余地,但这一世,他却如一块玉石,温润不失力量,与前世不尽相同。
她体谅他,心疼他,同时,他也令她更坚韧,更无畏。
他们都因对方长成了不同于从前的人。
宜锦靠在他怀中,思绪逐渐凝聚,却忽然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她眼皮一跳,冷声道:“萧北冥,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前世扳倒章家的契机,是北境流亡回来的那批流民遭到毒杀,民愤四起,章琦利用此事动摇民心,引起喧哗,这一次,不能再让他得逞了。”
“倘若要寻,一定要寻一个叫度英的青年,他是那群流民之首。”
萧北冥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应了声好。
他推演一番事情发展的经过,倘若当初知知没有提前令段桢购买草药,北境瘴毒四起,魏燎善冲二人带领的龙骁军与北境百姓必定九死一生,届时大批流民上京,章琦再借机生事,恐怕京中对君王的愤怒更上一层楼。
知知本可以如普通姑娘一般只关心胭脂水粉,不必辛苦思索朝政民生之事,可她却挂心北境军民,将所有的隐患都剔除在外。
隔日,萧北冥命五城兵马司严查入京人员,并且命隐卫去查度英的行踪。
终于,在冬至前的一个夜晚,燕京城门守卫稽查出一群衣衫褴褛,脸色蜡黄枯瘦的流民来,为首的正巧是度英。
*
嘉佑元年的冬至日还是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如期而至。
这夜,禁中照例宴请群臣,礼部操办,奉天殿一早便张灯结彩,到了晚间内侍们引群臣至清平台,珠帘绣屏,火树银花,鹅毛大雪落入湖中,赏景品乐。
按制,七品以上官员可携家眷赴宴,镇国公章琦的夫人李氏也在赴宴之列,作为章家的宗妇,少不得要与其他世家的夫人寒暄往来,她也打算带上女儿章漪。
章漪原本许给靖王,嫁入靖王府也是王妃之尊,可隆昌皇帝忽然驾崩,靖王又成了逆贼,当初与靖王府的婚事就算不作数,章漪的年纪却等不得了,燕京贵女之中没有哪个年过二十还待字闺中的。
可章漪目前的状况,官宦子弟不敢娶,哪怕是没有实权的世家子弟也会嫌晦气,又有谁敢要与逆贼牵扯不清的女子?
李氏几乎愁白了头发,她一直想要进宫求见太后,章太后却推说身体有恙不宜见客,今日冬至夜宴,几乎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她打赌章太后一定会出席。
宜锦云鬓高髻,着凤冠,交领大袖袍服,端庄昳丽,面若皎月,她自屏风后走入台前,同众命妇们道:“今日是内宴,大家不必拘束,只当寻常家宴即可。”
萧北冥还在皇极殿同段桢等人议事,帝王未至,气氛便略微活络些,女眷们说些家常,场上便渐渐有了欢笑声。
宜锦又命尚膳监呈上各色茶点,禁中的茶点比御街上茶点铺子里卖的更加精致,小巧可爱,别有风味。
宜兰则因那日与邹氏一起去靖王府,与邹氏熟络,邹氏人美心善,又从不论人长短,京中的夫人们都与她交好,陆陆续续夫人们都围上来说几句话,便显得镇国公夫人李氏被人冷落了。
李氏捏着帕子,冷了一张脸,自从她夫君承袭镇国公爵位,做了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她还从未受过这样的冷待,心里有些不舒坦,却又要端庄地笑着,心中又挂着章漪的婚事,眉宇中都透着紧绷疲惫。
章漪也比从前穿得素雅许多,垂着头跟在自己母亲身后,偶尔抬首看着宜锦,眼光却有些莫名。
她有些不甘,明明她是要嫁给靖王的,明明靖王才是姑母嫡出的皇子,她们章家三代皇后,皇后之位本该是她的。
她咬着唇,这股子执念在脑中盘旋不去。
恰在此时,有个内侍呼道:“太后娘娘驾到!”
众位女眷忙起身行礼,李氏一喜,首先俯下身来行礼。
章太后拄着龙凤杖,步履缓慢,一身华服珠翠也无法令人忽略她的疲惫,自从靖王败走,她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前些日子在仁寿宫摔了一跤,腿脚还没好全,要拄着拐杖才能行走。
瑞栀扶着她,到了众命妇面前,章太后抬起头扫视一番,“都平身吧。今日只当是家宴,不必拘束。”
话罢,她便先在主位坐下。
众人见状也落座。
章太后的目光落在宜锦身上,她打心底里看不起这个从没落侯府出来的薛氏女,自己的亲侄女章漪,哪一点比不上薛氏?
她眸光微闪,开口道:“皇后,哀家有些腿痛,烦请皇后替哀家布膳。”
明面上,她是皇帝嫡母,燕朝奉行孝道,薛氏无法也不能拒绝她。
芰荷站在宜锦身后,知道太后是要为难自家姑娘,宜锦朝她摇了摇头,便缓步上去给太后布膳,她前世在太后宫中伺候过很长时间,太后的喜好她了然于胸。
太后不喜甜食,也不喜过于苦涩的茶水,她挑了一块芙蓉糕,笑道:“母后尝尝,这是尚膳监新出的茶点,香甜可口。”
章太后不好当众说自己不喜甜食,也只有黑着脸咬了一口,那股甜腻的滋味在嘴里萦绕不去,比喝糖水还要令人难受,于是便忙喝了一口茶,但那茶水竟然如此苦涩,几乎让她维持不住面上的表情。
她还不知道接下来有什么在等着她,便摆手叫宜锦坐下,点名叫章漪上来伺候。
李氏高兴,忙戳了戳自家女儿,叫她上去,章漪便上前伺候。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众臣便随着帝王至清平台,萧北冥没有更衣,只着赭黄袍衫,玉装红束带,但他面容清冷威严,气势极强,他一落座,整个清平台便连呼吸声也轻了许多。
他的目光逡巡一周,便落在宜锦身上,没有避讳众人低头的窥伺,牵了她的手,又命众人平身。
他没有让她坐在太后之侧,只是牵着她一同落座,帝王这样的举动,便已能显示出偏爱,内外命妇皆非愚钝之辈,便知晓应当与谁往来更密些。
章琦官拜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又有世袭爵位,他为文臣,领军职,此刻安静地坐在宴席之上,偶尔饮一口酒,眯着眼睛瞧杂耍艺人。
燕京之中最多的手艺人便是杂技傀儡戏之流,禁中一年到头少有热闹的时候,礼部便商议从民间请杂技班子,能入选的都是有绝技傍身的。
夜晚,禁中灯火通明,纷纷扬扬的雪色在清平台四周的湖面上落下,很快消踪匿迹,清平台正中,杂技班子正奋力表演,刀山火海,碎石,耍花枪,最终压轴的一场是打铁花。
打铁花的那个青年赤膊上阵,一身腱子肉,滚烫的铁水在夜色中红到发光,一直盯着看几乎会灼伤人的眼睛。
铿锵的声音渐渐地传入众人的耳中,四溅的火花如同寒夜的红星,炸出一片绚烂。
众人被这如梦似幻的场景所折服,久久不能平息。
场上寂静到只有落雪的沙沙声。
然而就在众人屏息着凝视那成百上千计的火色流星时,一抹火红的亮色却忽然朝着镇国公章琦扑去。
前后的官员们瞳孔微睁,几乎楞在原地,等到反应过来,便作鸟兽散。
章琦的官袍被那火红的铁星子点燃,透过衣服烫在他的肌肤之上,杀猪一般的叫声响彻清平台。
那打铁花的青年冷着一张脸,眼睛像是淬了毒,狠狠地盯着章琦,汗水顺着他的膀子往下滑落,他近乎有一种癫狂之状,他拿着打铁花的器具,一路朝着章琦疾行而来,留下雪地里仓皇的脚印。
章琦被吓得脸色苍白,他看着眼前的青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青年逼近,拎起他的衣领,冷笑着问道:“章大人往朝廷赈灾的粥中放了什么好东西,我可都知道了。”
章琦的舌头打了结,“本官……本官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度英没有手软,狠狠朝着章琦的脸来了一拳,“你世袭勋爵,享百姓供奉,官拜一品,但你却将可怜的百姓当做棋子,为了你那可笑的阴谋,便要牺牲这些普通人的性命。”
“蝼蚁尚且能溃堤,更何况你章琦,不过是个连蝼蚁也不如的蠹虫!”
度英拿着打铁花的铁器,一锤子就要下去,将章琦吓得直蹬腿,他神情惊惶,瞳孔微缩,丰厚的唇颤抖着,“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章琦缩着肥胖的身子,像一只土虾,这一刻,尊严与所有的一切都被抛诸脑后,他只想好好活着。
他等了许久,疼痛却并没有传来,殿前将军高凛一声怒喝,将度英制服,章琦睁开眼睛,才如同夏日的狗一般喘息出声。
萧北冥只是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得了知知提醒,他在燕京城门加派人手,盘查往来人员,又派隐雾出门查找,恰巧撞见了度英。
度英能做流民之首,自然也是有头脑的人,摸清楚章琦拿他们这些人的性命做棋子,只为了在朝堂上搅弄风云,他脑海中的怒火便如原上草,再也不可熄灭。
借着打铁花的手艺进了杂技班,今日为了同上京流亡的兄弟们,哪怕是一命换一命,他也不亏。
章琦狼狈地站起身来,他的发冠已脱落,嘴角青紫,看着度英的眼神阴冷无比,然而他还没开口,却听度英大骂道:
“章琦逼迫外我在城外救济粥棚下药,毒害流民,以此引起暴乱,与逆王同流合污。且他当年中饱私囊,克扣军需,以至于龙骁军孤立无援,主将战败,兵士惨死,罪不可恕!这些年,他在城外屯田千顷,鱼肉佃户,桩桩件件,草民皆有证据。今日度英若有一字作假,情愿受死!只求陛下为我等黎元主持公道。”
度英跪在地上,脊背却挺直,严寒的冬日,他光着上身,眼中泣血,竟有沙场之上的孤勇之气。
他双手呈上一件以粗葛缝制的百家衣,上头写着章家种种罪状,最下面是百姓以指血按下的手印,触目惊心。
萧北冥命高凛呈上那物证,满目淋漓的血色手印,也有识字的读书人将佃户的名字写下,整件血衣,竟没有几处空的地方。
萧北冥不是不知道章家势大,可眼前这个光着上身的汉子眼眶中盈蕴着血色的泪,他竟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他闭上双目,声音似寒冰冷冽,“度英公然袭击朝廷命官,罚二十大板。但度英面圣所呈罪状,国公去了诏狱,也该给个解释。”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章太后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听见诏狱二字,她眼皮一跳,豁然起身,“国公自先帝时便为社稷鞠躬尽瘁,如今不知从哪出来一个刁民就敢随意攀诬,陛下未经三司会审,如何便让人下诏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