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等着吧!”
辽王妃不再理会儿子,垂眼同臣寻低声道:“他爹和弟弟一天天不回来,我的心呐,就一天天往下沉,沉到深渊里。我只是没表现在面上,其实,哪天晚上我不做噩梦?这么久都没个消息递回来,只怕他们两个已经回不来了。”
臣寻:“……”
没想到辽王府内部,情况已经变得这么凶险了。
臣寻觉得自己一颗心随着王妃这话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倏地拽紧,呼吸已有些艰难。偷偷抬眼看去,辽王妃双目含泪,那张珠圆玉润的饱满的脸颊上,早已是泪痕斑斑。
她忙掏出自己的手绢递过去,辽王妃轻轻推开她,不顾形象的直接用手背在脸上揩了又揩,方又继续道:“漪涟是我唯一的希望了,我不求他此生像他爹一样手握权柄,叫朝廷不敢轻易拿捏,也不求他大富大贵,我只求他能平安过完这一世就好。”
这跟要交代遗言似的……叫臣寻坐卧不安。
辽王妃擦干净泪水,打开木匣子,往内瞟了眼,便将匣子往臣寻面前推,“这里面一共有五万两银票,是京中官办钱庄大成钱庄签发的。大成钱庄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号,支取很方便。我早通过数道交易换成了与辽王府无关的商户名义将银子存到大成钱庄里,朝廷查不到这些银子真实的来源,可放心支取。臣寻,这些银票你拿着。万一有一天辽王府倒了,你可以不用履行婚约,只需要给漪涟一口饱饭、一个屋檐,让他不至于流落街头,饿死街头就好了。”
打开的木匣内,塞满厚厚一叠纸币,盖着官样印记。
臣寻惶恐地站起身来,“王妃,您,您……您言重了,臣寻只当没听见这些话。”
“不,臣寻,你听我说,我也是逼不得已。如果辽王府没事还好,但是我丈夫和小儿子一直不回来,杳无音信,只怕已凶多吉少,我就不能不为大儿子想一条后路。”
辽王妃亦起身,紧紧抓住臣寻的手。
“我辽王府一直处在朝廷的监视之中,男人们走不出辽东省。你此去京城立足也好,或许能给漪涟开辟一条生路出来。这些银子没法让他继续过上现在这种奢侈的生活,但是足够一个普通百姓花一辈子也花不完,而我内心里一直希望他做个普通人就好。”
“你走后,我也会找他谈,做他的工作,叫他不要勉强你。你俩有缘无缘,只凭本心。如果最后能在一起,结为夫妻,那当然是最好不过。”
“寻寻,好孩子,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臣寻:“……”
面前的女人四十出头,风韵犹在,逼人的贵气和疏离却已荡然无存,只有一个为儿子未卜的命运耗费心力铺路,低声下气求人的母亲。
臣寻哑然良久,垂眸,“王妃,这些银子我不收。既然您想要他做个普通人,那五万银子就实在太多了,于他没有好处。我想您也不希望他怀揣巨款做个坐吃山空的米虫吧?普通人就该要有普通人的样子,他应当学会自力更生。不过你放心,我保证,如果辽王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尽自己所能帮他的。”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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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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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赶慢赶, 变故迭起,臣寻终于踏上了前往京城赴考的路。
夏漪涟送她上路。
但她不是一个人上路。
负责赶车的是夏富贵,车中还有个红线在悠闲地磕瓜子儿。
夏漪涟非得要这二人跟她一起上京, 臣寻明白他嘴上说得堂皇冠冕——夏富贵和红线是去保护她的、服侍她的。其实么, 他们是去做监军的, 盯着不准她“乱来”,不准她失约的。
为了混出奉天城不被认出身份, 夏漪涟今日换回了男装。
这是臣寻第一次见他着男装的模样,咋一眼看到时, 她的心异样地跳了下, 后来便一直不敢直视他。
如果没有红线和夏富贵这茬儿, 可能今日的送行会有些愉快,臣寻会不免贪心多看他两眼,可能还会对他产生依依不舍的感情, 但是他临时叫夏富贵和红线跟着她上京这事儿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他对她来了一手先斩后奏, 他长本事了, 臣寻心情郁郁。
原本设想好的离开辽东她就自由了,可以振翅高飞, 但是好像她想多了。
臣寻有种从一个鸟笼子换到了另一个鸟笼子的深深的挫败感, 哪还有什么心情欣赏美男?她上了马车就跟老生入定似的,靠在壁上闭目养神。
夏漪涟一开始策马远远缀在后面, 等出了奉天城后他就催马靠近车窗同她说话。他在窗外对她唠叨了一路, 她就一路不吭一声, 完全不想搭理他。
夏漪涟:“你不要有任何压力, 轻装上阵去考试, 只要上榜了就成。中状元不过是锦上添花, 中不中没关系,你不用太执着于此。多少还是为我想想,你想若你学历太高,那我以后岂不是压力会很大?”
臣寻:“……”
厚颜无耻。
夏漪涟:“当然喽,如果你能考上状元最好,我与荣有焉呀。我这人很大度的,才不像一般男人那般小鸡肚肠,见不得女人比自己强。你是我的人,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你要是状元,那就等于我也是状元,嘿嘿。”
臣寻:“……”
厚颜无耻。
夏漪涟:“去了京城不要想我,想我会分你的心,等考完了试再想我。”
臣寻:“……”
脸大如盆,厚颜无耻。
夏漪涟:“看书累了就出门去逛一逛,别成天闷在屋里,会变书呆子的,那多无趣。你逛街时记得给我买些土特产捎回来啊,我也好睹物思人。”
臣寻:“……”
无言以对。
夏漪涟:“我原本打算过年的时候同你一起放烟花守岁,火炮师傅我亲自找的,已经下了订单了,三十多个品种呢,有常见的窜天猴儿、地老鼠、仙女棒、大黄蜂、万花筒……我还画了朵玫瑰花样儿给师傅,师傅说能做。我想象到时候放上天,半空中会呈现出一朵巨大的玫瑰花儿,一定很好看,很震撼,那是你一定没见过的瑰丽无比。结果那天娘说进京的路程遥远,要花上一个月时间呢,恰好错过,真遗憾。”
臣寻:“……”
……
其实大多数话夏漪涟早些时候他都已经给她说过了,臣寻没想到一个男人若是啰嗦起来,简直比他老娘辽王妃追着他打骂的样子还叫人弹眼落睛。
红线坐在她对面,对臣寻对夏漪涟的爱搭不理十分不满,瓜子也不磕了,她正襟危坐,脸色不善,横眉竖眼地瞪视着她,两只眼睛张得比铜铃还大。
臣寻自嘲,自己的好定力,就是自认识这对主仆后才训练出来的。
夏漪涟:“我们家在朝中有人,一个月前母妃就已经打点好了。我已经给富贵交代好,进京后他就带着你去见那人。到时候你进考场,便会有人协助你过了身份检查这一关。所以你尽管放宽心,不会有人发现你是女人的事实。”
臣寻倏地睁开眼来,“你别画蛇添足!我既能中举,身份这一关早就经过了府衙的审核。会试只会根据地方衙门盖章出具的《识认官印结》进行识别验证,有这个凭据就够了。你不要在后背给我搞这些小动作,免得让我反而给人盯上。”
夏漪涟:“哦。”
马蹄声嘚嘚地在耳畔作响,悠闲又幽怨。
臣寻暗叹了口气。
夏漪涟送她一程又一程,迟迟没有离去的打算,她只得隔着车帘板着语气道:“你再送,就要送到北京城了。”
只听他在帘外闷声道:“我倒是想。”
臣寻又暗叹一口气。
气还没叹完,听见夏漪涟道:“啊,不如我就干脆……”
臣寻心梗了梗,惊忙道:“行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就送到此处吧。你已经出奉天城很远了,回去还有好长一段路程。天晚了进城,守城士卒会盘问你的。盘问的时间耽搁一久,恐有人会发现你跟辽东郡主长得像,传到佟林那里就不好了。”
夏漪涟只得勒马停下。
夏富贵也长吁了声,拽紧缰绳让马车停了下来。
车帘子被红线撩起。
臣寻不好无动于衷,她钻出车厢。
夏漪涟已翻身下马走到车前,眼望着她,目光在她脸上难分难舍,“你,……可要早点回来娶我。”
臣寻:“……”
马车和那一人一马分道扬镳,红线气呼呼地剜了她一眼后,倒身睡下。
马车缓缓地开始加速,臣寻瞥见红线背着她侧卧着,她悄悄掀开车帘,扭头回望。
悠长的车轱辘声里,臣寻看见夏漪涟站在道旁,他那匹油光黑亮的追风偎在他身边,正悠闲自在地低头啃着野草。
臣寻心中感慨,即使他着一身黑色道袍,旁边还有一匹黑不溜秋的畜生相衬,也难掩他的龙章凤姿。
他长身玉立,久久杵在路边不动。太阳已经升上中天,金色的光芒打在他身上,他像一尊氤氲着金光的石像,无声目送她跑得越来越远。
臣寻眯起眼,也看不清楚夏漪涟脸上的表情,但是可以想象他眼里定然一如既往柔情缱绻。
望着一身男装的夏漪涟,臣寻心中怅惘。
如果不是为了保他的命,辽王妃严令他禁足于辽王府,从而没有机会到外面露脸。想像一下,他长得这般英俊潇洒,又有那样的家世,如果少年锦衣玉袍,打马奉天城长街,给女人们有机会见到他,哪里又轮得到自己同他婚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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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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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走陆路, 车马劳顿,走了整一月,终于到达北京城。此时已到旧历二月间, 会试时间定在二月初九, 但初八就要进考场, 留给臣寻调整状态的时间只四五天。
臣寻暗呼侥幸。
还好路上一帆风顺,否则定会错过考试之期。一旦错过, 便得再等三年。
历来进京赶考对士子们是一大考验,盘缠是否凑足?路上是否太平?道路是否崎岖?有无打劫的、闹匪患的、兵灾、人祸……对寒门学子而言, 科举是改变他们命运的唯一出路, 而这条路通常不好走, 少则一月,多则三五个月,所以大多数的举子们通常在乡试结果出来后就会开始筹备上路了, 半年的时间才足够宽裕。
进京后夏富贵和红线直接领着臣寻去了帽儿胡同, 来到一座灰墙灰瓦红漆木门的宅邸前, 红线自身上掏出一串铜钥匙将大门打开, 二人请臣寻先入内,臣寻便知道这座宅子是夏家在京中置办的物业了。
进大门是一处狭长的小院, 外院和内宅由一道垂花门隔开。穿过垂花门才进到正院, 也就是后宅。
后宅是一个方正的四合院,正北是堂屋, 左右都配了耳房, 给近身服侍的下人居住。东西各两间厢房, 面积都比较大。
堂屋阶前还种了两株海棠, 此时正是花期, 一树火红, 看着喜气洋洋。
这套两进院落似乎近期全面修葺过,看着很新。而且常有人来洒扫,院子干净整洁,地上连一片枯叶和杂草都没有。
臣寻打量这座宅邸的功夫,红线和夏富贵已将宅子里各个房间都检查了一遍,把卧室、厨房、库房这些都摸清楚了,然后招呼臣寻去堂屋休息。
红线将炉子生好火,烧上一壶水,出来汇报说:“我看家什都是齐全的,我们基本上不用置办什么东西了。”
夏富贵则将马车上的行李卸下来,一趟趟往内院搬,一壁乐呵呵道:“听说这胡同尽头有座梓潼庙,庙里有座文昌宫,里面供奉着文昌帝。房举人,明天我们就去拜一拜文曲星吧,求他老人家保您高中状元。”
红线立刻呛声:“就算不拜文曲星,以房举人深厚渊博的才学,也一样能中状元的。”
夏富贵连忙改口:“对对,说的是呢。不过,去拜一拜,到时候考试就不用那么紧张了。”
臣寻不置可否。
她立在院中未动,心中正在计较。
凭她一个家奴出身的寒门子弟,是住不起这么阔气的房子的。何况这里是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方。
参加会试的士子基本上都是各省府的前百名,在当地大小都已是个名人了。如果进士及第,势必更加惹眼。北京城是皇权中心,皇帝耳目众多。如果让上峰知道她住这么大个院子,还有两个下人服侍,必然会查她的底细。拔出萝卜带出泥,辽王府和夏漪涟对她的纠缠不清自然就摆在了明面上,这结果她万分不想要。
为将来计,臣寻阻止了红线规整自己的行李:“先搁着不忙收拾,我打算去住客栈。”
“这……”那两人面面相觑。
臣寻巴不得他们犹豫,当下就添补道:“我没有多余的银钱付你们的房费,你俩还是住这里吧,不用跟着我。我没什么事,不需要你们的伺候。而且这几天我要专心应考,你们在旁,反而会打扰到我。”
臣寻虽然尚未正式进夏家的门,但红线和夏富贵都是辽王府的心腹家仆,十分清楚臣寻在夏漪涟心中的分量,因此视她是半个主子,不敢轻易忤逆她,只得跟着她在一家小客栈暂住了下来。
二月初八,臣寻进入考场。
会试一共考三场,每场考三天。
二月十八,臣寻出考场。
贡院外头翘首以盼了许久的红线和富贵见她神色轻松,回头便赶紧写了封信向夏漪涟提前报喜,顺便邀功请赏,自贴金道他们两个乃福将。
臣寻则携着李执给她写的推荐信,登门拜访国子监新一任祭酒杨问。
杨问是李执的门生,四十出头,时任翰林院学士,皇帝的咨政顾问,无实权。李执退隐时,皇帝叫他推荐一个新的祭酒人选,他就推了自己的学生杨问出来。皇帝隆恩,下旨封了杨问做新一任国子监祭酒。尽管品秩一样,但有权无权,那区别可大了。
李执的举荐信是敲门砖,但是撇开老师这封亲笔推荐信不谈,杨问看臣寻样貌和谈吐皆不俗,又得知她来京城是为参加会试的,十分高兴。
这是真才子,当结交。
臣寻也是有意结交权贵才会登门拜会,因此宾主相谈甚欢,当场结下了师生之情。她此后便拜在杨问门下,成为他的门生之一。
臣寻识时务,李执看重她,要为她写举荐信,她欣然接受,并不因此为耻,没有文人的清高。
她深深明白,想要在京中尽快立足、长远发展,拜为他人门生是必不可少要走的一步路,也是于一清二白的她而言,唯一的捷径。
然后臣寻在相对较为清冷贫穷的西直门大街大八宝胡同里租赁了一个小院子,从客栈搬了出来。
院子很小,一进院,堂屋、卧室、厨房,再加一个堆放杂物的柴房,便没多余的房间了,这下子红线和夏富贵再没办法跟着她住。
对她的这一系列骚操作,监军红线和夏富贵瞧得不明所以,唯一能做的便是赶紧又追加了一封信,向夏漪涟及时报告她的最新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