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北冥冷冷地看着她,只是吩咐高凛道:“押送国公入诏狱,查抄国公府。”
章太后浑身颤抖,她捏着手中的佛珠,指甲几乎嵌进肉中,一阵狂风吹来,细碎的雪花卷入水阁,她明明坐在主位上,却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冷。
她自幼在国公府长大,嫁给先帝,也是从国公府出嫁,父亲母亲恩爱,便只得了哥哥和她两个孩子,父亲战死后,母亲也抑郁而终,他们兄妹二人几乎扶持着长大。
兄长章琦像是一株参天大树,撑起整个章家,如今捷儿没了,兄长再入诏狱,她不知这日子过得有何滋味。
倘若上苍要惩罚她,也当先带走她性命,何至于要叫她的至亲至爱一个个先她而去?
她拄着拐杖,低下头,一滴泪顺着精致的妆面滑落而下,跌入绣鞋中,再也瞧不见。
第80章 为父
冬至夜, 镇国公府门前灯火通明,仆人们还在忙碌着打扫庭院,装饰内庭, 只等国公和夫人归家开家宴。
管家云升正叮嘱下人将描金的灯笼挂到正门,不过一个呼吸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便见一位骑着血色宝马的将士领着大批禁军前来。
云升呼吸一紧,他这双从人堆里淬出来的火眼金睛瞧出事情苗头不对, 国公爷在朝多年,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也只当是寻常盘查,便紧着脚步踏雪走到军士面前,扯着笑脸问道:“军爷深夜前来,这是出什么事了?”
高凛勒了缰绳下马,神色冷淡,利落翻身下马, 公事公办道:“禁卫军统领高凛, 奉陛下之令搜查国公府, 闲杂人等勿要阻。”
话罢, 便摆手叫手下军士进府,分兵几路将国公府正门侧门后门堵上,并令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
云升吓得面如土色,“这位军爷,有什么事, 可要等国公爷回府再说?”
高凛摸了摸手中的刀柄, 瞥了云升一眼, 只丢下一句话,“他回不来了。”
云升只觉脑中嗡嗡作响, 他追上那群查抄的士兵,却是做无用功,这群膀大腰粗的军士根本不理会他。
云升不敢乱走,只站在府门口,等镇国公世子章存拿着酒壶跌跌撞撞回了家门,他才算是找到了主心骨,他扯着醉醺醺的世子,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世子,圣上派人来查抄国公府,我提前收拾了些金银细软,世子还是出去躲一躲吧。”
章存如闻晴天霹雳,酒醒了一半,他清瘦的面颊一片绯红,狠狠攥住云升的胳膊,“云管家,我父亲呢?”
云升低着头,“国公爷……下了诏狱。”
章存不敢相信,今天傍晚父亲出门赴宴时明明一切再正常不过,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便成了下诏狱的罪人。
他脑子乱成一团,想要进宫求见太后姑母拿个主意,却又想到事情发生在宫中,恐怕姑母也无能为力,一时间一种无助感萦绕于心。
他只有听从云管家的话,两人趁乱拿了些金银细软,便踏雪朝着燕京找落脚处,以求转机。
章家查抄之事一直办到黎明,国公府中雕栏玉砌,库房珍宝古玩数以千计,堪比国库,更不必说那些黄白之物,抄家的将士们都忍不住咂舌,普通百姓终其一生恐怕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财。
等官兵清点完查抄物资,天光大亮,一辆辆官府的马车来往运输,贴着封条的木箱,引得周遭百姓围观,将一整条巷子堵的水泄不通。
高凛在前开道,肃着一张脸,只留下章家那些下人们在府门口私语哭泣。
章家被抄家一事,一夜之间便乡野皆知,镇国公府几乎占据了御街上最好的地段,宅子气派恢弘,如今一夜之间正门贴了封条,再不见仆妇踪影,只有寒鸦两三只盘旋在高门大户的雕梁画栋之上,惹得众人唏嘘不已。
百姓们苦章家盘剥久矣,章琦名下的田庄佃农由户部清算,归于皇庄,佃户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新换的庄头给他们添置新衣,送了粮食,说是皇后娘娘吩咐,以后皇庄所得收成三成上交,七成留给佃农们养家,一时间又是一片叩首谢恩。
皇庄的管理复杂,宜锦能想到的可靠之人,便只有骆宝与芰荷,可他们二人也难以掌管几十处田产,且也没有合适的名目,宜锦便寻了两处给他们练手,剩余的交由户部长官。
宜锦入宫不久,但却发觉有内侍宫女明明如芰荷骆宝一般渴望读书识字,却没有条件,她便提出在宫内开学堂,内侍宫娥们若是有意识字念书算账的,也叫有司教授。
萧北冥见她记录名册,蛾眉紧蹙,凑到她跟前问道:“是在看国公府查抄的名录?”
宜锦点了点头,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国公府查抄出来的金银玉器比国库里的还要丰厚,可见平日里章琦是如何搜刮百姓的。我也不信,只凭借他一人能够获利这么多,今日看了国公府的内账,这才明白,章琦不仅自己克扣军需,还逼迫其他官员一起,倘若不从,便会被罢官。”
先帝未必不知道章琦的行事作风,一举一动,可还是坐之不理,也许是想着积小祸成大祸,一并处置,可这种养虎成患的做法,却让普通百姓遭了大罪。
萧北冥明白她心中的想法,他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帝王之道,有时候就是要牺牲一部分人,看似残忍,但却已经是权衡利弊的做法。”
宜锦抚了抚他洗漱过还湿润的面颊,轻声道:“章琦跑不掉了。可是如何处置章家,仍旧是个难题。你是如何打算的?”
萧北冥凤眸微微眯起,“章家门庭衰落是必然,世子章存不学无术,也未在朝中任职,留着他,还能引那人露面,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
冬至过后,陆寒宵与宜兰赴任矩州,汴河水道四通八达,走水道快得多,宜兰便商议从走水路,陆寒宵欣然同意。
宜兰离京前,陆老夫人也曾叫她去回话,给她立规矩,但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禁中,宜锦索性召陆老夫人入宫,长谈一番后,陆老夫人便再也不敢为难宜兰,甚至她与陆寒宵临走那日,陆老夫人还在府门口亲自相送,一反常态。
宜兰好奇宜锦同婆婆说了什么,写信问,宜锦只说了四个字:陆家前途。
陆家的前途全系在陆寒宵身上,内宅不宁,影响他的仕途,也只会拖累陆家,陆老夫人辛苦半生,就是想要儿子光宗耀祖,重振陆家,如今儿媳的嫡亲妹妹是皇后,这样的荣光,叫她在人前也直得起腰板,对宜兰的那点成见,也就逐渐消散了。
宜兰出京那日,宜锦极为不舍,她想送一送阿姐,可却知道于理不合,但这日萧北冥早朝后换了便装,束了发冠,好一个俊逸青年,二话不说便拉着她也换了衣衫出了宫。
两人出宫后乘马车,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发船的时辰。
汴河四周有许多纤夫,行人往来密如针织,冬日河水浅,只能走小型货船,宜兰与陆寒宵便是坐这样的货船。
两姐妹见面,各自先红了眼眶,拉着手说了好一会儿话。
宜锦见阿姐面色红润,人也比之前圆润许多,心中总算安慰一些,她牵着宜兰的手,望着雪色下的汴河,感叹道:“下次再见阿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知知只愿阿姐平安顺遂。”
宜兰也抹眼泪,“我本不愿离京,可是这些时日听说你安顿流民,还将那些皇庄里的佃户都安排妥当,我便想着,女子也不一定就要拘束在内宅。现在,我想去矩州,不只是为了梓行,也为了自己。”
宜锦眼眶有些酸涩,她多想告诉阿姐,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阿姐都没有拘束在内宅。
她们都以不同的方式长大了。
宜兰拉着她的手,见旁边两个男人还在说话,没注意她们这边,便朝着宜锦眨了眨眼睛,“如今阿珩在高凛门下,我并不担心。父亲那边,只要不和章家沾上关系,我也不怕他给你拖后腿。唯一挂心的只有你,殿下后宫只有你一人,可是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知知,你还是要早些要个孩子。”
话罢,她从广袖中拿出一个小盒子,低声道:“这是给女子补身子的丸药,是我去相国寺进香时住持给的,总共我也就只得了两颗,同房之前服下大有裨益。”
宜锦被阿姐嘱咐这种事情,有些不好意思,她红了脸,接过盒子,想起萧北冥这厮每次总是没什么顾忌,他们床笫之欢的次数也不在少,可确实是没有消息。
两人又依依不舍告别了一番,船夫便催人上船,陆寒宵这也才回过神来,拱手行礼辞别,便扶着宜兰上了船。
到了船上,两人找了地方坐下,船体晃动起来,宜兰端坐着,胃里却翻江倒海起来,陆寒宵见状,忙顺着她的背拍了拍。
清霜也倒了茶给自家娘子润喉,可宜兰脸色苍白,没有丝毫好转。
陆寒宵将人抱进怀里,轻声问道:“是不是坐了船有眩晕之感?若是不适,咱们转陆路。”
宜兰摇了摇头,“无碍,走陆路,咱们要多花费一半的时间,如今矩州等不得了。”
她口中有些干,喝了茶水却没有缓解,问道:“清霜,将酸梅子取些来,我想吃。”
清霜应下,但转念却想到了什么,接着咧嘴笑道:“娘子,你的月事已经半月没来了,是不是有喜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陆寒宵却愣住了,怪不得宜兰近日总是嗜睡,浑身没有力气,还爱吃酸食……
他高兴之余,却有些郁闷,之前他与宜兰仍有心结,怕自己有个万一,宜兰后半生没有依托,即便后来两人说开了,他也一直服用药物,怎么就……
为人父的喜悦压倒了一切,他想起什么,脸色骤然严肃,对那船家说道:“还请船家靠岸,我夫人有孕在身,身有不适,我们改走陆路。”
宜兰扯了扯他的袖子,清亮的眼中满是坚毅,“陆梓行,我没那么娇气。就走水路。”
陆寒宵没了法子,宜兰拿定的主意,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只好朝着船家道:“老人家,听我娘子的。”
那船家笑了笑,没说什么,却将船驶得慢了些。
第81章 脏物
随着行船远去, 浩渺的雪色也渐渐蔓延开来,宜锦一直盯着那道远帆,愣愣地看了许久。
萧北冥将大氅解下披在她身上, 揽着她的肩膀,“走,去转转。”
宜锦莫名地看着他,一头雾水, “去哪里?你不要回宫处理朝政之事吗?”
萧北冥点了点她的额头,薄唇微抿, 勾出一抹笑意,“政事是理不完的,我已将重要的折子批复,剩余的段桢他们自然能解决。”
宜锦还没来得及点头,便被他一把拉过去,径直沿着汴河往前走。
飞扬的雪飘飘摇摇落在地面上, 街市上行人如织, 两边的商贩虽不如大相国寺一带的繁多, 却也客满, 冬至节后的第一日,人人脸上多少都挂着笑容。
宜锦不自觉牵紧了萧北冥的手,她跟着他的步伐往前走,看着他清冷俊逸的侧脸,不知道为什么, 她也像身侧的行人一样, 眼底挂了淡淡的笑意, 甚至有一瞬她在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也不错。
两人一路沿着御街到了大相国寺山门下, 在这里,能大致俯瞰半个燕京,能瞧见茫茫雪色下水流缓慢的汴河,汴河两侧忙碌的纤夫,以及往来背着行囊的旅人,好一副众生相。
宜锦许久没爬过相国寺山门的这些石阶,纵使她牵了男人的手,卸了一部分力道在他身上,也难免气喘吁吁,浑身有些发热。
萧北冥在这驻足,目光渺远,瞧着如蛇形一般蜿蜒的御街,想起他十五岁那年与忽兰一战凯旋而归时的场面,一晃眼,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当初站在山台上偷偷看他的小姑娘,如今也已经成为他的妻子。
他侧首,面上没什么表情,可语气却格外温柔,“自入门来,你还未曾看过你母亲。”
宜锦看着他,几乎怀疑这人昨夜偷听了她和芰荷的谈话,否则怎么会知道她想给母亲添灯。
这一世,她忙着做事,应对危机,已经很久没有去给母亲上过香,她有许多话想对母亲乔氏说,但入了宫,出入便没有那么便宜,她也不想为了私事坏了规矩。
她捏了捏他宽厚的手掌,笑得眉眼弯弯,“好。”
能带他见母亲,她真心高兴。
云来观还是老样子,偏殿里供奉着许多夫人的长明灯,她在红毡团前跪下,手中奉香,虔诚道:“娘亲,知知来看您了。这些时日,府中的事都有了着落。阿姐随姐夫赴任矩州,阿珩也寻了差事,家里人都很好,娘亲别挂念。”
萧北冥掀了衣袍,同她一起跪下,拜了香。
宜锦说完,站起身来将手中的香奉上,又叩了几个头,不知怎得,看着身侧与她一同跪下的男人,眼眶有些酸涩。
娘亲乔氏在她心中,是最可靠的存在。上一世她的日子过得不顺,感到心酸难捱的时候,难免会想念母亲在世,替她遮风挡雨的时候。
但这一世,她在危难之时想到最多的,却是萧北冥。
不是因为她不想念娘亲,而是在她心中,眼前这个男人,也可以视为风雨同舟的人。
他会护着她,就如她也会护着他一样。
在云来观拜完乔氏,两人便到相国寺下,来相国寺上香的人不在少数,宜锦本也只想凑个热闹上一炷香,可才接近观音殿,有个小沙弥便双手合十,笑道:“我们住持有请娘子与郎君入内论禅。”
萧北冥剑眉收敛,下意识将宜锦挡在身后,他本不信神佛的,从幼时在宫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再到后来沙场征战,他也曾求过神明,却无用处。
但他想到知知的经历,却又犹豫了。
宜锦朝那小沙弥回道:“还请小师傅引路。”
那小沙弥欣然前往。
萧北冥便也从善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