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好比,入秋后,他来信说又到吃青梅的季节了。他说他知道她只爱吃樱桃其实是借口,所以他去年移栽了好几种果树。青梅熟了,她却不在身边。不过没关系,他把所有的青梅摘下来酿成了酒,埋在了樱桃树下。记住,青梅树下埋的是樱桃酒,樱桃树下埋的是青梅酒,哈哈哈哈。
他在这段话后涂鸦了一个奇怪的符号,离远点看,是一幅小画,画的是个笑脸——他的嬉皮笑脸。
看得臣寻忍不住笑。
她说只爱吃樱桃当然是借口,她喜欢吃各种水果。多吃水果,皮肤水灵,就跟他说的一样。她是女孩子,也爱漂亮啊,想皮肤水灵灵的。
他的来信开始叫她心烦意乱,怕收到,又怕不能按时收到。
若是偶尔三天期限一到,没有准时收到夏漪涟的来信,臣寻竟发现自己无心公务,直到收到他的来信。
臣寻常想,来年秋天,正是硕果累累的季节,她找个机会回去看看,看看他,也看看他前年种下的果树结果咋样,是否丰收。
只是没等到来年秋天,夏漪涟的心意就变了。
时间进入第三年,原来三天一次的信件逐渐减少。最长的时间,她一个月才收到夏漪涟一封信。
她猜测是不是他对她的感情开始变淡了,心思恍惚,写了封信去试探。
然后,他却再没来信。
臣寻惊忙地向爷爷写信打探消息,回信说辽王府一切平静,也没为难他,只是那辽东郡主不再怎么亲去探望他,只叫下人每逢节日送去一份贺礼。爷爷还赞她这拖字诀功夫做得很好,要她继续。
臣寻收到这样的回复,只觉得心往下沉。
更深露重,她的心像这黑色的夜一样寂寥。
彼时一切都还很平静,但令臣寻惊愕的是---又过了半个月后,她再度收到了夏漪涟的来信,激动地抽出信笺打开看,但,竟然是一封分手信。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臣寻愣愣地看着这段话,完全不知所措。
不知道他从那里抄来的和离书上的话,用在他们两人身上着实可笑——二人并未完婚,不过只是定亲。
他要真的不乐意自己了,要回他娘送给自己的玉珏,退了这门亲事即可。
习惯了那男人喜欢她喜欢得义无反顾。
习惯了那男人喜欢她喜欢得直率坦白。
习惯了那男人喜欢她喜欢得厚颜无耻。
……
她一度以为他永远是不可能变心的。
所以,臣寻现在看清楚了自己的心,她其实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认可了他是她的未婚夫。某天,他还会是自己的丈夫。
她已经高中状元,实现了同他的约定。她正在努力,尽量把太子伺候好,以便将来太子登基,她就能顺利回去辽东任职或是在临近的郡县做个不错的官吏。这些都是他俩当初的约定。她以为对方无论如何不会变心的,毕竟从身份上而言,他完全是下嫁给自己,她完全是高攀了。
他当初那么强势,连辽王妃都出面了,也非要同她定亲不可,求着、威逼着、上赶着同她定亲。
所以,她深以为她才是掌握了主动权的那个人,想什么时候回去娶他都可以。
臣寻枯坐了一夜。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
这句话像回音一样,一阵阵在脑子里回响,吵得臣寻睡不着觉。
他是变心了么?
应该是吧。
自己这般冷落他,让他等三年,他又是那样心高气傲的人,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犯得着犯贱一直等她?
不知道新人长什么模样,他是怎么认识她的?是不是学历不高,让他毫无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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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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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线和夏富贵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 收到分手信后的转天,就再没来她这里伺候,臣寻想打听点夏漪涟的事都找不到人问。
“跟主子一个德性, 变脸可真快!”
一怒之下, 她开始搞清算。
所有跟夏漪涟有关的东西, 她都找出来,欲要毁之殆尽。
只是这时候才发现, 两年来,夏漪涟写给她的信, 竟不知不觉塞满了整整一个柜子……
红线精心地用绣花的细丝线搓成粗线, 一扎扎地为她捆扎仔细, 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衣柜里。
比自己还细心,对夏漪涟的东西如此珍而重之,臣寻不觉汗颜。
甩甩头, 抛开已没必要的自责, 将信一捆捆提出来愤恨地扔到院子里。还有夏漪涟赠送的东西, 过节送的, 过生辰送,他心血来潮时候送的, 多是华服珠宝, 臣寻统统都搬出来扔院儿里,再搬来柴禾和火盆, 找来火折子。
既已没了瓜葛, 留着这些俗物只会徒增烦恼, 还是祸患, 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柴禾很快点着了, 烟火升腾, 火光冲天。随便抓住一样物事便要往火盆里丢的时候,臣寻怔怔看着手里那东西,犹豫起来。
这条裙子,是夏漪涟第一次送她的礼物……
还在辽东的时候,两人订婚,他赶忙就送她东西讨好她,逗她欢心。
他是贴心的,晓得送什么最得她心意。
这裙子要多好看多好看。
她毕竟是个女人,长这么大,从没机会穿过裙子。收到礼物那天,嘴上说不要,冷着脸拒绝,人家几次哄,她才做作的勉为其难的收下了,回头却关起门来就迫不及待地把裙子穿上身,还捏着裙摆原地转了好几圈儿……
华服珠宝还是舍不得烧,反正没标记,不如送当铺里去换点银子。除非她是傻子,才会跟钱过不去呢。
臣寻又把衣服和首饰又抱回房间里,回到院中就开始烧信。
就是,仅仅是烧毁这些信件,竟然都花了她一个下午的时间。
等到余烬冷却,暮色已四合,满满一柜子的书信,最后不过是火盆里的几捧冷灰。
回首过往种种,臣寻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没察觉,等到她睡意袭来闭上双眼,泪水早已濡湿了枕巾……
再睁开眼来时,窗外鸟雀啁啾。
阳春三月的季节,天色时常叫人心情舒畅。看那外面,春光明媚,娇嫩的新叶在枝头恣意舒展,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自疏落的叶片间投射下来,打在眼帘上,悦动的光斑温暖而炙热。
今天又会是个艳阳天。
臣寻远远站在廊下。
书房门大敞着,太子正在里面大发雷霆,但凡手里抄着什么东西都往地上狠狠砸去。此时进去,无疑会成为他的出气筒。
幕僚们都警惕地离他三丈远,以防误伤,口中纷纷劝着太子息怒。
“皇上对殿下寄予厚望才会待您如此严苛,还请太子殿下莫要再生气了。”
“所谓爱之深、责之切。皇上在早朝上的确是骂得狠了点,可那也是为了您好啊。”
“是啊,殿下,皇上一定是想让您印象深刻一点。毕竟您会继承他的衣钵,天子金口玉言,话是不能乱讲的。”
……
太子阴鸷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为孤好?你们每次都这么说,不会说点别的了?不过一件小事,他竟就逮着骂孤骂了一个时辰!还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啊,孤不要脸的吗?天底下哪有父亲这样对待儿子的?哼,他真要是为孤好,就该早点退位让孤主政啊!”
众皆一惊,急忙大呼道:“太子慎言!”
“怕什么?就算当着他的面,孤也要说这句话!孤迟迟没办法主政,即使进了六部,他也不放手让孤去做事,只叫孤多看多听多学习。孤就像个提线木偶,被他、被你们所有人牵着走,告诉这件事情该这么做,那件事情你那样是不对的,够了!”太子怒吼。
他癫狂地笑起来,“他嫌弃我这做不好,那也做不好,何不改立太子?看我处处不顺眼,还让我占着这个太子之位做什么啊?哼,他又不是没儿子了。栖梧宫那位,不是才给他生了个宝贝儿子?”
太傅想上前拉他一把,制止他不要再胡言乱语,可又不敢靠近,急得直跺脚:“听为师一句劝,小不忍则乱大谋,太子慎言呐!”
太子眼一瞪,“滚滚滚,你们统统都给孤滚,滚得越远越好!”
一只半人高的花瓶被他抱起来砸向众人,一群人只得作鸟兽散。
臣寻等了一阵,看院子上空日头当顶了,只得走进书房。
太子如一滩烂泥似的瘫在太师椅中,正在酗酒。
“殿下,大上午的也有雅兴喝酒?”
太子阴恻恻地看过来,“稀奇,房爱卿也会说笑话了?”
可见他人是十分清醒的。
臣寻干笑了下,一边走向自己的位置落座,一壁寒暄道:“不知道太子殿下因何事烦忧?须知,借酒浇愁,愁更愁。”
“你没听见么?孤可瞧到你早就来了。”
太子口气生硬,咄咄逼人,根本不容她有半点回避的余地。
臣寻只得硬着头皮,双眼看着地面,垂首道:“只听到了个大概,好像是因为皇上在早朝的时候责骂您了?”
“嗯。”
臣寻抬头,认真地询问道:“不知皇上所为何事?”
太子屈腿搁在桌面上,目光再次阴嗖嗖地瞥了她一眼,“如果你刚才不分青红皂白就说父皇骂孤是为了孤好,孤肯定将你一脚踢出房门了。”
臣寻一脸愕然。
太子哼哼道:“刚才那群人不就这样?孤真是烦死了。不喝酒怎么办?可一喝酒,你们又要数落孤的不是!总之孤就是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臣寻摇头失笑,“一味相劝殿下息怒,岂是为君分忧之道?不如将事情说出来找到问题的症结,再对症下药才是良策。”
这话听着顺耳,但是太子睨着她,眼里满是敌意,“说出来,让你再笑话一次孤?”
臣寻含笑以对,“太子怕微臣笑话您吗?”
“笑话!孤会怕你笑?”
“那就何妨说说。”
“……”
激将法,有点用,但用处到此还是戛然而止了。
太子看着她不说话了。
他不想被她牵着鼻子走,好歹他是储君,她是臣下。
尽管她这个牵,同刚才那些幕僚的牵不一样,他心底还是愿意的,因为她说的话听着舒坦。但,面子上过不去。
臣寻无声地同他对视良久,毫无惧意,脸上神色始终轻松自在。
太子先败下阵来,他移开目光,无意识地、自嘲地笑了笑,低声喃喃:“房爱卿,如果你是女人该多好。”
臣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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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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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早朝的时候户部尚书奏事, 说西北地区大闹蝗灾,将地里才长出来的庄稼苗全部啃噬得干干净净,民不聊生。兵部主事也出来启奏道, 近来频频收到地方上报, 已有数起上百余流民啸聚作乱, 打劫沿途客商的事情发生。主事大人向皇帝请示是否出兵平乱,免得乱贼做大, 难以收拾。
太子想在父皇面前表现,跳出来斥责兵部主事, 说百姓食为天, 青黄不接的时候又遇到蝗灾, 来年没了收成。都要饿死了,只好铤而走险。他们打劫只是为了活命,不是为财, 不能视同暴民乱贼对待。这个时候朝廷应该做的是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而不是一来就把百姓想得很坏, 当暴民镇压。还说要户部赶紧筹集稻种送到西北去, 赶在春播的尾巴上,帮助百姓补种庄稼。
太子极力想打造自己仁君的人设, 可御座上, 皇帝脸色阴沉,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后直接震怒了。他气得发抖, 手指太子, 当着百官的面大骂他四体不勤, 五谷不分, 连早朝都中断了。但是太子一脸懵逼, 心里的气比皇帝更甚。
“孤宅心仁厚, 以民为本,这些话说错了吗?”太子犹自愤愤不平,“他日常总是教导孤要做一个勤政爱民、敦厚善良的仁义之君,怎么反倒骂孤?”
臣寻听罢,默默无言。
春播的季节,本就青黄不接,饥一餐饱一顿。又遇蝗虫过境,寸草不生,百姓连糊口的野菜也没得吃了,不抢怎么办?饿极了,人肉都吃的,现在只是抢劫客商寻一口吃的而已——咋一听,太子的话没什么问题,皇帝骂他骂得毫无厘头。
但是,即便自己在翰林院领着一个闲职,没有上朝奏事议政的资格,但是臣寻对国事保持着灵敏的嗅觉。听完太子的陈述,她在心里摇了摇头。
这太子,的确是该骂。
首先,西北地区常年干旱,沙漠居多,所以这地方是从来不种稻谷的。青稞、小麦和豆类才是西北地区的主要农作物,而太子却说让户部送去稻种让百姓及时补种。皇上骂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沾得上一点边儿。
但是,当今皇上如果没几分城府,怎么可能抢到皇位坐?他没有深谋远虑的智慧,又怎么可能除掉十三位为他打天下的藩王?所以,这样的皇帝,他怎么可能用一个十分牵强的理由大做文章当庭大骂太子?所以,他骂太子,便只能是——皇上对这个寄予了厚望的儿子十分失望,他只是借题发挥想骂骂他,出口郁气而已。
就好像辽王妃,气极了,能在下人面前不顾形象地满王府追着夏漪涟打。
所以,皇上骂太子,只要稍稍一深想,便会明白的。
此时此刻,西北除了百姓,还有谁?辽东王和世子啊。
辽王同小世子领兵在西北攻打狄戎,听说战况胶着,又听说辽王深受重伤,小世子失踪了,还听说世子没始终,通敌叛国逃走了……总之小道消息飞满天,众说纷纭。臣寻自辽东来,夏漪涟半分口风未露,而朝廷这边也没官方消息,不过能确认的就是辽王和世子去了西北!
看皇上这么生气,而大臣在早朝时只说派兵平乱,没道其他,便能想明白,皇上是想借着攻打狄戎的机会让辽王和小世子埋骨西北的!
皇上这样的意图,臣子们都领会得,却独独太子领会不到,他竟然说要户部送去稻种。
西北本来有战乱,那地方又贫瘠,打起仗来,军队吃饭是个大问题,大半要靠朝廷补给。现在又闹起了灾荒,前线形式肯定更加严峻。
皇上为了除掉心腹大患,说不定心里正打着如意算盘,想趁此闹灾荒时机,顺势就让前线断粮断炊,就能加速灭亡辽东王和他儿子了。可太子却叫送去稻种,岂不是正好给辽王父子送口粮?
太子对朝中大势看不分明,也没能站在皇上的角度看待问题,根本难堪大任,试问,皇上如何不生气?他怒火攻心,都快气出病来了。